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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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江远澜度过了一段身体极糟,灵魂极美的时光,他的生命历程似乎只有在此刻才带给他一种曼妙的优美描述:包括他发现了自己那个瘪瘪的木棉枕上一圈又一圈,渍迹清晰的口水印痕。想一想,在将近两年的时光中,小侉子百般奸滑,在逃避补课之际,竟在自己床上睡了一觉又一觉,口水流得枕头上到处都是,而自己却没能捉住一次。江远澜遗憾不遗撼的倒没有强调的必要,只是感叹若能看到小侉子睡觉的样子就好了。
通常来讲,人们在看罗马史时,读到恺撒之死时便想停下来,不再往后读了。谁不知道一个时代的通史,乃至风景通常是建立在歪曲了穷乡僻壤,穷乡僻壤子民们的真实境遇和真正个人情感之上的呢,江远澜在为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可惜与惋惜之余,又为自己能藏匿好这么一份宝贵的情感而沾沾自喜。因此,八十里山路除了让他的裤脚管蹭上一层厚厚的黄土之外,他没有感到丝毫的疲惫和乏力。 村里的孩子们有一种出奇的灵性,他们的目光不但能够抓住历史的盛大场面的一瞥:譬如发现皇帝的新衣,又譬如发现一个绞架高的穿着黑色风衣的江远澜出现在村口的大柳树下——暮色四合的那一刻。孩子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围住了江远澜,问他找谁,干什么的,江远澜说我是老师。噢——管小侉子的老师来喽!孩子们随即把一个有梦游病患者表情的江远澜簇拥到了福儿奶奶家。
小侉子毕业后执意继续插队,给江远澜带来了意外的烦恼和忧虑,他不能理解小侉子一说起村子,眼睛就冒异光,神采就要飞扬的那腔激情从何而来。你打乱了我的全盘计划,这话他可以对自己说一万遍,却没法对小侉子说一次。天使都无权左右他人的意志,抱着这样的观点,江远澜叹喟的只能是最深重的遗憾——和一个女人默契,怕比登天还难。
江远澜随着一帮孩子先穿过一条宽畅的土路,然后登上石阶,左拐到了一个堡上面,堡上面有一座残垣坍塌的戏台和一座香庙,沿着碎石片铺成的小路一直向东,经过了浓烈酸臭味道的牲口房,强烈卤水味道的豆腐房和几间挂了面,包了瓦,伸出脊的灰瓦房——村小学校,再回拐到土路上时,南面丰稔山的积雪随着夜幕的降临,渐渐焕发出它蓝莹莹的熠熠银光。
再等江远澜走进福儿奶奶的土窑时,孩子们突然间一下子全部消失了,甚至可以说遁逃无迹。江远澜哪里知道古历二月二按此地习俗是鬼串门、妖远游的日子,谁若去他人家,惹来灾难疾病都是百防无效,百药不救,一死了之,落为结局。人们若把这一日视为祟日,便岁岁相告,甭说黄口小儿心中铭记,就连各家的猪羊鸡狗也都有束有缚。
做为五保户的福儿奶奶前一天就被她娘家——裕儿村的老侄女接走了。福儿奶奶坐在毛驴车上,一派老花骨朵就要开个粲粲的欣喜眉眼,她对小侉子的叮咛不提也罢,她让小侉子把轻浮放荡的神情收起来,把奸懒馋滑的贼性收起来……气得小侉子嗷嗷叫:“您老吃油糕炖羊尾巴去了,却给我摊派下这么一大堆的活计。哼,历史选择了王莽,那是必然,福儿奶奶您选择了我,那可是活该!您老养的那只大母鸡三年都不下蛋了,我今儿要让它永远下不成蛋!除非您不走!”福儿奶奶提醒道:“你要是能有孔融丁点儿仁义,你会寻见个好男人。”“爷最恨的就是狗屁孔融让狗屁梨!”小侉子的突然发火,弄得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只老毛驴都莫名其妙直打响鼻、窜黄稀、尥蹶子。福儿奶奶惟恐去之不速,临走时,连预备带的一包红糖,一包红枣都忘记拿了。
江远澜进门时,小侉子正一边吃枣,一边拉风箱。她食言的事物通常与学习有关,不想食言的事物通常与食物有关。所以,福儿奶奶前脚走,她后脚就把那只老母鸡给干掉了。确切地说,她不是用刀杀的,她是学村里胡彪贤兄,用撵野兔子的办法去撵鸡,活活把鸡给撵死了。无边的感伤和炖老母鸡的香味不谋而来,真让小侉子不知如何是好。回村后,邮差上了一次山,全村人加起来的信也不如小侉子一个人的多,仅江远澜就来了三十余封信。都说富者余赀财,文人饶篇籍,这回让小侉子领略了,她便把那些信全丢在了箱子里,一封都没打开。她觉得“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已经说得再明白无误了。这一刻,她正在想:鸡死了,人可以炖来吃,而且鸡香扑鼻。人死了,却没法炖来吃,且尸臭熏天,人与鸡一比,就比出高低了……“小侉子!”江远澜的叫声打断了小侉子的胡思乱想,风箱拉到一半儿的手骤然停下,起初,她以为是幻听,再一转过脑袋:竟然真是江远澜,绞架高的身子站在那儿。
“嘿,你怎么来了!”小侉子惊讶道:“就你一个人吗?”
江远澜点头不语,他迅速地看了一下整孔窑洞:“就你一人?”“福儿奶奶她……她回裕儿村去了,要后天才能回来呢。”小侉子忙告诉实情。
江远澜、小侉子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间隔着一尺距离,开场白说完,两个人便不知说什么好了。端详端详对方吧,两个人都这样想:小侉子发现江远澜越发瘦得厉害,整个肩都垮了下来,好像他不这样瘦,不足以说明他是一个多么内向和思虑过度的人。江远澜发现小侉子居然又胖了,胖得就像土匪头子的审美取向——藏窝在山林里的肉乎乎的、肥腴腴的压寨夫人。他几乎克制不住恼怒的感情,质问道:“你怎么胖了?你还胖了?你怎么就胖了呢?”
小侉子抓起一把枣子伸到江远澜面前,她本想说我喝凉水都上膘,但嘴里分明还有两颗枣核儿没吐呢,就把枣子放在了炕桌上,并把炕桌朝炕沿儿拉了拉,扭脸儿吐了枣核儿,不大好意思地对江远澜说:“累了吧,上炕歇息会儿,鸡这就炖熟了。”
“你知道我来,还杀了鸡?”江远澜有些意外。“这可是我来村里吃的第一只鸡。”小侉子笑吟吟地回答。她见江远澜若有所思,神色中掠过怀疑的追疑,便故作认真的模样:“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您今晚先吃鸡,明日我让胡香炭拎上枪打几只石鸡给你吃。”“胡香炭?他是谁?”江远澜有所触动地问询此人时,系鞋带的动作明显放慢了。“嘿,他是民兵营长,手上有枪。”小侉子解释时发现了江远澜的不悦,她马上感到莫名的歉疚,因而也就更小心,甚至是用爱怜的口气问:“要喝水吗?我给你倒点水吧。”“你的生活不错嘛,”江远澜指指热气腾腾的锅灶,指指那碗红枣,又伸直胳膊,指指窗外:“连天上的石鸡都在等着你去吃它们,蛮好的。”
江远澜瞧着小侉子恣意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凭什么年轻惯得她毫无拘检,凭什么自己又踏黄泉又替她操心?如此一想,还是数学省心,数学不仅是自己物质上的衣食父母,而且数学更是一种精神的理想仪器,依赖于它的人大多具有敏感(甚至是脆弱)、聪睿(甚至是偏执)、艰毅(甚至是沉迷)的禀赋,这种禀赋往往使具有上述气质的人展示了他们卓尔不群的人类生存处境的选择及尖锐的历险方式,变异程度,以及洞察能力。江远澜觉得自己是用全部身心去和小侉子交流的,而小侉子对数学,包括对数学人的理解和认识实在是让人痛心,她既不会倾听,更不懂交流,瞧她那副傻吃傻喝、傻玩傻乐的嘴脸也不知多会儿才能换过来,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批评道:“你也太没心没肺了。”
若跟你这号男人有心有肺,三天之内就得进火葬场!小侉子一听此话,心里马上给予了还击,但在脸上,她却做出无辜和吃惊的样子,怯声怯色地问:“我做错什么了吗?”小侉子说到这儿,猛然想起福儿奶奶知道鸡没了之后会是一副什么辛酸楚苦的模样,当她鲜明意识到“好吃难消化”的那一刻,已然想到的是想方设法也要让江远澜把鸡钱交出来。这才是真正的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呢。
江远澜看到小侉子先是一副惶惶的样子,继而又是沉思的样子,以为自己批评奏效了,他对教化的功能又有了新的期翼,况且心中涌动的是喷薄而出的临终之言,他想竹筒倒豆子,阐释详明。他从挎包里取出了一个猪腰子形状的军绿色饭盒,先放在炕桌上,然后推到小侉子面前:“焖点儿大米饭吧!”
“你带大米来了!”小侉子乐不可支地打开饭盒,看着白花花的大米,情不自禁地朝江远澜嫣然一笑。
此前,小侉子从未在江远澜面前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温情和温柔,那一瞬间,倒弄得让江远澜有些提心吊胆:惟恐小侉子是对大米而非自己。
有了波澜起伏的心态,也就有了纷扰沓来的念头:我还没有吻过她呢,说出去真够丢人的。江远澜想到此,不由地苦笑了一下:小侉子在自己面前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为什么自己总是惊慌失措的呢?仅仅是因为作为一个老师不应该爱上学生么?恐怕还有年龄之间巨大的差异吧!想到年龄,立刻想到了小侉子母亲那张冰冷却露出一丝讪笑的脸,不死能行吗?结果是否定的,他实在没有勇气再看到那张脸了。
“你知道我来这儿为什么吗?”江远澜顺着自己的思路问道。“不会是又来给我补课的吧?”小侉子顽皮道。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你要去哪儿?”
“自杀。”江远澜说完这两个字后,情绪一下子亢奋了起来,他用赞叹的口吻:“天晓得!自杀有多么过瘾!”
小侉子抱着一丝侥幸,问道:“你收到我送给你的东西了吗?”
“是韦荷马交给我的那个荷包吗?”
“怎么会是他交给你的呢?我明明把那一篮子东西都放在你门口了,你早晨起来没看到吗?”小侉子纳闷地问道。
“一篮子……”江远澜自言自语的同时肯定地摇了摇头。
“还有一罐子腌好的酸溜溜呢!”小侉子补充道,此后,她一边聊天一边如数家珍地告诉江远澜那天下县城还给他带了什么,什么。但是,她没有说车链子断了的事,没说荷包是在哪儿缝的。“全让韦荷马那家伙贪污了,”江远澜说罢,提议:“开灯吧。”他的右手顺着墙壁来回摸寻着灯绳,小侉子扑哧笑了。她从窑底的后壁柜上取过来煤油灯,重新擦了擦灯罩,从灶炕里抽出一根秫秸秆取了个火苗儿,点燃了油灯。霎时,窑洞亮堂了,人影儿一长一短也弯上了窑洞顶子,窑洞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的同时,窗外的天色渐渐驶抵了黑暗的尽头,窑洞外的碾房轮廓、酸枣枝扎的篱笆墙紧跟着也都融入了夜色,羼杂了朽烂了的沤秫秸粪的气味,羼杂了秋天田野庄稼成熟时的气息,羼杂了蜂蜜中好似一股莜麦花的清香也随月夜,繁星芟除未尽地冒了出来。
留连在窑中的炖鸡的香气稠得像松香一般发粘时,鸡炖好了。小侉子麻利地放在一个小瓦盆里,马上用秫秸叶子洗净了锅,焖上了米饭,她还找来几个紫山药蛋,放入灶膛里烤,不一会儿,大米饭的淡香和烤山药蛋的焦香源源不断地飘溢出来,啮噬着小侉子肚子里的那条肥滚滚的馋虫。
在江远澜心中,这是一顿名符其实的“最后的晚餐”。某种庄严,某种不受羁绊的意志是可以强迫理念不必介意食欲的诱惑,按理是这么说的。但事实上,江远澜的食量大得惊人,小侉子只吃到了一根鸡脖子,整只鸡及大半锅饭全被江远澜吃掉了。江远澜吃相生猛,吃相凶狠,不仅仅足够小侉子惊讶之余一遍遍回溯,还让小侉子心疼地遗憾:我为什么要吃那根鸡脖子呢,都应该让他吃光。他太瘦了,他太饿了,他太爱吃老母鸡了。
被热热的煤灰焐着的紫皮山药蛋端上炕桌之前,小侉子将它们放在篮筐中摇了摇,她告诉江远澜这是晚餐后的一道甜品:名字叫“紫罗兰布丁”。她歪着小脸,笑媚媚地说时,确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和城市女孩狡狯的本质: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找到,都不会放过属于她的优越,属于她的惬意。小侉子在往盘子里摆放时的认真和专注,让江远澜看到小侉子生活精致一面的同时,又衍生出新的苦恼:她打了嗝都有滋有味的样子——一颗按椭圆形轨道环绕某个已消失的星球运动的行星,那星体仍以其光辉照耀着自己和行将结束的黯淡的生活。她说“让我们永远在一起”且绣在荷包上送给了自己,可为什么自己觉得她更愿意和“紫罗兰布丁”在一起呢。
江远澜看了一下手表,时针指向了七点,他思索后抬起头,发现小侉子正盯着手表不放,他便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