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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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头羊质问我:你以为你手中拿的是烧火棍子呢,想往哪扔往哪扔?我更怕景致老师这匹头羊一言不发,瞅着我,等待我自己批斗自己。
越逼年关,从内蒙古来的冷空气越连连不断,我寝室里的脸盆和水壶都冻住了,水缸甚至冻裂了,窗上的冰花厚得羊皮似的,我们每天早晨五点半起来练功就显示出了人的那么一种精神。
我的蓝棉猴是捡哥哥们的剩落儿,随着岁月,它从纯蓝的色调变为幽灰。这件蓝棉猴在我心中是无敌的温暖,天越寒,我越用它御寒。
当我来到排练室时,只来了一个人。刚开始,我以为是景致老师,草草瞟了一眼,点了下头,便快速脱去蓝棉猴和棉袄,跳跳蹦蹦活动起来。
冬日的礼堂弥漫着一片寒烟,仿佛漫天云霭纷纷前来打尖,便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都蒙上了一层毛茸茸。我刚跳了几下,发现不对劲儿,景致老师通常把身子靠在舞台的池栏边,两个胳膊肘架在池栏上,教训教训这个,提醒提醒那个,事实上景致老师绝不会主动地朝我走来,而那人竟朝我走来。
“江老师!”我的喊声意外之极,顿时连头皮都发麻了。江远澜的神情却比山洪冲深沟壑还要自然,比羊草根盘结盐碱滩还要平淡,他的步履声怕是得到了整个礼堂的响应,咔、咔、咔,响极了。江远澜从大衣兜里掏出一枚发卡——通体枣红色的一朵蝴蝶,羽翅上共有六个小金点的有机玻璃发卡。
“错了,你买得不对!”
“嗨,你又买错了。”
…………
“嘿,不对,不对,你知道半个圆的样子吗?半个圆的样子你总见过吧,发箍就是半个圆,它从这儿戴到这儿,”我边说边用手比划着,说得本来就急,再看到那小家子气的蝴蝶发卡,气得我干跺脚。
“我也没多大把握,”江远澜解释时,青白的脸上竟沁出汗珠子,他准备了许多许多的话说,可这一刻它们都绕道而行了,江远澜叹着气说:“给女人买东西是件要命的难事。女人要的东西实在是太复杂了,比数学复杂一千倍。”
只有风来叩响门环。江远澜第二次回喜城是在放假的第八天,他两次经过家门而不入,又走了。他离开礼堂时,脚步踟蹰,人也有些佝偻,经过礼堂砖红色的大门时,晨曦扑来,他的身影又窄又薄,显得那么狭仄。
我望着江远澜的身影走了神,我想起了我的埋怨:“你买东西买错和我做题做错是一个性质的问题,你也太不认真了。”他没喝一口水,没落一下脚,再一再二又转身去奔波了,倒像他成了邮差、货郎。他的行为好与坏不论,蠢与睿也不谈,竟比刚刚挤出的尚温的羊奶还新鲜,真是诡谲莫测……“小侉子,你发个什么呆呀?”我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是景致老师!我忙转过身。“你见到谁了?”景致老师见我不答,便问:“你不是在幻听德彪西《夜的芬芳》吧。”我摇摇头。“那么你是在幻听《高山流水》了?”我知道再摇头便是对老师的不恭了,我说:“我想请教老师一个问题:毛主席所说的,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除了明确敌我对立的关系外,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在人民内部矛盾之间会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无缘无故的恨呢?”“小侉子,你遇到什么事了?”当景老师再问时,我无告地跑到棕麻垫子上练前手翻和后手翻去了。
翌日,我们喜城中学宣传队到下面公社去演出,包括到了我插队所在地下深井公社,这次下乡,一去就是二十五天,等再回到喜城中学,正月十五的花灯都灭了。
新开学了
新学年开学的第一天,上午是典礼,下午便上课了。
刘主任惟一的女儿得了食道癌在昨天早上死了,刘主任眼睛哭成了烂桃儿来到学校时,天空下起了零星小雨。
韦老师一个寒假没见,人又瘦下去一圈,衣服晃荡晃荡,面色虽然不好,精神劲儿却很足。他走上讲台,一句寒暄话也不说,上来就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春天。
我们以为他又要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屁话,赶紧先念了出来。嗯,韦老师光威严地嗯,然后问同学:“哪位同学可知道古人是如何对待春天的?”韦老师见同学们摇头,又问想不想知道一二?还说自己略知一二,希望同学们能带着批判的态度来理解。
……清晨起来,小斟一碗梅花汤,拥粗奴细婢洒扫曲廊花径。阅花历,护阶台,接近中午的时候取蔷薇露浣手,薰玉蕤香,读赤文绿字。晌午采笋蕨,供胡麻,汲来泉水试新茗。午后乘一匹俊马,手执剪水鞭,携龙泉窑釉里红耳瓶蓄酒一斗,去山岭聆听黄鹂。日晡时慵坐在柳风前,拆裂五色信笺任意吟咏,令思绪天马行空,再等薄暮绕径满地金红,便差园丁理花、饲鹤、喂鱼、放鸽漫天行。
韦老师说完,板书也写完,有同学问日晡是什么意思,韦老师说指下午三到五点。有同学问笋蕨是何怪物?韦老师答那是南方竹生的芽及长在森林及阴湿地带的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再有同学问难道封建社会竟然过这样的日子么?你们说呢?韦老师的反诘引得课堂活跃起来,喳喳叽叽的议论声,响成一片。
之后,韦老师让同学们用十分钟时间,各自在作文簿上按照板书写一篇短文《春天》,要求不得超过200字。
十分钟后,大多数同学都写好了,韦老师请魏丰燕同学念自己的文章,魏丰燕便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吭了吭嗓子,双手抱着作文本念起来:
题目《春天》
春天早晨起来,喝一海碗山药蛋糊糊。撮鸡食做猪食喂狗日一伙畜生。洗完锅,涮尿盆,赶到晌午切一把韭菜烩豆腐,搋糕时要洗洗手。汽溻了斗窗,打开来凉凉,读炕桌饭菜,饱大肚皮囊。晌午纳鞋底,捋青麻,舀瓢凉水洗衣裳。午后赶一群羊,手握锈羊铲,后背前抱,拉扯上两个屎蛋娃去山岗,听北风呼呼娃喊娘。后晌时躲在山旮旯喂娃奶,忍不住骂爹又骂娘:六百块钱将我卖,盼望改嫁是妄想。夜暗了,拴鸡,锁猪,圈山羊,上碾房,熬一锅糠粥全喝光。夜更了,先扫炕,后铺床,脱光溜,躺尾炕,一觉睡到大天光。 魏丰燕一念完,同学们便笑得前俯后仰。韦老师没笑,说魏丰燕写的不是《春天》,而是她日常生活的一截横断面,真实平白,却不见一丝品位气象。魏丰燕不满,嘟囔韦老师:“就你那品位气象,流放在喜城不算,回家先跪搓衣板后拉沉风箱,你都过得没指望,我们能有甚指望。”韦老师听了魏丰燕的话,背抄手,不吭声,捱了好一会儿才说:“魏同学之言可谓疏矣,国魂屈原尚遭两次流放,一次被楚怀王逐于汉北,一次被顷襄王逐于江南,但屈原不屈,写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名句。我能来到喜城,有流放之事却无流放之志。今示古人《春天》,冀盼同学们举一反三,深思深想,该当我们的祖国和人民拥有一个怎样的春天,我们又能为这春天做怎样的贡献。”韦老师说到这儿时,我们教室的门前骤然来了一批刚从南国贬逐而至的雁子,它们失意远游,登城远眺之后,拍打着怅惘若失,郁闷颓然的翅膀来到韦老师和我们面前,它们眼睛鼓溜溜圆,满怀愤懑地问我们为什么没到迎暄门去迎接它们,韦老师就对雁子说:这里已是春天。
下课后江老师来到教室,宣布明日去大泉山参加修渠垒坝植树劳动为期一月,全脱产。他一脸阴霾的样子吓得同学们比老绵羊还蔫,都凑成团地询问:“阿尔巴尼亚的这只山鹰怎么变秃鹰了。”
大泉山不但在喜城而且在整个雁北地区,乃至全国都赫赫有名,1955年11月,毛泽东主席为《看,大泉山变了样子!》一文加了按语。毛主席说:〖HTK〗很高兴地看完了这一篇好文章。有了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对于整个华北、西北以及一切有水土流失问题的地方,都可以照样去解决自己的问题了。问题是要全面规化,加强领导,我们要向阳高(喜城县的官名)。县委书记那样,认真总结群众中的先进经验,加以总结,使之推广。毛主席的话真是金贵,全国各地的都来参观学习大泉山。大泉山游人如织,远胜过五台山和晋祠,据说大泉山村的党支部书记高进才收到的锦旗垒成了大垛,收到的礼品——毛布、搪瓷缸子、军用胶鞋全公社一人一份还富裕。故能去大泉山劳动是上等政治待遇,可比我们去南坳埋死羊神气多了。能去大泉山劳动,等于瞌睡送个枕头,吃砒霜吃了口羊肉松,跳崖蹦到了羊毛垛上,我高兴得快天亮才眯瞪着。
……我们班有的同学在山坡上挖鱼鳞坑,有的在坑内栽树种草,修补小块台阶地,还有的山坡下扫地埂,沟内筑沟头埂、垒谷坊,至于挖蓄水池、挖涝池、沟壑造林、培埂压条、淤滩漫地、翻种牧草、栽培果苗、支插葡萄架等营生都分派别的班去做了,喜城中学近七百人眨眼间就被这山给吞了,幸亏漫山飘舞的小彩旗标志着人的方位、人的气息,让我们感恩有这样一个春天——漫山遍野你去哪儿都没人管着。
江远澜是在我们到大泉山之后的第九天来的大泉山,他长身玉立,须眉秀发,他穿一双烧麦型黑皮鞋,还穿了一件式样老派的深灰色风衣,像个业余特工似的。他说他被省里叫去编题,去地委给老师上课去了,可魏丰燕说这小子好逸恶劳,在房子里煮大米粥吃呢。 别的班的班主任都和学生同吃同住同劳动,但我们班是个例外。江远澜每天上午九时起床,一边懒懒穿衣一边猛打哈欠,他首先站在窑顶上吸露润肺,背抄手览阅村容,教逗留的麻雀数学。然后去伙房,将脏手绢包着的一把大米交给厨师,代为煮成一碗白粥。煮粥的过程,他守着,心不在焉地阅读《鲁迅文集》,或蹲在地上心算某题,右手持一树枝,做草书架势。吃完粥,他倒在炕上小憩一会儿,然后春游大泉山左右方圆,视察黄土丘陵区如何被雨水冲得支离破碎、沟壑纵横,与擦身而过的野兔、松鼠、刺猬、石鸡、岩鸽、石貂温良恭俭让,行注目礼,与涛涛风声谈离愁别绪,山海故园。等走得乏了,他便摘些松枝当床,松果当枕(也不嫌硌得慌),盹一会儿,梦游华胥国、桃园村。午后回到村子里,他会找来一颗大山药蛋,刳成一个碗,自称为“椰子杯”,将上山摘来的红黄沙棘、野枣、沙参、枸杞等放入杯中,掉几粒糖精进去,加满水,蜜着,自己去山泉边冲凉,称:浇“汤”周身。再等他将中式下午茶——椰子杯干掉,他便会来到同学身边巡察,问同学们做题好还是挖土好?同学们有的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哪个都不好。有的说好和不好不重要,只盼吃顿油糕炖肉莜面。江老师不再多语,将同学们像轰赶羊一样轰赶到渠水边,让我们洗手洗脸。他在一边叹气雁唳书空,差人杂集。然后,他问:“同学们想吃肉不?”再等同学们高喊完想,他便提出条件:“谁吃肉,谁晚上就得上补习课。”同学们一口答应,他便差陈皮实、包书、康德一、杨美人、麻酥苏等人去大泉山公社买卤猪头肉、卤猪肝猪肺猪肠等,陈皮实得寸进尺,问要不要买些黍子酒,江老师说不可以,还说酒是乱性之物。
大泉山公社离大泉山大队不过五里,眨眼间这帮人就带着卤香味和一身春天的露水回来了,江远澜给了十块钱,那年头,最贵的肥猪肉不过六角二分钱,卤下水三两毛钱便一斤,喜城人不吃鸡鸭鱼虾,猪下水吃的人也相当寡稀,故价廉物美。十块钱买回了一大网兜,足有三四十斤。
江老师和同学们吃卤肉时,我躲开了。
我为什么要躲开,我也想不清楚,但躲开的念头非常强烈,我就从我住的这个堡下到石磊磊住的那个堡,去找她玩。
寒假回来后的石老师,嫩得像一掬清水养着的白菜心,她从上海带回来一盏琉璃画纱灯和一件紫箫,在校时都给我看了,当她递给我一块“老大昌”的“拿破仑蛋糕”时,眼睛泪着,嘴唇青着,并用发颤的嗓音告诉我她惟一的亲人——母亲去世了,她回去时,尸体已经在房中呆了半月余……我正要劝慰,庄稼重老师进来了,一见到庄老师,石老师落了形的脸立刻变得生动了,我悄悄退出门后,听见石老师呜呜的哭声……赶我到了石磊磊住的窑洞门口,又听到里面传来呜呜的哭声,再一听,还有一个声音粗重的男人的声音:……你去坐坐怕啥,地委王局长指名要你去,你全当老乡见老乡呗,说话的是贾校长的声音。……我母亲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