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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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丈外远的地方:我看到了甸子上空满是纵横穿插的曳光弹,桶粗的探照灯成千上万,一如银河来到人间,银河押着我的目光深入到一片开败了绿紫色小花的甸子腹地,形如桑椹的黑紫色浆果一粒粒迸然裂开,浆汁猩红……
再醒来时,我的身边摆放着两口棺材,新伐的白桦棺板散发着特殊的萎靡香味,双亲一人守着一口棺材垂泪,另外有两位叔叔在棺木上进行木刻。赶来吊唁的人都说那木刻创意新颖,画面感人,我踉踉跄跄地起身,三哥、四哥的笑脸缓缓地自空无一物中浮现,又顺从地返回空茫,我记住了笑脸,却没记住木刻的图案,以至多少年来我一次次挖空心思去想那图案,却不敢问双亲。
回到北京,整个中国强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了我家的不幸,知道了误把马桑果当桑椹,中毒而亡的三哥、四哥。大哥说:马桑的别名叫千年红,字号:上天梯,并劝母亲节哀顺变。二哥选了寒冬腊月一个雪后黄昏回到家中,他带了一麻袋放足糖精的爆花米回来,进门就让我和大哥各拿各的洗脸盆来盛,再等他知道了他两个弟弟的死亡真相后,哀伤地说:猴子捞月亮的游戏再也不能玩了!
三哥、四哥死后,我在家中的地位跌到了谷底,这倒不是因为与父亲从北大荒回来有关,而是郭妈突然去世了,她死前的头一天晚上还给我做了虾仁、冬菇、冬笋肉皮冻,讲了鲁班相亲、文君夜奔的故事,第二天早上她整个人都凉了,凉成了肉皮冻。
……
插队前的日子倒也不是不堪回首,我的顽劣奸馋在性质上都没有超过七岁时偷小孩那档事,譬如到太平间偷尸布,到实验室把带病菌的小白鼠、黑猩猩放生,跑到呼家楼某毛巾厂偷女工的红皮鞋都已小小不言。见开着的窗就想跃入,见没锁的东西就想顺手抄走,见生奇的景致就想前往是判断一个孩子是痴是慧的试金石,我一直觉得再没有比好孩子更可怕的可怕了。
当当当,有人敲门,我拎了一瓶威士忌,满嘴酒气开门,把来的客人尹小虎吓了一跳。尹小虎的左眼睛在我插队前二十天瞎了,是我用弹弓打瞎的。我把家中的双开门雕花核桃木衣柜和两把清代波罗哥南宫帽椅算做赔偿,她不干,又要走了我家一架德国什么什么牌子的照相机。楼廊的灯暗红,照得尹小虎装上去的那只狗眼犬色盎然。噌噌噌冒瓷光。我说嘿,你好,她也说:嘿,你好。我把她让进来。关门,揽着她的脖子,边往客厅里走,边说:都说只有狗眼会顾盼流离,你的狗眼怎么看上去像死羊眼。尹小虎说我看见你家灯亮了,疑惑又是幻觉。我说真遗憾,都说有一箭双雕,一石击二鸟,怎么我的技法这么差劲儿。尹小虎说她能一拳打瞎我的两只眼睛,她说这话时,又寻摸我家那点家什。我就说哎,你的那点小市民味道可以休矣了。她问什么是可以休矣,我说我在喜城上高中了,可以休矣,就是可以在椅子上休息了,请坐,请坐。
我给她斟酒,双手递上。
尹小虎坐下对我说你们家哪儿来这么多高级货,这高脚杯上还有KOSTABODA呢,我说:狗屁瑞典不算高级。尹小虎说她上班了,在北京机床厂刀具车间当铣工。独眼儿也能当工人?尹小虎说她父亲托人办的。尹小虎的父亲尹小楼是京城最有名的眼科专家,恰恰回天乏术,治不了我把他女儿眼珠子打落一颗的问题,只能对我母亲的问题揪住不放,眼药没少上。当我母亲被抓走后,他又跑到专案组推翻供词,质问专案组:我的一派胡言你们也信?或当圣徒或当奸人有的时候过于偶然。我母亲临行前告诫我:我进去一定会出来,尹小虎的眼珠子出来了就再也进不去了,永生的疼还在。我倒觉得大人都过于期望世界末日的来临,插队以后经常给尹小虎写信,连我们村哪天下了雨,哪天下了雪,哪天我和福儿奶奶吵架都告诉尹小虎,尹小虎在信中告诉我她大哥尹大虎去了黑龙江农垦建设兵团,二哥尹伯虎去了云南插队,三哥尹季虎去了内蒙古农垦建设兵团,四哥尹殿虎去了海南岛农垦建设兵团,并一再批评我用压有暗花的木纹纸写信太奢,还纳闷我家哪来那么精美的淡蓝色信纸。此刻我干脆把酒瓶子递给她,她推开酒瓶子说:你怎么变得脆弱了,是不是谈恋爱了?
谈恋爱?这词真新鲜,我指着自己的鼻尖问她:我?尹小虎说我脸红了,我说是酒闹的,我注意到尹小虎装上的那颗狗眼还真在顾盼流离,就问她是不是惹火烧身了。我巴不得烧焦呢!尹小虎接话急切,挺胸直脖昂头,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向往男人,而是悲戚。
尹小虎胸前的两座小岛飞扬跋扈,确有令人炫目的光彩,她说她爱上了一位在技术科搞绘图的大学生。那个小伙子会吹口哨会打桥牌,用29点就可以做成大满贯。他愿意和你好么?我截断她的话问。尹小虎摇摇头,双手软软地垂放在膝盖上。她的手比柳叶还软,摸上去却比炉盖还烫:他连看都不想看我,给我图纸的时候,脑袋别过去……我能帮你吗?我见不得她泪水噙满眼眶,我有意做出不经意的样子坐在了她好眼睛的一侧:连你都不肯坐在这面,尹小虎说道,更何况他呢。我很蹩脚地问我能不能找他谈谈?告诉他是你把我眼睛打瞎的?尹小虎反诘的声音十分轻柔。我说维纳斯还缺条胳膊呢,你可以教导他。算了,甭出馊主意了,你是帮不了我的!我斩钉截铁地说我能帮,肯定能帮。尹小虎充满期待地问:怎么帮?我说总结经验重蹈覆辙,把他的眼睛也打瞎一只不就齐活了吗?敢!你敢动他一根毫毛我杀了你。尹小虎一下子凶成了母老虎。
尹小虎把威士忌喝完时,把空酒瓶按在腰际说:我的腰比这酒瓶还窄还细,可我的爱情就像这空酒瓶一样了。
……尹小虎走时天都快亮了,我忙问她要不要我从村里辛辛苦苦拿回来的秕子装个枕头,她泪眼婆娑地摇头。我问她要不要枚镶嵌着夏威夷绿宝石十八颗的小鹿胸针和铺满彩珠花朵的钱包。拿来!她的手像铁铲一样铲到我的面颊前,差一点铲走我的眼睛。
本来,尹小虎要安的是一只专程从西藏托运来的名贵的麦子色西施狗的眼睛,无奈尹伯母临时改了主意,说在人无法名贵的时代,让狗名贵吧。不日,尹伯母托人从门头沟找来一只土狗,成交价五元。尹小虎是孝女,安上五元的狗眼睛之后,每次给我回信的落款都是尹五元。
城市无疑是个离开它之后想念,见到它之后厌烦的家伙。把尹小虎送走之后,我打开了父亲从彼得堡带回来的收音机。我是从来不听中波的,倒不是中波的节目内容不合我意,而是任何一个中波频道的播音员都中气十足,气势汹汹。相对而言,短波频道的播音员声音内敛,甜美亲切,鉴于这是一个国际性的问题,短波的播音员用什么语言,讲什么问题都已无足轻重,我要听的是声音本身。收音机好久不用,潮湿严重,刚一打开,全是长短无序的拉拉杂音,我跑到双亲的卧房乱搜一气,从父亲的烟斗匣子中找到了尚未开启的一盒SPRINGWA TER雪茄。印象中的德国雪茄味道多是强硬的,没想到SPRINGWATER烟丝中奶油香草味道走深腻入浅柔,迎春水送秋云的芬芳扑鼻而来,悄然逝去的只有芬芳,看着放在双亲卧室床头柜上用来点烟斗的那枝香烟袅袅的香锭,金质的圣像,刺绣首饰盒,我一支接一支,几乎不再用柏木皮点燃,一直抽到精光,抽到恶心、乏力,流泪乃至昏昏沉沉睡去。
小洋囡囡
我拎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敲门时,门虚掩,一束苦艾草斜插在门楣边。我以为屋中无人,一头撞了进去。江远澜正全神贯注坐在桌前发呆,我的冒失出现,吓得他连架在中指食指间的蘸水笔都掉在了地上。他呆想呆看好一阵,他天生有种疑心别人和疑虑自己的本领,要不,他不会转身时,胳膊肘在书桌沿上架空了,整个右肩膀闪了下去,而左脚丫子翘起。
噗哧,就把我给逗笑了,当然,也把他惹恼了。
他讪讪地站起来,渐渐地,他的目光有了逻辑,一定有另外的东西在他的深心中和他的逻辑较量,要不,他的目光不会如此郑重地消灭掉刺人的凝视,他双手交插地团握在一起,他甚至回眸又看了我一眼,缓步走到窗前……
坐火车无聊,我就把印在旅行包上的那架惨白的飞机加了加工,在飞机头上画了山羊眼睛和山羊胡子,本来还想画犄角的,可我怕画成胖香蕉,就用烟头再在飞机的翅膀上烧了一串铆钉般的小洞。这会儿,我把旅行包放在床上,指着旅行包说:“全是高级的,本来我想去西直门外的莫斯科餐厅附设的点心房给你买,可庄伯母说老莫的点心用料尚可,但口感偏枯,松美醇香不足,建议我去国际友谊服务部(现在改名春明食品店)买,我排了三天队,(每天买多少是有限量的),第一天我买了巧克力夹心饼,两块二一斤,收六两粮票。柠檬花生酥饼一斤,两块零五分一斤,收八两粮票。第二天我买了黄油萨琪饼、双色果味牛舌饼、白巧克力卷三斤,花了,花了五块七毛一,粮票又用去二斤,第三天,我给你买到了最好吃的芝麻糕二斤,芝麻糕议价,不收粮票,但是核桃酥、草莓泡水饼和簪花杏仁奶条都各收五两粮票。此外,我还给你买了二斤高级杂拌儿糖、一斤太妃糖、一斤红虾酥、一斤太妃咖啡糖、一斤奶油话梅和双喜奶糖、绿莺奶糖、义利巧克力各半斤,一共用了二十九块八毛三,呶,这是账单,这是找回的一毛七分钱和二两粮票,呶,给你搁在这儿了……”
江远澜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你怎么买这么多?亏你……”他埋怨道。“你不是说要高级的,要好吃的吗?”我当然得理说道。“嘿,你不想想……嘿,你不动脑筋想想……”江远澜急得说不出话来。我争辩道:“本来我想给你买中式点心,到稻香村、五芳斋、大顺斋给你买的,一想你是广东人,得,买西式,买顶高级的。”“嘿……我给你钱和粮票不假,但……但是……你把我的意思……搞错了,搞错了嘛。”江远澜说到这儿又嘿了好几声,我不知道他嘿个啥,还有啥好嘿的,我们村的壮劳力一年才挣十八元!且不说我骡子一样给他驮来,守着这么一大包高级饼干高级糖没有不高兴的道理,那柠檬饼干如圆月鹅黄,如一朵新开的南瓜花,那草莓泡水饼比朱红的梅花还香!可这会儿,谁能来瞧瞧江远澜那渺不可测的表情,简直就是领域!
“你伤口全好了吗?”江远澜望着我:“你伤口没事……没事了吧。”
我像拍着枪套一样拍着右侧小腹,做出一副没所谓的神情。江远澜居然还会关心人,这个发现与其说是让我吃惊,还不如说让我惶惑,鸡最怕黄鼠狼来拜年,我双手搓搓裤腿两侧,有些紧张地问:现在马上要补课吗?江远澜注视着我,倒像是我变得异常陌生了似的。还不就是两个锅刷子长长了,梳成小辫了嘛,噢,对了,我还穿了一件小方领春草绿、有浅黄色蝴蝶在草茎尖上停留图案的府绸衬衣,这件衬衣是尹小虎送给我的,尹小虎说这衬衣是舶来品,一位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当法文编辑的法国女士送给她的。尹小虎说独眼龙适合穿海盗装,尹小虎还说,还说我开始有形象了。我知道尹小虎一表扬我肯定没好事,果然,她让我陪她泡北图。我说被动补课是不得不,主动补课除非我被人吓傻了。尹小虎说,我的男朋友什么都懂似的,我怕他甩了我……尹小虎说着哭了,一只眼睛有泪,而另一只眼睛无泪的画面让我难受,我此后在京的日子,成了陪她去北图的日子。
于是,我对江老师说我去北图读了什么什么书,什么什么书我喜欢。
江远澜笑了。
江远澜的笑在我的心里留了下来,倒不是我发现了他有笑的能力,而实在是他的笑看上去真有点酸楚和僵硬,他是为竭力而笑才笑的,在他咧开嘴笑的刹那,实际上更像一副累得精疲力竭的样子,更像触及了一个突如其来且让他绞尽脑汁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在中国强,一帮伯母们对我堆满红晕的脸蛋指指戳戳,变土了变土了。瞧着她们叹息和犯愁的模样,瞧着她们象牙般的肤色和精致的发型,我只能为自己堆满红晕的脸蛋感到羞愧,因为在中国强,谁也没有脸上堆红晕的。一回到喜城,回到朔风寒风黄风三班倒着吹的塞北高原,谁要是脸蛋上不堆红晕,一定是白骨精转世。的确,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回到北京一月余,我脸蛋上的红晕褪得只剩浅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