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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节

无字 张洁-第1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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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夫妻生活完全没有经验,很难想像一个青年女子能这样对待一个同志。但限于地下环境,怕影响工作,不好声张(事后才了解到可能是遗传,她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性情暴戾、如此对待她母亲的人)。至一九五五年,两人关系已经破裂,双方都有意离婚,但因许多工作关系纠缠在一起,拖了下来。直到一九五五年审干,外地来人外调白帆与另一个人的关系,才知道一九四六年我在异地工作之时,白帆与该人短期同居,所以一九四七年白帆生下的男孩不是我的儿子。

  中国长期处于封建社会,解放后虽说情况有变,但意识形态的转变是长期工作,社会对这类问题还存在着偏见,特别是妇女,几千年来为此不知死了多少人。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我应正确对待这个问题,这件事势必影响孩子的一生,似后还会影响他的婚姻和后代,所以除白帆所属组织和我本人,从未向他人提及此事。但不能否认这件事加深了我们的矛盾,感情巳近破裂,使我的病情不断恶化。在此期间,白帆同志仍经常为一些小事打闹。例如有次吃饭时,她为一件小事打我的头,我不得不用手臂护着头离开饭桌。我们的女儿在旁冷官冷语地说:爸爸抱头鼠窜而逃。几十年来她动手打我我从未还手,也,从未声张。对妇女动手总是不好,对邻居和家属影响也不好。在我心脏病日益加重的情况下,白帆同志六个耳光将我打成大面积的心肌梗塞。住院期间,仍多次到医院吵闹,我因病重经常昏睡,她说我不睁眼接待她,竟然用手来抠我的眼睛。

  出院在家养病期间,白帆同志继续为一些无意义的小事无理取闹。有一天我因故外出,囚房中有六中全会文件,需要锁上自己的房门,她借口要到我房中拿东西,大吵大闹,我只得不锁门而去。后发现重要文件丢失,心急如焚,她不但不把文件还我,还破口大骂,完全不顾可能造成我突然死亡的可能,凶暴、残忍的态度,使我十分寒心。急性心肌梗塞病人出院,医院要求“家属应密切配合,避免引起患者情绪波动的各种因素,因情绪波动能引起冠状动脉痉挛,加重心肌供血不足,甚至使病人突然死亡”,这个情况她是知道的,但仍不顾我病情恶化的可能性,继续用恶劣的态度对待我。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应以党的事业为重,家庭问题到底次要,但现在已严重影响身体,使我不能继续革命工作。经再三考虑,不如彻底解决,还可为革命工作几年,向法院提出申请离婚。

  希望您能关心一下这件事,使其能按国家法律合理解决,我也能早日摆脱纠纷,再为党工作二三年。敬礼!

  胡秉宸

  胡秉宸能到中央某领导那里去为白帆平反吗?

  同样,吴为从白帆那里继承胡秉宸的同时,也全盘继承了胡秉宸为女人制造苦楚、折磨女人的技能。

  从胡秉宸穿的那件毛衣来看就不是好兆头。

  上海凯旋回来那一天,胡秉宸穿着吴为寄给他的新毛衣。他非常喜欢那件毛衣的颜色,所以才穿着它去医院看望过杜亚莉。

  上海出差期间,杜亚莉突然得了阑尾炎,只好就地手术。胡秉宸正是穿着件毛衣,到医院看望她的。杜亚莉拉开病服,对胡秉宸说:“看看,这道刀疤多长。”

  胡秉宸伸出手,顺着那条刀疤摸下去。那条刀疤真长,一直通向耻骨。——看望杜亚莉回来,还不忘写封信,鼓励战斗在前方的过河卒子吴为。

  可是那条通向耻骨的刀疤,一直晃悠在胡秉宸的眼前。

  后来,后来的某一天,借给他们结婚用房的亲戚打电话向吴为抗议,吴为才知道,自己和胡秉宸有子房子后,胡秉宸并没有将借用的房间钥匙归还亲戚。在…年多时间里,那两间房子成了芙蓉和她情人的鸳梦之地,或胡秉宸与杜亚莉两情欢洽之所。被居委会反映到房主亲戚那里:“……居民群众对这两对男女在你这套房子里进行的勾当义愤填膺。”

  7

  这场历时多年、动员了非常手段和人物的围剿,如浓烈的酸液,一点一滴腐蚀着吴为对胡秉宸的爱。

  到了现在,吴为就不仅像一只靠惯性运动的滑轮了。在一次次恶斗、一次次出卖的涤荡中,她对胡秉宸的爱渐渐退了颜色。

  又在一次次恶斗、一次次出卖中,不但成长为痞子无赖,也锻炼成为第二个亚瑟,流亡出走之前,在曾无上信仰的上帝塑像前,仰望许久,然后一锤子将它砸了。

  吴为无法对胡秉宸说,她差不多不爱他了。她对他的感情,极需一个恢复,甚至重建的过程。

  而且早不开始、晚不开始,关键时候吴为却开始反省她那个总是把男人职业与他们本人混为一谈的、原则性的缺陷——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总把会唱两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种人,当做音乐?

  把写了那么几笔,出版了几本书叫做作家的那种人,当做文学?

  把干过革命,到过革命根据地的那种人,当做革命?……

  岂不知大部分情况下,会唱歌和音乐根本不是一回事;同样,会写两笔,甚至出版了很多书的人,和文学也根本不是一回事。

  常胜将军胡秉宸无法想像,万无一失的东西有一天也会“有失”。

  其实所有的东西都有一个使用期,顶好不要过期使用。茹风就要离开中国,临行前与胡秉宸辞别。由于从未见过胡秉宸健康时的模样,现在见他笑声朗朗、步履矫健,大为惊讶。胡秉宸真是活过来了,康复了。

  问及他与吴为的情况,胡秉宸掩饰一下就过去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茹风说起禅月马上也要出国,胡秉宸停下筷子十分钟之久,开始茹风还以为他是高兴。停了一会儿,胡秉宸说道:“十几年前禅月报考一所好学校,录取第二天吴为就告诉了我;现在,这么大的事,她居然不提了。”茹风只好打圆场,“吴为实在禁不起这么多年的折磨,尤其这些年,人都麻木了,除了心爱的创作,对什么也打不起精神了。”

  与吴为说好某日某时来电话,从中午十一时起目不斜视、耳不旁听地守着电话,结果没有。

  第二天从八点起又等了一上午,还是没有。是生病了、生气了,还是因为风大雪大不好出来?如果是风大雪大不好出来,自然不要紧,会不会是生气了?

  这才想起与吴为约定打电话时,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只在嘴角上牵出一丝诡谲的阴笑。

  吴为本是大俗之人,回忆往昔日子,总会想到胡秉宸本应承担、却没有承担的责任。

  如今进入和平时期,胡秉宸本应做些什么来挽回形象,事实却并非如此。

  所以当胡秉宸对她说“星期一、星期四可以尽情给我打电话,白帆不在家,去学手风琴了,此外时间,不要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早巳卸任的过河卒子吴为,还能服从命令听指挥吗?

  胡秉宸也早已忘记,当年在医院,每天到医院的玫瑰园为吴为选花时许下的愿,因为当时那些花既不能摘也不能送,只能每天选好放在心里,心想,算是他欠吴为的一种花债,早晚要还。还有吴为为他付出的、大大小小的债……将来都要偿还吴为。

  忘记倒也无妨,问题是胡秉宸反倒向吴为算起账来:

  他们终于可以公开露面的那一天,胡秉宸在商店看中一款衣裙,对吴为说:“你得给芙蓉买下这件连衣裙,还要亲手送给她,以表示你对她的感谢。因为她多次帮我开导白帆同意离婚,现在婚离成了,毕竟是她自己的母亲,对我们的关系心理上非常难以接受。”

  这足以说明,胡秉宸很知道人间烟火,然而在长达多年的离婚案中,他却将吴为和她的朋友们,使得那么狠。

  在这之前,吴为并没有和胡秉宸算账的意识,胡秉宸这一算,倒让她觉得胡秉宸没有良心。

  难道禅月没有帮助过胡秉宸吗?他远在上海几年,担心白帆设下坐探偷窃他的信,不敢将信直接寄到吴为家中,只好寄给禅月,请禅月转交。有时一天一封,有时一天两封,掸月只要收到,马上从学校赶回送交吴为,风雨无阻,直到他从上海返回北京。难道茹风没有帮助过他们?茹风的帮助无人可以比拟。还有茹风的父母和史峤。

  可以说没有茹风,没有他们,也就没有胡秉宸和吴为的今天。

  佟小雷呢,不是也背叛了自己父亲,将情报及时通告吴为,也就是通告他们,吴为才能在这场战争中变被动为主动?

  胡秉宸对茹风及茹风的父母,对史峤,对佟小雷,对禅月,说过半句感谢话吗?

  吴为说:“我给芙蓉买些什么不是为了交换,是因为对她的喜爱,也因为她是你的女儿,何必一定亲自交给她?这样一来,是不是把我们的关系物质化了?还是由你交给她吧。”

  “她有这种心态理所当然。”

  “那么你也同样存在这样的心态吧?”

  “也是理所当然。”

  “如此这般,我们为什么还要结婚呢?”

  茹风则说:“相处一段再说。巴,你这一生太苦了,我总希望你能有个好的归宿,若你自己不认为是好,又何必再去自讨苦吃,我父亲和史峤伯伯都很为你担心。胡秉宸有他的苦闷,他那些个老战友在“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后,没有几个再和他交往,他哪儿能适应这个情况?”

  可是茹风马上也要离开中国,吴为再也无法依赖这个为她包打天下的朋友了。

  没想到取得自由后,吴为与胡秉宸的约会越来越少。

  胡秉宸惊慌悲愤,吴为怎么能这样伤害如他这样一个真诚的人,特别在经过这一切之后?!

  一生少有失去信心的胡秉宸,现在却对吴为说:“多少年来你从不吝惜地支持我,现在好像变了。我们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在如此巨大的磨难后,如果情况有变,只要是个人,再不可能正常生活下去。我有权说什么呢?告诉我,我有权。告诉我,你不会变。”

  然而吴为对他们未来的生活充满恐惧,毫无把握,“不论多大的社会压力,大部分人都可以超越,都有勇气为此付出代价,却不一定能超越自己。对我们来说,外部阻力虽已消失,然而我们可能会面临更大的障碍——我们自身的障碍。”精明的胡秉宸,不明白何为“自身的障碍”。

  吴为说得不够清楚吗?

  想想胡秉宸如何与她算账!略去账目上的花拳绣腿,要命的是账面后头,得以使其坚挺的黄金储备。

  也以为障碍都在吴为那边。

  可不是吗,他能给吴为什么?他已经耽误了吴为最好的年华,他能否重新建立起富有生机的生活?

  而吴为有着丰富活跃的前途,极有价值的创作生活和社会生活,他会不会成为一个包袱?虽然下意识里他一直不肯承认这一点。

  好不容易约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胡秉宸拣了棵树下的一张椅子坐下。真是好眼力,那棵树的暗影,将他们罩子个严严实实。

  大而低垂的月亮没有一点光晕,直面突兀,如悬挂在树枝上的一张烤饼;或被腌制、烹煮过,且因烹煮时间过长,满锅不清不楚。

  吴为那张脸,更是缺乏营养的一片惨白、灰白,想来叶莲子和禅月也该如是。

  说起他们的婚期,胡秉宸说:“定个日子吧,别老拖着了。”

  吴为说:“我们不结婚,同居行不行?”

  一丝丝的思考空隙也不曾留,胡秉宸破口就骂:“难怪人家说你是个坏女人,你不是在耍弄我吗?把我搞到这种地步又不想干了!真是水性杨花……”

  胡秉宸哪里知道,比水性杨花更可怕!

  诚如茹风预言的那样,那个曾无穷爱他的女人,已被插手胡秉宸事件的那些人,更还有胡秉宸自己,杀死了。

  而胡秉宸根本没有听懂她的话。

  这才真让吴为悲哀。看看胡秉宸那张气得变形的脸,奇怪那个总能把持自己,成熟、自信、有着钢铁意志的男人哪里去了。

  “你是不是看我现在一无所有,没地位、没钱、没房子、没家具、没汽车,就不干了?原来你那些海枯石烂的誓言都是冲着那些东西去的!”想来胡秉宸根本不了解吴为,尽管她喜欢陷入爱情,喜欢爱人也喜欢被人爱,甚至偷人养私生子,可对母亲、女儿、丈夫、朋友、情人,绝对忠诚,从来反对多头政治。不爱则已,一旦爱上,其他男人休想人眼。

  这爱因而就具有亡命的性质,牺牲一切在所不辞,那是一息尚存奋斗不已的爱。

  未来的世纪恐怕将不会再有这种爱了。吴为对待爱情的态度,可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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