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惊雷-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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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可惜这佯幸福的日子过不久长,在我十岁的时候,我父亲的一个仇家不知怎的打听到了他的消息,找上门来。不幸的是,我妈那时又正在怀孕。”
“那仇家本领极高,结果他虽然给我的父母联手打得大败而逃,但我爹爹因断了一条腿跳跃不灵,却也给他重重打了一掌。十年之前他受的内伤尚未复原,又再加上新伤,当天晚上,便即不治身亡。”
杨炎听到此处,不觉泪盈于睫,想道:“原来她也是自小孤苦伶仃,和我的命运倒是颇为相似。”忍泪问道:“后来你们母女怎样?”
龙灵珠道:“遭遇了这杨大祸,妈妈当然痛不欲生。但爹爹死了,对头未除,灾祸随时还会再来,在那个山村自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妈妈为了保全我的缘故,只好强抑悲痛,焚化了爹爹的遗体,带了他的骨灰,连夜和我逃亡。”
“妈妈因为悲伤过度,那晚的激斗又动了胎气,逃离山村之后。第三天就在途中小产。是个刚成形的男婴。妈这次怀孕,本来希望生个儿子,我也希望有个弟弟的。想不到横祸飞来,一切美好的希望都变成了泡影,妈知道是一个男婴,登时就晕过去了。”
杨炎感怀身世,越发悲伤,心里想道:“我妈当年也是怀着孕被逼离家的,唯一不同的,对我来说也是不幸中之大幸的是,我能够从妈妈的肚子里顺利生下来,而他的弟弟则流产夭折。不过是幸还是不幸,那也难说的很,设若我当年亦是流产死了,倒可以少受许多人世的痛苦。”
龙灵珠停止叙述,掏出手帕,替杨炎抹干眼泪,故意“咦”了一声,说道:“我说我的伤心事情,但我都没有哭,你怎么反而哭了?这么大的人,不害臊吗?”
杨炎说道:“我是在想,当时你不过十岁年纪,你妈病倒,那不是更苦了你?”
龙灵珠道:“不错,我当时所受的苦楚,实是难以形容,不过我可不要你可怜我。”
“在我蚂病倒的时候,我向人乞讨,也做过小偷。想不到爹爹教给我的武功,给我一开头就派上这样的用场。但也幸亏我做小偷的本领比别的小偷高明,从没给人破获,我骗妈妈说是乞讨来的,倒也骗过了她。”
“唉,我受了那么多苦楚,却也只不过延长了妈妈的两年寿命。”
杨炎这才明白她刚才所说的为什么他的“爷爷”不可能再见到女儿那句话的意思,不觉既是为她难过,也为“爷爷”难过,失声叫起来道:“怎么,你的妈妈……”
龙灵珠说过不哭,眼角亦已沁出泪珠,半晌,涩声说道:“我好不容易捱到妈妈能够起床,她已经得了痨病,但还是带了我继续在江湖流浪。当然吃过不少苦,还受过许多人欺侮,在这些坏人当中,且还有过一个是颇有名气的‘侠义道’呢,但他已经受到我妈的惩戒,这件事我也不想再提了。”
杨炎心想,怪不得她的性情有点偏激,行事也有几分愤世嫉俗的味道,原来乃是由于幼年的遭遇形成的。受苦受骗太多,以致她对甚么人都失掉信心了。
继而一想,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对亲如姐姐的冷冰儿,自己不也是如今还在心里生她的气吗?龙灵珠好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的影子。不管是美,是虚幻还是真实的存在,自己的影子总是好像和自己的血肉相连的。是以他虽然隐隐觉得龙灵珠那偏激的性情有点不对,却还是抱着欣赏的心情。他忽然想起龙灵珠刚才说过的“善未易明,理未易察”这两句话,面对着龙灵珠,心头不觉有点茫然之感。
龙灵珠继续说道:“妈妈小产之后元气大伤,病从来没有好过。拖了两年,终于还是死了。临死时候,她对我说道:我爹爹只有我这个女儿,我也只有你这个女儿,我令得你外公失望,但只盼你不要令我失望。我要你比男子还更坚强!”
说完了。一片静寂,杨炎想要劝她,也不知从何劝起。结果还是龙灵珠勉强笑道:“你怎么比女孩子还更多愁善感?我说过不要你为我伤心的。你怎么又掉下眼泪来了?”
杨炎一声轻叹,说道:“咱们的命运都是一样,我是在惭愧我可还不能像你这样坚强。”
龙灵珠怔了一怔,说道:“你也是自小父母双亡?”
杨炎说道:“我妈在我周岁的时候去世,至于我的父亲,我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人间。”
龙灵珠道:“那你最少还有个希望可以寻找父亲。”
杨炎说道:“莫说这希望甚属渺茫,就算我现在知道他下落,我也不能就去找他。”
龙灵珠道:“为什么?”
杨炎说道:“像你母亲一样,他也曾受过一个在武林中很有名气的‘侠义道’欺骗与侮辱。我已立下了誓,要是我不能为他报仇雪耻,我也没颜面见他。”
龙灵珠道:“纵然如此,你也还是比我好些。你说过你的爷爷他是十分疼爱你的,最少你还有这个亲人。”
杨炎正是巴不得她把话题引到“爷爷”身上,可没注意到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神情的古怪,如嘲如讽,又如羡如妒。
“我的爷爷就是你的外公,他是我的亲人,更是你的亲人。要是你肯和我回去见他,我敢担保他会比疼爱我更多一千倍疼爱你!”杨炎笑道。
杨炎带笑说话,龙灵珠的脸色却是越发冰玲了。
“我爹爹要不是给他打断一条腿,决不会死在仇家手上。爹要是能够活着,妈妈也决不会舍我而去。”
“天下最亲的人莫过父母,莫说我根本不想认这个外公,纵然我承认他是外公,他也不能比我的父母更亲!”
杨炎说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又是上一代做错的事,你何必牢牢记住?”
龙灵珠道:“我想起爹爹临终的哀号,想起妈妈在病塌的呻吟,我就不能忘记,这都是拜我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外公所赐。我不找他算帐已是好了,你还让我认他?设身处地,你能够原谅杀你父母的的仇人么?”
杨炎说道:“但你的爹妈毕竟不是你外公害死的。”
龙灵珠道:“推源祸始,也等于是给他杀害了!”
杨炎默然无语,想起自己也曾痛恨过当年逼使他的母亲离家出走的那个姑姑的心情,心里想道:“姑姑号称辣手观音,爷爷当然不会像她那样心狠手辣的,但就事论事,爷爷对他一家人的伤害的确是比姑姑逼走我的妈妈更甚。”
但想起爷爷那晚年自疚,恳切盼望一见女儿的心情,他不能不再试一次劝告,“不错,爷爷这件事是做得过份,但你的妈妈都已经原谅他了,为其么你不能原谅他?他今年近七十,来日无多,你怎忍心让一个老年人悔恨终生?”
龙灵珠道:“你且慢大发议论,我只想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妈妈已经原谅了他?”
杨炎说道:“令堂要你跟她的姓,在你的名字中又有一个‘灵’字,想必你也应该猜想得到,他是在思念她的父亲,你的外公吧。”
龙灵珠道:“妈妈是怕爹爹的仇家将来会查出我的来历,故此给我改名换姓的。”
杨炎说道:“但为甚么给你改这个名字,我这猜测总也不能说是胡猜吧?”
龙灵珠忽地扳起脸道:“你的话说完没有,我可没工夫和你瞎缠啦!”她转过身走了!
杨炎追上前去,说道:“龙姑娘,你说过愿意和我做朋友的,请听——”
龙灵珠打断他的话道:“就因为我把你当作朋友,我才自愿一走了之。否则,哼,哼,你是他如今最疼爱的人,我不能找他算账。就该杀了你让他更加伤心的!你再提他,莫怪我和你翻脸!”她一面说话,一面加快脚步,但杨炎还是如影随形的跟在她的后面。
龙灵珠蓦地回头,冷冷说道:“杨炎、你好不要脸!”
扬炎故意嘻皮笑脸的逗她:“这我倒要请教姑娘,怎的是我不要脸了?”
龙灵珠道:“我已言尽于此,你还老是缠着我干嘛?”杨炎说道:“姑娘,你先别生气,请听我说。我只是想——”
话犹未了,龙灵珠便打断他的话道:“我不管你想甚么,总之,从今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咱们河水不犯井水!”
杨炎苦笑道:“这又何必!”
龙灵珠忽地唰的拔出剑来,喝道:“杨炎,你要逼我动手是不是?不错,是打不过你,但自信也还可以和你拼个两败俱伤,最不济拼不过你的时候,自杀的本事我总会有的!”
杨炎吓得连忙退开几步,说道:“龙姑娘,我并非逼你去见爷爷,只想问你一句。”
龙灵珠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杨炎说道:“龙姑娘,你上哪儿?”龙灵珠淡淡说道:“我上那儿,你管不着!”
杨炎说道:“咱们是朋友,难道不可以同行吗?”
龙灵珠冷笑道:“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是朋友就必须跟他走的。要是大家谈得投机,就不妨多聚一会,否则就只能各走各的了。普通朋友,不是如此么?你若奢求,那我也只能当你是欺侮我了!”
杨炎禁不住又苦笑道:“我的爷爷就是你的的公,咱们只是‘普通朋友’么?”
龙灵珠面挟寒霜,冷冷说道:“你不提你的‘爷爷’也还罢了,既然你忘不掉你的爷爷,那我只好告诉你,从今之后,咱们连普通朋友也算不上!”
杨炎心情一阵激动,说道:“只能当作是如同不相识的路人么?”有一句话他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的是:“咱们可是命运相同的啊!”
龙灵珠咬咬嘴唇,嘴唇在流血,心里也在流血,但却是狠狠的说道:“不错,你帮过我的忙,也帮过别人打过,恩怨早已一笔勾消。从今之后,你当作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个人好了。恕我不识抬举,我走啦!”
杨炎不敢再追,转眼之间,龙灵珠的影子在大草原上变成了一个黑点,终于看不见了。
杨炎则还是呆若木鸡的站在草原上,过了许久,方始如梦醒来,轻轻叹了口气。
“我问她上那儿,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应上那儿!”杨炎心中苦笑,但感一片茫然。
他曾经想过要去的地方倒是有三处之多的。
第一、是到柴达木去找盂元超“报仇”。但自从在那古庙无意中偷听了宋鹏举和胡联奎的对话之后,在他心底深处,已经开始有点怀疑,怀疑去找孟元超“报仇”一事是否对了。这两个人是他师父的徒弟,不会故意在背后讲师父坏话的。虽然偷听到的只是一鳞半爪,但他最少已经知道,他的父亲未必都对,孟元超也未必都错了。尽管这点朦胧的意念,就像冰山一样,十分之九埋在心底,他可不敢让它“浮上来”。但“誓必报仇”的念头,却已不知不觉有点动摇了。
他的心情矛盾得很,好像有股压力,抑制住他不要苦苦去想“报仇”的事情,于今他想的是:仇是要报的,但他可不想特地去找孟元超了。他只幻想最好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碰上了孟元超,最好没有第三者在旁,而又“最好”是孟元超如他想像那样,是个“假陕义道”,给他发现“劣迹”,那时他才能够心安理得,毫不踌躇的一剑将他杀掉!
既然目前还不想去柴达木找孟元超,那么上那儿呢?
第二个地方,是重回天山。师父虽然死了,在天山还有他的义父。
不过他却又不愿意见到冷冰儿。正因为冷冰儿是最疼爱他的人,他发觉冷冰儿是在“骗他”,骗他认“仇人”作父的时候,他就份外难过。
他不能原谅冷冰儿。为了同样的理由,甚至他不能原谅他的义父。
不过他的义父缪长风是个“名士”气味很重的人,最喜欢放浪形骸,独往独来的。而且经常不在天山,虽然义父爱他有如己出,但却是不懂得怎样呵护孩子的。在细心照料他这方面,当然是远远不及好像是他姐姐的冷冰儿的。故此他对义父的抱怨倒是不及抱怨冷冰儿之深,想起冷冰儿的时候较想起义父的时候更多。
此际他又想起冷冰儿了。
不知怎的,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心中浮起:冷冰儿和龙灵珠似乎也有几分相似。
相似的是甚么地方呢?
童年的记忆不知不觉从心中浮起,有时候冷冰儿在哄他开心的时候,他也能够发觉冷冰儿的脸上是有一股忧郁的神情。
冷冰儿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性格积龙灵珠一样坚强,龙灵珠在对他诉说幼年不幸之时,虽然是他比她更为激动,但她的脸上不也是有着那股他所“熟悉”的忧郁神情么?如今再想起来,甚至在龙灵珠“游戏人间”的时候,她戏耍郑雄图、开罗曼娜的玩笑、吓他姑母要打他那号称“辣手观音”的姑姑的耳光——在她笑容里,甚至他也能感觉得到她忧郁的“味道”。
龙灵珠心底的忧那是怎样来的,他自信他现在是懂得了。
冷冰儿的呢?
幼年时他是不懂的。虽然他比普通的孩子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