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胡同十九号-第8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满院子的四季花草中,既有名贵的洛阳牡丹和巴黎玫瑰,也有贱生贱长的喇叭花和“死不了”……
这个七分地见方的院子,终年有着不容忽略的经济产出——那一架子葡萄的绿叶,夏天遮盖出宜人的阴凉;一串串半透明的翠色果实,总是很甜很水的,让人落得个架下肚儿圆。
多种可食用的植物们,看似随意地生长在环墙散步方砖小路的旁边:有几丛举着大喇叭的黄花菜,有开着紫花的茄子、开着白花的西红柿和尖椒,有绿油油的小葱和香菜……它们虽然占地很有限,同样生机勃勃地奉献着自己的芳香。
围墙脚下的泥土地上,被精心支起的小木架子占据着几处。夏天,上面就会缠着种籽来自乡村的丝瓜、黄瓜、小绿葫芦和青豌豆。围墙的砖壁上,除了暖时一片浓郁的“爬墙虎”之外,还有几棵菜市上从不见出售的“拐怪豆”。特别喜欢爬高,豆荚比较硬,切成丝儿炒辣椒,可下饭了……
十九号院儿里的主仆们,都很珍惜春去冬来这期间小院子里的点滴收成。与其说这是一种“吝啬”,不如说这是一种……爱情——都市中人对田园原始的眷恋。
这天下午,难得牌友们都抽出了空闲。大家聚在紫姨家葡萄架下,分享大浦探长带来的林记糕点,就着喷香的茉莉花茶。
紫姨咬了一口就放下了:“林记这广味小月饼,也就是头一口,觉得味道还是跟从前差不多。”
孙隆龙发难了:“今天胖子跑到林记去,简直就是打草惊蛇嘛!”
小町难得地站在了这位假“福尔摩斯”的一边:“胖子最臭美!”
秋姗和曾佐也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严大浦。
严大浦被孤立了,可怜巴巴地望着紫姨。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般,紫姨居然表彰说:
“大浦今天这件事情……干得漂亮。”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
这回,连曾佐也有点儿琢磨不透“部长”的心思了。他最先开始思考:严大浦今天的这个举动,客观结果到底是打草惊蛇?还是引蛇出洞?
小町化装成个小男孩儿,一顶鸭舌帽低低压在眼眉上面。她和孙隆龙走在八大胡同已经显得衰败的妓馆一条街里,最后站在一块刻着“小红楼”三个字的牌匾附近,观望了好一会儿,又叽叽咕咕地商量了好一番……
尽管是个职业记者,小町对这种地方还是感到陌生,心里揣着只小兔儿似的,直扑腾。她站在墙角儿,目送着孙隆龙故意端出大摇大摆的架子,一个人往窑子里面走去。
缩头缩脑地大约等了两根烟的工夫,一个已经看不出脂粉下面掩盖着什么年龄的妓女,突然从后面走到小町面前,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脸蛋儿:
“好清俊的小兄弟啊!怎么样,还没有尝过姐姐的滋味吧。别害羞,跟我来吧——头一炮,不要你的银子……”
小町又怕又羞,回手就打了那妓女一个耳光。
这下可就惹了祸了!那“半老徐娘”放声大叫,几个仿佛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地痞流氓,围上来就是拳打脚踢,加上掏兜抢钱……
小町生怕自己的性别被穿了帮儿,只顾一个劲儿抱着自己的胸脯。那头上、脸上便被人又抓又砸的,损失惨重……
孙隆龙从里面闻声跑出来,花拳绣脚了一通,完全不能抵挡住四面围攻。顿时,两个人就被打得抱头撅腚、求饶不已。
正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几个巡警“嘀嘀——”吹着哨子跑过来。就像正规军大战游击队一样,三拳五脚就放倒了几个小地痞。巡警们该揍的揍,该捆的捆,着实威风了一场。过了好一会儿,严大浦腆着肚子出现了。显然,他是这场营救战役的真正总指挥。
定睛一看,地上趴着的两个小“哥们儿”,早已是鼻青脸肿、惨不忍睹了……
在西单一家咖啡厅,曾佐正和西装革履的谭明旺坐在一起。
曾佐掏出一盒包装精美的英国“三五牌”香烟,恭恭敬敬地先让到谭明旺面前……
“曾律师,不客气。我……不会抽烟。”
曾佐表现得有些意外:“看您的气质,应该是洋烟洋酒来者不拒的啊,没想到,谭先生行为这么严谨。”
谭明旺谦和地笑了笑:“您过奖了。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好的自我修养。不抽烟,是因为……咽喉不好,忌讳那烟火味儿罢了。”
曾佐随后拿出一叠文件:“谭先生,这是你们霍夫洋行的西城分理处,委托我们事务所代办的一份贸易契约。因为这批货品质量比较特殊,其中运输保险赔偿的条款,还请您费心帮我推敲一下……”
谭明旺的英文水平显然是蛮扎实的,读过文件后,很快指出一、两处需要小小调整的专业单词。
曾佐由衷地表示佩服:“我听说谭先生不但英文底子极好,华尔兹也跳得很出色。想必跟您自幼的家教有关了?听说府上的令尊大人,在海外做着航运业的大手笔?”
谭明旺谦和地微笑着:“早年在南洋,父母送我上的是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
曾佐恍悟道:“难怪谭先生英文基础这样扎实。常常回去看望老人家么?”
谭明旺马上流露出一脸伤感的表情:“生意上受到挫折,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不提那些往事。现如今,虽说是‘天外孤独’的一个人,但有了林桥桥小姐终生相伴,别无他求,万事足矣。”
此刻的曾佐,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健谈:“早有耳闻,谭先生的那位‘普林瑟斯’(英文的“公主”)温良贤惠、才貌双全,真有点让人……妒嫉呢!今天我感情投资,请您喝咖啡。改日,换您的喜酒喝。威特儿——”
一位穿着白衬衫、黑坎肩的服务生应声上前来,训练有素的微微弓着腰,听候客人的吩咐。曾佐点了两份咖啡。
当泛着浓郁香气的秘鲁产咖啡被端上桌来后,曾佐突然发现:面前这位自称受到过英国教会学校教育的洋行高级职员,居然也在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
他没有把搅过牛奶和方糖的小勺子,放回到盘子里,然后,再端起咖啡杯。而是像严大浦那个“乡巴佬儿”一样,把小勺子留在杯子里面,就端起来开始喝咖啡……
离开了咖啡厅,在东城的一座教堂的花园里,曾佐找到已经谢顶的外国神甫大卫·谭。
他们用英语轻松、平和地交谈着。斜射的阳光,把高大柏树斑驳的树影撒了一地,满是没有规则的阴影和亮点……
花园里,晃动着两个正在打扫庭院的中国少年的身影。曾佐若有所思地久久凝视着少年——他们没有同龄孩子无忧无虑的快乐神情,只是默默地劳作着,就像上帝身边温顺的羔羊……
大卫神甫似乎洞穿了曾佐的思绪:“他们在这里,只要努力,除了能够得到信仰的力量,还能够学习英文和一些自然科学的知识。尽管改变命运的机遇,人人平等。机遇,却只属于有愿望也有准备的人啊!”
曾佐点头表示领会:“是的……正如您刚才说的,上帝只救自救的人。”
大卫神甫开始松口了:“曾,我愿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您。但是,尊敬的律师先生,首先,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
“您请说。”
“您信上帝吗?”
“对不起,我不能肯定。但我相信,上天的意志是不可预知也不可逆转的。也就是哲学所说的……‘客观规律’吧。”
“那就足够了。我想,主的力量除了体现在‘善恶必报’,更要体现出的,是‘拯救’。这不也是一个律师的职业信念么?!”
曾佐格外郑重地承诺:“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答应您。”
谭明旺匆匆忙忙闯进林家,赶上那一家人正在吃午饭,他轻轻打手势,招呼林公子出来。然后,在门外递给他一份小报的副刊。上面,醒目的标题写着:
“家火难防——六年前,皇粮胡同百年老店‘林记’库房失火谜案探究”。
他尽量压低了嗓音,对这未来的大舅子说:“你看看,这上面写着说,不少人早在猜测,也许是你这个‘不务正业的大公子’,因为跟老爷子要钱还赌债遭到拒绝和严厉训斥,还说‘有人声称亲眼目击’了你‘从失火现场仓皇出逃’的身影呢……”
林公子忍不住怒火中烧:“这、这简直就是血口喷人嘛!妈的,哪个欠揍的混蛋写的?!”
屋里的老太太慢腾腾地发话了:“满世界都嚷嚷开了的事情,在自己家里,你们还躲谁呀?”
两个张皇失措的男人,只好回到饭桌边。林公子赶紧叫自己媳妇带着还小的两个孩子出去。
林桥桥坐在一旁,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这表情,并没有逃过谭明旺的眼睛。
林老太太平静地说:“这文章上至少有一样儿没有写错——着火的时候,你林续薪林少掌柜,就是没来救火嘛。”
林公子百口莫辩:“我不是说过,那会儿我正在……”
老太太帮他把话说完:“正在梦春苑喝花酒,是吗?”
林公子简直是被气得张口结舌了:“……那您说,现在咋办呐我?我、我、我不做人了我——”
林记糕饼店门前的过路人,仿佛都在指指点点。连着两天,店里显然是冷清了许多。还有打电话、送口信儿来,把过满月、送寿礼预定好的糕点也取消掉的客人。
离店铺大门不远的地方,就能看见有警察的身影,似乎也是在监视着林记一家。
越来越沉不住气的,自然是当家的林公子。他气急败坏地跑到里屋,只看见母亲一脸麻木不仁地跪在观音菩萨的面前,无止无休地捻着她那条油亮的檀木佛珠……
就在这万般无奈,近乎走投无路的时候,前台的一个伙计突然跑来说:
“掌柜的,十九号院儿的紫姨让厨娘送了现钱,说是要买一百个南味小月饼、四十斤核桃酥、二十斤莲蓉酥饼、还有,十斤李子蜜饯和十斤杏仁糕……”
林续薪半张着嘴巴,以为自己耳朵出差错了:“你……你再说一遍!紫姨一下买这么多点心,打算把整条皇粮胡同的每家儿人都送个一遍不成吗?”
伙计还算机灵:“我也这么问何四妈来着。她说是东城的天主教会要过什么神仙的节,招呼富人们捐钱救济穷人家的孩子,就要开个喝茶的会……紫姨自己不能去,就叫我们把这些点心,直接给送教会去。”
林老太太手里的念珠儿,不转了……
第十三章
大腹便便的严大浦背着短短的手,领回了两个小“伤兵”——孙隆龙和小町被绷带缠着胳膊、脑门,胶布贴着鼻子、脸蛋……模样即可怜又可笑。严大浦得意的神情,就像个大功臣:
“部长大人,我奉旨把这两个小笨蛋,完璧归赵了!”
曾佐总是很刻薄:“残璧归赵。”
秋姗有点儿担心小町破了相,非要揭开胶布看看伤口,结果是搞得丫头片子又一阵吱哇乱叫……
紫姨既没有一句褒奖,也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只是打发秋姗到后面的院子“接着琢磨去——”
其他人都不知道紫姨叫秋姗去“琢磨”什么?过了一会儿就跑去一看——秋姗正跟后院一间放杂物小房的门“过不去”:
小门被从门框上反复地推开、关上……好好的一个大美人儿,被各种脏东西弄得灰头土脸。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场面有点儿……古怪。只能是习惯地认为,紫姨下的命令,自然就有紫姨的道理。暗自心想,幸亏这差使没被自个儿摊上,秋姗倒霉,这回让紫姨点了她的“将”。看了没几分钟,便索然无味地各自散去。
只有曾佐站在紫姨的轮椅边上,有点儿怜悯地看着秋姗……
站在一旁打下手的小末儿和何四妈,因为秋姗的毫无进展,一个个已经愁眉苦脸、痛苦不堪了。
何四妈拍着围裙上的土:“秋大夫,俺得去做晚饭啦。不能陪您在这玩儿了。”
秋姗哀求:“别走啊——再等一会儿,准成功……”
紫姨突然没事儿人似的,抱着她的小狗子叫道:“秋姗,过来给我点支烟,你也抽一根儿,解解乏——”
秋姗只好走到紫姨身边,为她擦着了一根洋火儿,刚送到紫姨鼻子跟前,就被她使劲儿一出气,吹灭了;秋姗再划着一根,还是被这个“不安好心”的老太太,鼻子一出气,又给吹灭了……
如此反复了四、五次,秋姗满脑子自己的“试验”问题,只是下意识地重复着擦划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