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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

皇粮胡同十九号-第68节

小说: 皇粮胡同十九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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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了。现在唯有请您指点我,作为一个业内人士,我失败的原因,关键是什么?”

    “好一位学而不倦、学无止境的杰出学者。我希望我们在座的每个人,都能够以戎冀大夫的这种‘誓死求知’的精神为表率呢!那就恕我直言了——您的问题,出在您自己的‘心里’——注意,此刻我说的‘心里’,不是你总挂在嘴上的那个‘心理’,而是佛说的那个‘心’里。”

    旁人听着,紫姨的话有点儿像绕口令。戎冀听懂了,可听懂的,仍是其“言”而非其“意”。

    “紫姨,学生洗耳恭听呢。”

    “很好。您在自己漫长的研究岁月中,也许过于侧重了‘理’,而忽略了‘情’。情者——人之常情而已。我听秋姗对我描述过你书房里的藏书,也分析了你一系列间接‘暗示杀人’的操作手法。当然,您运用自己独到的心理学知识,在医院曾为很多患有精神疾症的病人,解除过痛苦。这是您发挥心理学‘积极暗示’方法的成功所在。我深感敬佩。

    “记得我在日本求学时,导师解释过著名心理学家巴甫洛夫的一段论述——暗示,是人类最简化、最典型的条件反射。暗示,就像一把‘双刃剑’,它可以救治一个人,也可以毁掉一个人。我已恭听了您对陈佩兰那两场‘暗示杀人’全过程的讲述和分析——真是精彩之至!遗憾的是,它们违背了您一向以‘积极暗示’治病救人的医德,相反,以‘消极暗示’的手段,达到了杀人害命的疯狂目的。”

    “戎冀大夫,您在假手陈佩兰实施这两场心理实验的时候,我毫不怀疑您是压抑了自己心中‘人之常情’的本能,高度释放出的,只有理性与功利的冷酷智商。但我始终相信,事实将证明,‘人之常情’与您毕竟息息相关……”

    戎冀真是个聪明人、大学者,还是他第一个恍然大悟:“您从第一步设计出‘环境暗示’,是让裹着绿被子的一个小女人,渲染出二十六号院儿的恐慌气氛;进而用被这位胖警官从我家里找到的物证,一件玫瑰红色的长斗篷,施加社会性压力,从而对我实现了‘孤独暗示’;在以上两个暗示的前提下,我非常容易就接受了来自秋姗的‘信赖暗示’,或说是‘依存暗示’……”

    紫姨打断了戎冀的话:“您为什么不愿意把它定位成是‘友情暗示’呢?您败在我手里的关键原因,恰恰是您忽略了人类生命中最为不可或缺的一个‘情’字。当这种‘情愫’在您心中不知不觉被唤醒的时候,可怜您,却不认识它了!本来,‘友情暗示’在一个人孤独无援的环境氛围下,可以转化为生命力的源泉。可是,我们的秋姗却不费吹灰之力,把您引导到了足以致命的一场‘危机暗示’中去。”

    

    

    今天晚上,紫町牌友俱乐部的大小成员还是第一次听到,紫姨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如此雄辩滔滔——

    “戎大夫,您平日里节衣缩食,把自己辛苦赚来的洋钱,煞费心机地藏在骆驼牌香烟盒儿里,大笔大笔地千方百计托人带到国外,买回那些珍贵的洋文大部头。当然,这于一个做学问之人,实在是难能可贵亦必不可少。可我认为,您似乎比较忽略自家祖先最早奠定的心理学基础,那便是‘人学’——”

    戎冀在紫姨的点播下,反复回味着“人学”二字。只听紫姨继续说道:

    “孔老夫子在两千多年前,为我们留下了‘性习论’、‘学知论’和‘差异观’,这是一笔宝贵的教育心理学遗产;孟子主张“性善论”,也很早就提出了关于重视环境和教育在人性发展中的作用;荀子则说:“形具而神生”,主张“性恶论”,注重“化性起伪”。他的《劝学》、《解蔽》、《正名》都对学习、认识人性和思维等心理问题,有着相当全面、系统的论述;王充的《论衡》中,论述有关感知觉、思维、注意、情欲和人性等心理学思想;还有刘劭著《人物志》……等等。

    “国人常说,人情练达皆文章。戎大夫可谓渊博多才、学富五车,窥视他人心理脉络,抓得住人性中的所欲、所惧、所忌,或因势利导,或举一反三,似乎很是游刃有余;偏偏无视了人性中至关重要的……爱之心——这便是您也有无从把握,一度中了我这一介残废之人‘暗算’的根本原因了!”

    戎冀不禁唏嘘了——自己在紫姨和她这群追随者面前,败掉的,岂止仅仅是一个心理学家的“专业尊严”,连为人之本的善意、良知、道义,也被她做出了否定的证明!自己竟成了一场“暗示”的受体,第一次亲身品尝到了这把“双刃剑”的无情。

    

    

    戎冀发现,跳动不安的烛光下,包括那只白色的小狗在内,有十四只眼睛正炯炯地注视着自己。他的心,正在这注视下,一阵阵地战栗着……

    “我承认,自己……是个偏执的学问狂人。除了对学问的探索,我戎冀一无所求。即便我是‘下意识’地犯下了无可挽回的……过失,上天总会原谅,一个在科学领域中,踯躅而行的孤独者吧?我希望在座各位也理解……秋姗,你能理解我么?”

    秋姗没有说话,一双眼睛闪着若隐若现的泪光。

    曾佐闻言见状,突然冷笑了:“戎冀大夫,请允许我向您提两个问题。冯雪雁在祥和医院接受抢救和治疗的那次住院,是否曾经与您有过一次以上的交谈?”

    戎冀不由一怔:“也许……是有过两次,还是三次……”

    曾佐迅速接话:“长谈。对么?当然,我想主要是那位女士,非常需要倾诉出内心的种种苦闷和困惑。这不奇怪,也正是多亏了您积极的心理指导,她至少是在表面上,令外界惊异地快速恢复了身心健康,重新投入了社会活动……在冯雪雁离开北平城之前,给我留下了全部财产凭证的有关文件。其中,包括一笔她父亲遗赠给她个人的大额美钞——是存在花旗银行的。这位夫人注明,自己名下的全部动产与不动产,最终要作为发展中国新兴心理学研究的专用基金。在这封委托文件中,我看到了您的大名……”

    人们奇怪,戎冀并没有表现出十分的惊讶。他只是把深不可测的目光,投向坐在暗影中的曾佐——

    曾佐一口雪白的牙齿,在烛光下微微闪着诡异的光芒:“可是,用您的行话说,这封委托文件,也如同一个阴险的‘暗示’——冯雪雁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她‘有情有义’地告诉一位未来的基金管理者,务必等她的前夫高子昂,找到了‘应有的归宿’之后,才能具体启动这笔基金。我的第二个问题就是,戎冀大夫,您是否早已经知道了……冯雪雁女士这封委托书的具体内容?”

    戎冀一言不发。

    十九号院儿里的十四只眼睛清楚地看到,在那张文质彬彬的瘦脸上,居然出现了两条因为牙关紧咬而鼓起的肌肉……

    紫姨用温和的语气,又说了一句“行话”:“也许,所有最近发生在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的不幸事件,只是某种‘潜意识’的产物。戎冀大夫,但愿我的分析,是正确的。”

    “不,紫姨前辈,您的分析是善意多情的,但不正确。所有一切,都是‘意识’而非‘潜意识’的产物。这位曾佐律师,他才是真正的大心理学家。谢谢各位的好茶和好意,我想,我该走了……”

    紫姨和她的牌友们目前着戎冀向大门口走去的背影……忽然见他又转过身来,给在座的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三天以后的早晨,秋姗在自己诊所的门口,看到了一只眼熟的小藤篮,小花卧在里面,瞪着一双无辜的圆眼睛。在它身下,还是铺着那件薛婷护士编织的翠绿色的毛背心,毛背心的下面,盖着几个鼓鼓的骆驼牌香烟盒和一封信:

    小花同学:

    小花是个好孩子,我把它拜托你了。经过三日三思,我决定把自己的全部藏书和学术笔记,捐赠给我们母校的资料室。这些为数不多的银钱,留一点儿给小花做伙食和医药开支。其他的,请代我转交东郊精神病慈善福利医院。陈佩兰也许需要这些养病的费用。

    与你重逢在皇粮胡同,我第一次产生了“有个家,多好”的潜意识。之所以说,仍是“潜意识”范畴的思维活动,因为我只是曾经在入睡后,梦见过你……

    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天晚上,我从紫姨的十九号回到二十六号时,在门口,我看见了一个小个子女人的阴影。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只见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好看的绣花鞋。不过,我已经不在乎她到底是谁了。也许,这无非就是一个“暗示”罢了。遗憾的是,我无心再与任何人做游戏了……

    学兄戎冀叩首

    秋姗默默无言地抱起藤篮里的小花……

    

    

    秋姗送走了最后一个患者,就在暮色中,沿着皇粮胡同向二十六号院儿走去。半路上,她遇到了那两个孩子——小町和隆龙。他们正是要来找秋姗一起到十九号院儿去“玩儿牌”,见这位姐姐神情有些恍惚,便跟在她的身后,一起走着……

    二十六号院儿的大门,从里面反锁着。敲门,无人应答。隆龙从二十七号人家的围墙,翻进了二十六号院儿,从里面为秋姗和小町打开了大门——

    戎冀躺在自己的卧室里,从左手腕上一个伤口里流出的大量血液,已经染红了屋里的地板。

    只有隆龙一个人发现,戎冀的右手里,握着一把颇为眼熟的小刀子——秀气、精巧、锋利,刀柄环上系着一束翠绿色的丝穗……

    

    

    孙隆龙带着这把小飞刀,直奔皇粮胡同张九的家。出来开门的是个手下人:

    “孙大侦探,您来巧了。要不我正要去大都侦探所求见呢。这是我大哥叫小的亲手交给您的东西——”

    孙隆龙接过一只沉甸甸的扎口布袋儿——不用打开看,心里全明白。

    “张老板这会儿在家么?”

    “您来晚了一步。今儿个凌晨,大哥带着潇潇小姐,雇了辆马车,回乡下去给小姐的母亲上坟。这不,转眼就是中秋了……”

    隆龙心里明白,自己两次请张九的女儿潇潇帮过忙,一次在二十六号的后门,让她裹着床软缎的绿被子;一次让她给戎冀家送去那只三层的木漆食盒——这,显然都是冲着戎大夫去的。

    自己就是什么都不说,人家猜也猜出来了……陈招娣还怀着他张九的亲骨肉,如此不明不白的“猝死”,血都不曾看见一滴。除了当医生的,谁有这么高明的“做人”手段?

    孙隆龙第一次感觉到了内心的……忐忑不安。

    可是,秋姗姐姐看到戎冀的尸体时,曾经自言自语似的说:戎冀的遗书,就在自己的手里,只是不能给除了紫姨之外的第二个人看就是了……

    

    

    中秋节的晚上,是孙隆龙做东。除了紫町母女,谁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推辞不掉小浑球儿这份孝敬牌友们的心。

    皇粮御膳房给十九号院儿送来了满满一大桌子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连何四妈和老独头都被一起请上了餐桌。

    天空,一轮银盘遍洒清辉。

    按照紫姨的要求,这一桌节日佳肴,被安排在院子里。自然是为了一边儿赏月,一边儿酌酒……到底都是中国人,好的就是这么一口——

    酒桌上,紫姨出酒令,不必为难老独头,让他尽情坐在一边儿埋头吃菜喝酒之外,每个人都得轮流说句吟月的诗词。规矩是古今中外不限,却不能没有一个“月”字。

    抓阄轮到了小町子先说,她捡便宜,开口就是一句最熟、最俗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下面轮到的竟是何四妈,人家也不怯场,开口唱道:

    “月儿弯弯像只船,划回娘家不回转。女儿好比飘零雨,嫁风随云泪洗衫。”

    小町乐了:“四妈您瞧,今儿个晚上头顶大满月的,您偏要唱‘月儿弯弯’。”

    何四妈举杯仰头饮尽:“姑娘,这月儿圆心不圆,月儿它就真圆了么?”

    大家都知道,何四妈是个苦命的女人。这一首民谣,也不知伴随着她度过了多少月色寂寂的夜晚……

    轮到孙隆龙了。大家心里都在猜,这不学无术的小浑球儿,土的洋的,到底能说出个啥来——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不错不错,亏你还没有忘了启蒙的国文课本。”

    又是小町带头凑趣。她总觉得,今年赏月的气氛,悲情过浓了些。接下来,便轮到了秋姗。不想人家却开了个乐头: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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