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胡同十九号-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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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这位副市长家的新夫人陈佩兰,并非一人得志、有福独享的薄情人物。她不但把上海娘家从瞎眼祖母、贫寒爹娘到一双弟妹的一大家子,接进北平城里这座青砖碧瓦、宽敞豪华的两进大院,而且采取了一番“改革性”的理家方针——
她与自己那位习惯于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母亲一起,裁减了将近三分之二的家仆佣人。为了杜绝管家贪污、厨子揩油,从此全家的购粮买菜,统统被丈母娘大人亲自担负起来。
那位老岳丈在上海时,便在一家小餐馆的柜台负责收账。不但打得一手好算盘,多少钱的菜肉佐料进了厨房,便应该端出多大量的饭食……琐琐碎碎、千头万绪,用老北平的话说,他是“门儿清”。
高府原本冯雪雁留下的老管家,一旦没了明面收入之外的肥水可捞,不久便被另一户官府人家“挖”走。如此一来,正中了新主妇的下怀。
那位进了京城便无业在家的小姨子陈招娣,也给自己找到了“不可或缺”的位置。她住进高家大宅门后不久,下人们就明白了:从此头顶多悬了盏专门找茬挑刺儿的灯。哪儿还能像当年大小姐出身的女主人那样,不但持家大手大脚、偏听轻信,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还时不时愿意端出慷慨大方的救世主心肠……
如今可好,在两双南方女子的月眉杏眼精明而严密的注视下,下人们任何一点儿偷懒、偷吃、偷摸的小动作,几乎无一不被“人赃俱获”地提交到男主人面前……过去需要十八个下人分工承担的工作,很快就被合理、紧凑地安排在六个下人的身上。
不久,陈招娣就主动提出要学开车。当她手把手地被专职司机教会了驾驶,真是应了“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老话——那位经不住甜言蜜语的老司机,很快就卷了铺盖……
陈佩兰只说是在找到了合适的新司机之前,暂时就让小姨子坐在方向盘后面。没想到,人家开车还开上了瘾。接送姐夫上、下班,表现得乐此不疲。冯雪雁留下的那辆玫瑰红色的车子,替代了公车。高子昂还从公家得到了数额可观的一笔“车补”,可谓皆大欢喜。
外人是不知道啊,高子昂迎娶新人后的最初半年,曾何等地幸福、满足。本来他也是清贫人家出身,对前夫人那浑身上下的铺张恶习,过去一向就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正如冯雪雁后来所意识到的那样,留洋,未必就能把一个人血液中的平民意识,“留”在异国他乡而换回一副贵族的灵魂。高子昂对陈佩兰一家带来的“新风气”,实在是如鱼得水、心悦诚服。更不要说,自打老岳丈接管了家里的钱柜,不但多出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好吃好喝,反而还让他看到了日常支出的结余!真是何乐而不为呢……
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高子昂无数次地在心里如此庆幸着自己的选择。于是这位宽厚大度的姐夫亲自提议并出资,把年满十九的小舅子陈小宝,送去就读大学商科。
唯一美中不足的则是,这位比原夫人冯雪雁年轻了十几岁的小家碧玉,肚皮也是迟迟没有动静。相反,在新婚三个月的“激情”之后,高子昂自己却开始明显地感觉到……有点儿“力不从心”了。
天无绝人之路的是,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家门里和家门外,都随之发生了变化……
紫姨家的小牌室,最近大半年可谓是平淡无奇——直到那天胡同里风传着“高府小姨子未婚先孕”的谣言,小町才挑起了新鲜话题:
“秋姗姐姐,听说那个总是十指涂得血红的上海小女人,是在你的诊所做的检查?”
“是啊——”
秋姗勉勉强强地答道。心想,上班尽是这些破事儿,下班可不愿意再碰这样的话题了。她一双好看的眼睛,并没有离开自己手里的几张纸牌。
“那……是不是真像胡同里疯传的那样,她的肚子里有了动静?”
“是啊——”
秋姗实在挑不起多大的谈兴。自己是个妇儿科医生,从医学的角度看透了人世间,只有“一男一女”两个物种罢了。云来雨往、暗结珠胎,无非是“人情物欲”的本能行为、必然结果罢了。任何法律、家规、传统、礼教之说,在强大的自然定律面前,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的遮羞布而已。
小町和孙隆龙两个尚未尝过“禁果”的小家伙,开始挤眉弄眼。好像得到了外人无从确认的宝贵情报,近水楼台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秋姗瞪了他们两个一眼:“你们讨厌不讨厌!?”
严大浦咧开大嘴,“嘿嘿”笑起来:“听说,有个阿拉伯的啥国家,还有‘风俗警察’哩!”
曾佐终于开腔了:“我为中国的严大警官,颇感遗憾。”
严大浦有点儿不高兴了:“我算个屁!倒是没有了这些个男盗女娼,天下的讼棍们,就要少了一半的是非买卖!”
紫姨摊开手里的几张牌——显然,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赢了。
孙隆龙丢掉手里的剩牌,摸摸自己刚剃过的圆脑袋:“难道你们没有察觉,咱们皇粮胡同最近又有好戏要开场了?”
小町捡了面前的几个小铜板,不太情愿地扔到妈妈的面前。
紫姨不满地看了她一眼:“风度不够好,小姐。”
小町并没有把长辈的训导放在眼里。显然,如此喋喋不休的指教,把她的耳朵都磨出了茧子。她捅捅身边的隆龙:
“喂,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吧,大侦探——”
“其实也没啥,就是我听说有人看见,那位小姨子跟她姐夫,晚上在汽车里……‘那个’来着……”
严大浦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哪个’来着?是虚是实呀?”
秋姗又烦了:“你们讨厌不讨厌!”
曾佐却不由得竖起了耳朵——他有着不能对外随便公布的客户秘密,是一纸与二十五号院儿有关的法律委托……
“还有人说,亲眼看见这位小姨子,跟咱们胡同那个叫张九的流氓头子在汽车里,也‘那个’来着……”
大浦还是要追问:“也‘哪个’呀?”
秋姗真的烦了:“紫姨,今儿个怎么这么没意思啊?!”
紫姨轻轻地拍拍秋姗的手:“好姑娘,我想,这事确实派不上什么‘风俗警察’的用处。过些日子,怕是你要辛苦了。”
还是如同以往,紫姨的预言,被无情的事实不幸地证实了。
第二天上午,秋姗的诊所里就闯进了高家第二个需要得到“结论”的女人——高子昂副市长的新夫人陈佩兰。
“很遗憾高陈太太,我的检查证明,您并没有怀孕。”
“不,这不可能!我已经两个月没有了。还有,我最近老想吃酸吃辣呀!”
“我并不怀疑您自述的症状都是真的。医学书上有关于‘假象妊娠’的病例记载,就是指那类因为特别渴望怀孕的女性,会产生与怀孕十分相似的种种生理现象……我想,您原来也是医务人员,不难听懂我的解释。”
身边的薛婷护士在口罩下面,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窃笑。
这个过去和自己一样的上海籍小护士,如今穿金戴银、珠光宝气。连到诊所来做检查,都没有放弃向人炫耀自己一身高级法国名牌底衣、底裤的机会。
“那我妹妹,她……是真……真的吗?”
陈佩兰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流露出了一脸无法掩饰的焦虑。
“尽管您和陈招娣小姐是同胞姐妹,作为医生,我还是没有权利向您透露另外一位患者的……私事。”
“高陈太太,您如果对这件事情有兴趣,何不直接去问她?毕竟你们是一家人嘛。”
“薛护士,谁允许你插嘴了!”
陈佩兰把满腔的失望和愤怒,都喷射到薛婷护士的身上。
“请您不要用这样的口气对我的同事说话,太太——她并没有恶意。再说,您如果对她的服务有所不满,应该通过我,来对她进行管教才是。”
“对不起……大夫。但是我想,我无缘无故停经的原因……”
“夫人,如果您对我的检查结果不够肯定,建议您到自己原来供职的祥和医院妇产科,再进行一次复查。那里不是公认全市医疗水平首屈一指的吗?薛小姐,可以请下一位病人进来了……”
秋姗声调冷冰冰地打断了陈佩兰多余的陈述,陈佩兰尴尬地慢慢披上了外衣……秋姗发现,她抑制不住地浑身在微微发抖。心里不由得隐生出了女性对女性的丝丝怜悯来。
“这高家可真是邪了!该怀的怀不上,不该怀的却怀上了……”
尽管薛婷用低小的声音嘟囔着,还是被秋姗用口罩上面的眼睛,放电般扫去警告的一瞥。
谁都万万没有想到,这对上海姐妹花的“肚子”问题,终于在不久后的皇粮胡同中,引出一场又一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来。
第二章
皇粮胡同二十六号的院子空置了一段时间,最近搬进了一位对于秋姗来说不无关系的新街坊。此人姓戎,单名一个“冀”字。年过四十,是秋姗同一个医学院的高班同学。
那是一个中国尚未正式开设精神病专科的时代。但凡与精神或心理活动有关的健康问题,都无法得到“白大褂”们的关注和帮助。有钱人家的精神病患者,最好的结果,是被终身关进东郊一家外国教会系统开办的精神病院。而贫困的精神病患者,只有受尽唾弃、自生自灭的悲惨下场……
秋姗在医学院读书时,就对这位戎冀前辈印象颇深。不像大多数随大流、求务实的学生,如果不能把自己培养成日进斗金的外科“一把刀”,就自甘成为“万金油”式的西医内科大夫。从学生时代开始,戎冀便与众不同地对精神病学这个冷僻的科学领域,执著地开始了孤独的进军……
求学时代的戎冀性格孤傲,加之被德国教授评价为“天才”的优异成绩,都曾引起包括秋姗在内好几位女生的暗中瞩目。
听说他毕业后,因为经济原因,未能够实现到柏林著名精神病医学研究所去深造的计划,白白浪费了教授为他亲笔写下的一纸推荐。只好在北平市最著名的教会医院,担任了内科医师。
去年,因为皇粮胡同二十五号副市长官邸那场“酒水下毒案”,秋姗在抢救几位中毒患者的祥和医院,遇到过这位与众不同的学兄。可是,人家就像对这位低班女同学没有任何印象一样,与秋姗匆匆地擦肩而过……
打那以后,秋姗不曾再见到过这位没有实现梦想而屈就于医院内科的“天才”。此刻,却在同一条胡同近在咫尺的地方,意外地看到了戎冀——
他后背微驼、身材中等偏高;一套深灰色的薄呢长衫,特别怕冷似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很长的黑色围巾。脚上一双半旧的皮鞋,头上是没有打过发蜡的凌乱头发;和曾佐一样,他鼻梁上一副款式保守的玳瑁边眼镜,显然近视度数不浅,镜片挺厚……面部棱角和五官线条,似乎透着一种固执和冷淡。
他们是在大槐树下迎面相遇的。秋姗看到,戎冀的怀里,抱着一只奶油色带黑黄斑点的小猫仔。午后明亮的光线,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鲜明的阴影。开始,他们仍是擦肩而过……几步之后,戎冀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他在秋姗的身后,不太自信地发出了礼貌的呼唤:
“请问小姐,您是……”
秋姗的心竟在那个瞬间,泛起了一股感激的暖流:
“戎冀……大夫,您好!我是您的低班同学,我叫肖秋姗。您还记得我么?”
“喔——想起来了!我们医学院的……一朵‘小花’。这是男同学背地里给您起的雅号。因为你总是有点儿羞怯……”
秋姗笑了:“还因为,我不如那朵真正的‘校花’那么漂亮。对不对?”
“对不起,我并没有对您失礼的意思。在我的印象中,您说的那朵校花,只是性格比您开朗、外向些罢了。我这样说,只是有助于激活我大脑深处主导记忆的神经核罢了。”
戎冀仍然保持着与秋姗的距离,表示歉意的时候,很自然地向秋姗微微低下头来。这一切,都令秋姗感到越发有些动人……
“您这是……把府邸搬到我们这条胡同来了?”
“‘府邸’?您的第一句潜台词是,我合家迁居到此,对吗?”
“当然,您的夫人和公子们……”
“您误会了,我还没有成家立业呢。只是接受了朋友的介绍,把二十六号的北房租下来。毕竟这里离我上班的医院路程不远,也算是一个方便吧。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