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胡同十九号-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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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雪雁天生具有不甘平庸的挑战型性格。她喜爱马术、舞蹈、汽车驾驶和戏剧表演。虽然没有出过国门,就学得了一口留学英美的家伙们也一致公认“相当不错”的英语……
连对人挑剔之极的曾佐本人,在紫町牌友俱乐部小牌室的聚会里,偶尔提起这位开国元勋的千金,也不掩饰发自内心的几分欣赏之意。
此刻,在副市长的专车里,乔秘书厚厚的眼镜片后面,一双小眼睛瞪得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又大又圆:
“就在昨天夜里,夫人自己驾车出去,出了皇粮胡同的西口不远,在夜晚僻静的路段,遇到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亡命之徒’。他居然敢挺身拦在车头前,企图持枪抢劫啊!
“夫人情急之下,只好急踩油门,朝那强盗撞过去……等定下神刹车出来查看时,那强盗已经断了气……夫人在车里哆哆嗦嗦地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一个行人的踪影。只好重新启动车子,好不容易回到家里,这才赶紧叫仆人打电话给市警署,报案自首。”
“现在,夫人被暂时留在北平市警署刑侦处的休息室里……”
从乔秘书的嘴里,曾佐还听说,昨天晚上高副市长竟一夜未归。到了早上在办公室里听说“夫人夜里有事开车出去,撞死了人”。这才赶紧打发乔秘书,乘自己的专车来找法律顾问。
高副市长明确指示:如何“依法解决”好这个“意外事故”——责成曾佐全权负责。
曾佐考虑,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警署尚未对这一“事件”,或者说是“事故”,做出最终结论时,首先争取保释夫人回家。
乔秘书还转达了副市长的要求:务必尽量避免惊动那些幸灾乐祸的大小报刊。
这件事情,首先给曾佐带来了强烈的意外感——怎么会在一位堂堂的副市长夫人身上,发生这么一桩……富于戏剧性的“事故”呢?
尽管冯雪雁是个常有“哗众取宠”之嫌的社会名流,可总还不至于是为了提高自身知名度,玩儿出这么危险的一幕吧?
毕竟,这是一场出了人命的“表演”啊!
曾佐来到市警署,“并不意外”地遇到了那位脑满肠肥的老冤家——严大浦。
果然,这场事故,的确充满了曾佐所直觉到的那种“戏剧性”。据警署的当值巡警报告说,在“事故”发生后的一个来时辰,高副市长家的报警电话,确实令他们几个人当场就傻了眼。于是,先是派三个人赶到副市长官邸来,询问事发地点和经过详情。
当他们走进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高副市长的府邸时,只见余悸未消的副市长夫人,在好几个仆人手忙脚乱的照看下,伴着喘息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开车“不小心撞死了一个持枪拦路抢劫的强盗”,就软软地昏迷在沙发上了……
三个巡警绝对不敢怠慢。他们留下一个等待气若游丝的夫人缓过劲儿来,另外两个人便按照她大致的说明,向出事地点奔去……
他们打着忽悠忽悠的手电筒,在黑黢黢的马路边上,磕磕绊绊地找了快一个时辰,终于在距离马路边足足两丈来远的地方,一处垃圾杂物堆里,找到了一具男性的尸体。
千真万确:在死者的右手上,两位巡警找到了一把锃亮的手枪!
严大浦在上班后的第一时间里,就听到了这起“重大事件”的紧急报告。
毕竟事关人命,巡警们既不敢就这么“闲置”了那位尊贵的肇事者,也不敢轻易动用拘留手段,便在上午调来警署署长的汽车,诚惶诚恐地把冯雪雁“恭请”到警署来,只说是上司“求见副市长夫人”。
几个当时整宿未眠的当值巡警,到了交班的时间也不敢回家。心里一边嘀咕着,这事儿偏偏轮到自己当班,“真他妈的倒霉”!他们一个个缩着脖子站在一边,巴巴地等着长官的问话。好像弄出人命事故的,不是人家副市长夫人,倒是他们自己似的。
那具已经僵硬了的“抢劫犯”的尸体,随后也被运到警署的临时停尸间……
曾佐在警署的候审室,见到了自己的顾主——冯雪雁。她已经被突然发生的一切和整整不眠的一夜,折磨得花容失色了。一看到乔秘书领着曾佐律师赶到了,竟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姑娘似的,抱住乔秘书就放声痛哭。惹得乔秘书也鼻涕、眼泪随之喷涌不止……
曾佐多少也为“公主落难”而悲哀,鼻子隐隐发酸。
他跟管事的严大浦,倒是很快就谈妥了“保释”副市长夫人回家,“随时听候警方问话”的事宜。反正,把这样一个难以伺候的事主,总留在警署脏兮兮的休息室里,谁都落得浑身不自在。
曾佐借口说是要留下来,继续交涉和办理所需的一应手续,让乔秘书把冯雪雁接回家去……
那天,曾佐留在市警署的工作,与严大浦的配合“空前绝后”的和谐——他们马上一起开始确认“持枪抢劫犯”的尸体、遗留品和身份的问题。奇怪的是,那犯人居然随身揣着一张足以暴露自家出处的“物证”:
一张本市机械高等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地址、人名清清楚楚地写在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姚仲梁”。
因为天气炎热,大浦让法医迅速做出尸检报告的同时,派部下赶快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进行查询。
曾佐和大浦看到,那胆大包天的抢劫犯三十出头的年龄,生得相貌丑陋、皮肤粗糙。七窍流出的血,已经凝结成了紫黑色。他双目圆睁,表情惊恐。穿着一身还算体面整齐的青布短褂长裤,脚上的千层底圆口布鞋,虽然已经丢了一只,却看得出,还是崭新崭新的。
最是令他们两人同样不可思议的,是那把从现场找到的手枪:一把崭新的比利时FN公司造袖珍手枪。这是世界首屈一指的短火器祖师爷勃朗宁,于1910年为比利时FN公司专门设计的一款袖珍型手枪。它又轻又小,可以一次弹装六发。因为性能极好,欧洲各国枪械制造厂家纷纷仿造。
眼前的这一把,是比利时原厂家的正品。枪身上崭新的烤蓝,闪着一层幽光;里面的六发子弹全都在,卸出弹夹来,颗颗黄铜弹壳就像金子一样……
严大浦的眼珠子差点儿都要掉出来了:“好家伙!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种小毛贼,弄把‘撸子’打家劫舍,就很风光了。——漂亮,真漂亮!我就是在当兵的时候,见过大帅的儿子随身配着这么一把,还就见过那么唯一一次。我想它想了多少年哩……这玩意儿,就算咱兜儿里有钱,没有路子也是白搭。”
曾佐虽没有出声,心里也在嘀咕:小小一只城狐社鼠,如何能用如此精良的武器来装备自己呢?
根据当值巡警的案发现场报告:这把枪,当时确实是握在死者的右手掌心里。
一个普普通通的独行盗贼,如何能够拥有这样一件不可多得的“金贵玩意儿”?深更半夜地候在人迹杳无的马路边上,还就真真地叫他给撞上了同样“金贵”的大人物——单身驾车出行的副市长夫人?
还有一件挺蹊跷的遗留品,便是紧紧握在死者左手里的一截弯成弧形的铁丝,好像是个什么物件的提把。
按照那信封上的地址,去确认死亡“抢劫犯”身份的巡警,很快就返回了警署。原来这住址真还不远,就在东城与西城交界地段的一条杂居小胡同里。
开门出来的淳朴少年,一看到巡警手里拿着的那个信封,马上就承认:这是学校发给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不错,自己便是信封上写的那个收信人“姚仲梁”。
昨晚,是他本人把这封录取通知书,亲手交给哥哥的。
毫无疑问,这刚满十七的姚仲梁,当即就被带到了总署……少年一看到“抢劫犯人”的尸体,当即放声大哭。已经魂飞九天的这个丑陋男人,正是他的同胞哥哥——姚顶梁。
当“持枪抢劫犯”的弟弟,抽泣着坐在严大浦面前时,油然而生的同情涌上了大浦的胸膛——
这“抢劫犯”的小兄弟衣着简朴整洁,举止有礼而又不卑不亢。一个穷人家里,能够成长起这样一个梦想着去学习机械技术的有志少年,多么不容易呵……
当姚仲梁停止了哭泣,开始回答探长大人的问话时,大浦还发现,这个少年,毫不掩饰自己与他那位行为并不光彩的哥哥,有着何等之深的手足之情——
姚仲梁坦然地承认:哥哥姚顶梁,白天出卖的是修理黄包车的手艺,有时到了晚上,确会去干些“翻墙上梁、溜门撬锁”的苟且营生。父亲过世得太早,自己已经不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子了。他们的老母亲一病就是十几年……兄弟两个年龄相差十二岁呢,中间的三个姐妹,因为家里穷,出生后不久都送给了别人。
大字不识几个的姚顶梁,多少年来就像父亲一样,把自己的兄弟拉扯成人,读书上学一天也没耽误。这个当哥的,就是捞到仨俩的不义之财,从来一个子儿也没有花在自己身上。他不酗酒、不赌博、也不逛窑子,就是为了给母亲无止无休地抓药,给兄弟买铅笔、书本和每天早上带到学校去的两个火烧……
这一次,情形却是有些不同——姚顶梁晚上临出门以前,看着弟弟那沮丧而又含着责备的面孔,居然发了个毒誓说:
“哥今儿个准保不是去干‘那个事儿’。把你那张机械高专的录取通知书借给我。我是要去跟个有钱有势的熟人会会面,让人家也亲眼瞧瞧。人家兴许能把咱们两年的学费先给垫上——那可是小二百块的一笔钱啊……俺兄弟从此要上大学堂,出来可就是体面人了。哥对天发誓,只要把今晚的事情办瓷实了,保证从此金盆洗手,永不再偷!”
未曾想,这竟是哥哥姚顶梁最后的遗言。
他出门前还特地为自己换上了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整齐裤褂和新布鞋——奔着三十去的大老爷们儿,也没给自己娶上一门媳妇。他这短短的一辈子,都在为自己小兄弟的远大前程和老母亲的浑身病痛,搏着性命……
让严大浦格外动心的是,这个有着光明前程的少年,丝毫也没有嫌弃自己那活得“鼠窃狗偷”的委琐的兄长,而是对他充满了真诚的感激和爱意。他并没有沾染上半点儿读书人酸溜溜儿的虚荣和自私……他的证言,引起了严大浦深深的思索:
那个已经毙命的“持枪抢劫犯”,到底是为什么在这夜深人静的马路边,突然出现在了部长夫人冯雪雁的汽车前面?
曾佐作为市长夫人冯雪雁的出头律师,他的特定立场当然是维护和保护自己当事人的利益无疑。尽管他的内心也无法否认,在这桩看似偶然“意外”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必然……
正是因为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显得太过于“意外”了。
今天下午,他离开警署后便直奔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他必须在警方上门索取口供之前,率先得到第一手资料。于是,冯雪雁清晰而孱弱的叙述,便声声入耳了:
“我不过就是想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出去兜兜风儿。昨天晚上,我自己从车库里把车开出来,从一向比较僻静的胡同西口,往南开了不到两里路,突然,车灯就照到了一个人影儿。他站在路中央,开始我还以为是个醉汉。就减了车速,在离那人大约不到两丈的地方停下来。我记得,自己还摁了两下喇叭。但是那个男人还是不让路,汽车大灯的光线下我看到,他居然手里对我举着一把手枪!而且,朝我越走越近!我真的吓坏了,当时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怎么,一脚踩下了油门儿……自己确实听到了闷闷的一声响,心想——完了,伤到人了……”
“也不知道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呆了多久,我才定下神来。周围连一个人也没有,只好自己下车去,看到那个被撞到的人,倒在离车子不远的地方,已经没有呼吸了……真是太可怕了!怎么会让我碰上这种事情?我想总得有个交代吧,就重新启动车子往家开。到家便赶紧给警署挂了电话……
“后来佣人对我说,三个当值巡警赶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一点钟了。车子现在停在家里的车库,前头是撞扁了一大块,送去修修就没事儿了。可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讲得清楚,当时的情况,我确实是被迫自卫……是不得已的啊!”
冯雪雁的一番话,说得也可谓是合情合理。
曾佐见她开始抑止不住发出哀哀泣泣的哭声,掏出一块工艺讲究的真丝刺绣手绢,擦拭着自己红红的鼻头儿。便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