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胡同十九号-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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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
不知为什么,殷婉方捏在左手的一方雪白的丝手绢和郑宏令一双雪白的细线手套,鲜明无比地印入了小町的眼帘,给她留下了色彩对比的惨淡印象,以致毕生难忘……
吊唁者的队伍自动按着顺序,一个人或夫妇并排走向灵柩行过礼后,都会垂首与痛失贤妻和慈母的殷家人轻轻握手,低声说一句“节哀顺变”之类的套话,然后走开,安静地等候在大厅里,等待吊唁仪式的结束。吊唁者中还有好几位西洋人士和东洋人士……
人们早就在纳闷,殷家怎么会选择晚上举行葬礼?
而殷家的对外解释则是:请高人掐算过了,说是因为夫人之死属于不幸的“非命”,亡灵与生者们最后的相聚,最佳时辰是晚上。移灵墓地入土为安的最佳时辰,应是第二天太阳升起的凌晨。
其实,这是曾佐在幕后的一番精心导演。他暗中让小町和孙隆龙设法把一纸“风水大师”关于丧葬时辰的告诫,送到了殷府;同时还说服了婉方夫妇,特意布置出光线效果最佳的一个舞台——包括大厅中那影影绰绰的幽暗烛光……
就在依次进入的吊唁队伍的最后尾,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女人——
她的身高、丧礼服的款式,连同那顶带黑纱网面罩的小帽子,都跟站在灵柩旁的殷婉方一模一样。
晃动的烛光照耀下,黑纱网面罩后那张若隐若现的面影,与婉方、婉圆的面容轮廓,惟妙惟肖!
唯一不同的,就是她的手里没有像很多女性吊唁者那样,捏着一方素色的手绢,而是捧着一束正在盛开的夹竹桃——那衬着细长绿叶的粉红色花朵,格外硕大而鲜艳……
这个神秘女子的出现,立刻就使整个充作灵堂的大客厅,产生出异样的愕然。连正在等待中窃窃私语的吊唁者们,也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声息……
因为室内的光线比较昏暗,殷达和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瞠目结舌,直瞪瞪地望着这位神秘的不速之客。
站在这一家人附近的小町,则一清二楚地看到了殷婉方和郑宏令,他们两人的全身,都在瞬间呈现出僵直的状态。
神秘的黑衣女子,在所有人表情呆若木鸡的注视下,从容不迫、目不斜视地把手中的那束夹竹桃花,摆放在了死者的灵柩盖子上。
然后,她转身便迅速地消失在大厅门外的细雨之中……
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仅仅只用了不到一分钟。
殷婉方突然身体向后仰去,众目睽睽之下,倒在了郑宏令连忙伸出的臂弯里……
夜色更浓了,细雨初停,月亮钻出青灰色的云朵,把阔庭院中东一处、西一处的积水,被映照出薄薄的反光。
前来吊唁的来宾们,带着种种迷惑、好奇的猜测,在殷府中消失了身影。大阳台上,荒凉地散乱着白色的桌椅和大量使用过的杯盘……
殷婉方一个人从大房子的一扇小后门出来,走进深夜的大花园里。这个小后门,平常只是为佣人进出方便而打开,一旦他们结束了工作,通常是要被重新锁上的。
此刻的殷婉方,依旧穿着那一身没有来得及换去的丧礼服,长长的裙裾,低垂在脚踝。她一只手稍稍把裙摆提起,迈着轻而匆促的脚步,向院子的后围墙方向走去……
一幅令人不可思议的画面,再次呈现在她的眼前——
后围墙婆娑的夹竹桃树前,今晚丧礼上那个面影酷似自己、丧礼服款式一模一样的神秘女子,正孑然伫立。仿佛,她正面壁独自月下赏花,笼罩着这个人影的那一片粉红色的夹竹桃,开放得格外硕大而鲜艳……
“婉圆……”
神秘女子的身影,在听到来自背后殷婉方的呼唤后,从容地回转过身来,举手缓缓掀起了脸上的黑纱网面罩……这一次,月光下分明是一张与婉方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神秘女子的脸上,泛起了隐隐含着几分诡秘的微笑。她轻声回答面前满面惊诧的婉方说:
“你认错人了,婉圆小姐……”
殷婉方闻声,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等她把手从脸上放下来以后,那个刚才跟自己说话的神秘人影,已经消失了。婉方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冷笑:
“影子,那是我自己的影子……”
她突然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刚才伫立着那个人影的地方,在夹竹桃树下,开始疯狂地挖掘起来——一双纤纤酥手,深深地、狠狠地、用力地插进了泥土……很快,冷汗布满了她的额头。
“小心!别弄伤了自己的手,婉圆小姐——难道你真的再也不想弹琴了吗?”
小町关切的声音在殷婉方的背后响起。
这位满身满脸沾着泥污的“殷婉方”缓缓抬起头来——孙隆龙、巡捕房的梁副队长和他的几个部下,已经在自己的身后,围成了半个圆圈。
小町和孙隆龙把狼狈不堪的“殷婉方”从泥地上扶了起来。几位年轻的巡捕上前,代替她继续着刚才的“工程”,他们操起了事先已经准备好的铁锹……
第六章
在殷家还没有撤去花圈和挽幛的灵堂里,殷夫人的遗像仍然在默默地注视着客厅里的生者们……
沙发里坐着目光呆滞的郑宏令。在他身边,是律师曾佐。
当小町和孙隆龙一起,陪着沮丧不堪的“殷婉方”走了进来,那位曾被世人公认的“模范丈夫”,却像根本就没有看见自己可怜的夫人一样,目光凝滞,一动不动。
曾佐打破了沉默:“夫人,您的丈夫郑宏令博士,已经正式委托我,担任他的辩护律师。”
小町冷笑了:“郑博士,恭喜您。据我所知,您的辩护律师非常出色。他将设法把您在全部事件中的刑事责任,设法减轻到最低限度。结果当然是只有一个——您的妻子殷婉方女士,则会承担相对更重的罪名了。”
郑宏令突然变了脸色:“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妻子。她、她……她是殷婉圆。可是,你们可以看看婚姻的法律证明文件,明明写着我的配偶是——‘殷婉方’!她、这个假殷婉方,她欺骗了我!”
被郑宏令指证是“殷婉圆”的女人,听到郑宏令的这番话,全身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满腔愤怒迅速地烧红了她的眼睛。她爆发出了疯狂的大笑,笑得倒在地板上,笑得不可节制,笑得泪流满面……
“不错,不错,确实不错!我不是殷婉方,我就是失踪的殷婉圆!那个殷婉方,她从小就盯着我手里的东西,越是我喜欢的,就越是想方设法据为己有。从洋娃娃,到爸爸、妈妈的爱……连我的情人,也不放过。我跟郑宏令相识、相爱,但是,她居然利用跟我是孪生姐妹的条件,穿着和我最相像的衣服,以我的名义去跟郑宏令约会。然后,也是冒充我在酒店开房间,诱惑他上床……”
郑宏令急躁地辩解道:“我真的不知道……拉着我到金门饭店去过夜的,居然是妹妹殷婉方。然后,过了不到一个月,殷婉方就告诉我说,自己已经怀孕了!我……我能怎么样呢?只好表示愿意放弃她的姐姐殷婉圆,宣布跟殷婉方订婚……”
此刻的孙隆龙,终于又得意地穿上了自己那身“福尔摩斯装”,人模狗样地拿着他的海泡石大烟斗,插话了:
“你们两姐妹的老乳母,无意中把声称自己已经‘怀孕’的殷婉方的底裤,让殷夫人给发现了——上面还沾着你们女人的那‘玩意儿’的一条底裤。于是,你们的母亲,在殷婉方和郑先生宣布正式订婚之后,把妹妹根本就没有真正怀孕的真相,故意偷偷地告诉了您这位姐姐殷婉圆。毫无疑问,如此便把你们两姐妹之间的感情关系,推到了无法挽救的边缘……”
小町和曾佐突然发现,今天的小浑球儿水平超出以往,他的发言有条有理,口齿清晰。
“起死回生”的殷婉圆怒目圆睁:“那个阴险的老太婆,她早就发现那天失踪的不是我,而是我妹妹婉方,但她表面上不动声色。从我们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在计划着让我们两姐妹自相残杀,然后,最终从这个家里,统统消失掉!”
曾佐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你们姊妹并不是殷夫人的亲生女儿这件事的?”
婉圆回答:“半年以前,她突然向我提议,跟郑宏令一起到国外去生活。她说,自己再也不愿意看到我了。她明确地告诉我,她早就发现我并不是外界所知道的,那个失踪的‘殷婉圆’。而是我为了夺回自己的爱人,制造了一个‘婉圆离家出走’的假象。”
“她说自己从不怀疑,郑宏令真正爱的是我婉圆。也承认确实是婉方首先伤害了我。表示能够理解,郑宏令因此将错就错,和我结成了夫妻、长期‘攻守同盟’的原因。但是她说,这是早晚要东窗事发的一个天大的丑闻,会令殷家陷入无法自圆其说的公众质疑。”
“最好的办法就是,作为‘母亲’,她保证,永远也不向爸爸和外界告发‘婉圆出走’的事实真相。唯一的条件就是,我和郑宏令必须尽快地离开殷家,从上海人的视线中彻底消失。她还保证我们夫妇,能够得到一笔终生不愁温饱的‘旅费’。”
“她曾经一直期待着失踪的婉方能够重现,甚至装出一副慈母的面孔,让爸爸发出重金悬赏的寻人启事。她低估了我对婉方的仇恨……当她发觉父亲因为自己的年迈体弱,已经正在逐步把整个殷实公司的实权,传交到郑宏令手上,这便是岳凤莲那个老太婆根本无法接受的结局。”
小町接着问道:“但是,出于对郑宏令的爱,婉圆你不能让他的野心夭折。当然,你根本无法接受殷夫人让你们夫妻一起离开上海的交换条件。你的拒绝,激怒了殷夫人。她终于下决心,把你们姊妹出生的秘密——你们是父亲当年和公司一个肖姓女秘书的私生子,全部告诉了你。无疑,这就等于是宣布了母女关系的最后决裂。但你利用殷夫人岳凤莲一生看重殷家名声的弱点,对外一边保持着家庭良好的社会形象,一边伺机把她送上……西天。”
殷婉圆发出了凄惨的冷笑:“你说得很对,聪明的小町妹妹。就在我和老太婆的较量僵持不决的时候,正好你出现了。为了这个家族的名声,我和郑宏令一起策划,并且实施了那个‘李代桃僵’的计划……难道你们不认为,它本来是很精彩、很完美的吗?如果你和你这几位朋友不出现的话——”
孙隆龙请求道:“婉圆小姐,我想现在您已经不反对我这样称呼您了。我可以跟您做一个游戏,把你们夫妇的犯案过程,做一次模拟的重复吗?”
殷婉圆表现出了意外的宽容与豁达:“当然,小弟弟。久仰你是北平著名的‘神探福尔摩斯’,我洗耳恭听了——”
孙隆龙把烟斗塞进嘴里,装模作样地深深吸了一口。小町差点儿没有被他给逗乐了。只听他还跟人家客套了一句:
“过奖。首先,您高明地制造了‘殷婉圆离家出走’的一幕——您的乳母曾经告诉我,自从婉方小姐开始跟郑博士交往,并且宣布订婚以后的那一、两个月,你因为严重失眠,就经常向你家的保健医生索取安眠药。
“已经迫近到了您的妹妹殷婉方小姐要跟郑博士正式举行婚礼的时候,您终于下手,把相当大剂量的安眠药,混在一杯殷婉方常喝的加奶红茶里。然后,在她入睡后,你为她套上那件家中人人都眼熟的鲜艳桃红色睡衣,在床上做出她正常睡眠的样子。然后就主动在正巧你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告诉乳母你要出门……
“到了深夜,你偷偷从那个小后门返回自己的房间。再以婉方小姐的名义,请那天晚上在大房子值夜的郭老妈子,喝了杯混着少量安眠药的加糖牛奶。然后才伺机把仍在死睡中的殷婉方勒死,埋在后院不容易被察觉的地方……其实,这本来是个相当吃力的工作,我也为此十分感慨,人在非常时期,就能够拿出非常的力量——你居然办到了!尽管人们很难想像,这一切,竟出自于您这位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之手。”
曾佐以郑宏令代理律师的身份说:“在这第一阶段的犯罪中,应当说我的委托人郑宏令博士并不知情。在殷婉方出事的那天晚上,他通宵在跟自己一位叔表兄弟喝酒浇愁。为了不得不屈服于殷婉方的欺骗加讹诈,被迫放弃了与婉圆小姐的恋情,他确实很痛苦。但是,当他揭开了新娘的面纱时,肯定使他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
郑宏令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