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爱情-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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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万元的大奖,中国有句古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民族存亡之际,中国人只能用自己的血肉筑城新的长城。由于这话牵涉到敏感的国际问题,记者虽然没有提到日本这个词,可是这位来自英属殖民地的菲律宾官员,不可能不明白记者所指。作为外国人,菲律宾官员只能含糊其辞,避免正面回答这一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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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晋老人六十初度做寿那天,远在浙江奉化休养的蒋介石,专程派人送了一块匾来,上面写着〃军界耆宿〃四个字。委员长的题字,使得这次祝寿活动注定要热闹非凡。任伯晋做了一辈子的职业军人,虽然他从来没掌握过实际的兵权,甚至都没有领兵作过战,可是由于他从来不属于哪一派军阀,在各个军事阵营中,都有他的得意弟子和学生,任伯晋在军界的威望非常高。国难当头,一切从简,德高望重的任伯晋的祝寿活动想简单也简单不起来。
贺客一个接一个地来,又一个接一个地去。寿宴设在夫子庙的六华春,规模之大,害得当地的老百姓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各界名流纷纷赴宴,小汽车排成了长队,最后不得不打电话给警察厅,让他们派人来维持秩序。
在任伯晋过生日的这一天,有两个人无意中,都把日子搞错了。一个是丁问渔,当他从报纸上看到祝寿的启事时,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又有了一次和雨媛见面的机会。自从参加过雨媛的婚礼以后,丁问渔情不自禁地便想到雨媛。雨媛清纯的形象总是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撵也撵不走。他几乎立刻决定要去参加任伯晋老人的祝寿活动,但是太心急了一些,结果在生日的前一天,他就冒冒失失地跑了去。没有人想到他竟然会把日子搞错,他也一时想不明白当时的场面为什么会如此冷清。最让他失望的,是见不到朝思梦想的雨媛,直到他磨磨蹭蹭告辞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在时间上出了问题,任家上上下下因此乐不可支。丁问渔一向就是这家人的笑柄,这一次又增添了新的可笑的内容。不过,这个错误对丁问渔来说并不严重,从谈话中,他无意得知了一个好消息,雨媛已经打了电话回来,说明天一大早就到。
余克润是另一位把日期搞错的人。他糊里糊涂地把祝寿日子推迟了一天,结果在日程安排上,便出现了一个不可原谅的大错误。他的顶头上司要陪一位要人去奉化向蒋委员长汇报工作,这位要人指名要让余克润驾驶飞机,想在空中领略一下余克润的特技表演。余克润的上司向他暗示说,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因为有了这位要人的关照,他在空军的前途将不可限量。顶头上司的判断是,也许他第一步会被荣升为航校的副校长,因为国家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像他这样年轻有为的杰出人才。余克润当然不可能放弃这样的机会,当时间已经最后敲定的时候,他才突然明白自己把老丈人的生日记错了。他的上司已经考虑到了余克润要为老丈人祝寿的问题,但是,由于错误的记忆,余克润只能在飞奉化前,匆匆赶来为老丈人祝寿,他应卯似的在任家转了一圈,像来时一样匆匆离去。
细心的美京子夫人一眼就看出来,任性的雨媛在蜜月里并不愉快,她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不能原谅丈夫的不像话,因为这不仅是为父亲祝寿,而且是他们婚后的第一次回娘家。姐妹们聚在一起,就余克润匆匆而来,来了打个照面就走的行为表示愤怒。三姐雨姣嘴快,当雨媛试图为余克润辩护的时候,她十分尖刻地说:〃克润再忙,总比不上蒋委员长吧,你看人家蒋委员长现在不是还在老家休养吗?〃雨媛心里憋着火,一本正经地说:〃克润有时候好像是比蒋委员长还要忙!〃大家被她说得大笑起来,雨媛自己也忍不住笑,脸笑得通红。
姐妹们为余克润的缺席喋喋不休之际,美京子夫人及时地把话题扯开了,她问起雨婵在美国的一些事。新近从美国赶回来的雨蝉在国外一待就是七年,七年前,已经做了寡妇的雨婵嫁给了一名外交官。她原先的那位四川籍丈夫已死于内战中,雨婵守了三年寡。这三年中,她丈夫留下的三位姨太太先后都嫁了人,她想想自己也没必要为丈夫守下去。婆婆是个旧式的保守女人,跟她根本合不来。雨婵把和前夫生的小孩都留在了婆家,义无反顾地又一次嫁了人。她后来嫁的这位驻外武官也是丧妻的,再婚时,双方年龄都不小了,因此没有再生小孩。雨蝉和后夫的感情十分融洽,他们在美国待得还算顺心。
话题很快从美国的日常生活,过渡到丁问渔身上。任家所有的人谈到丁问渔时都会兴致勃勃。由于丁问渔连续两天都是魂不附体地出现在任府,大家以一种怀旧的心情,开始大谈丁问渔。这是女人们乐意议论的话题,说着说着,话题逐渐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已经进入更年期的雨婵,让几个妹妹说得脸上一阵阵地发红,她屡屡做出要生气的模样,可是从来不曾真正的生过气。她觉得有必要帮丁问渔说句话:〃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雨媛抓住了大姐的这句话不放,话里藏着话地问着:〃可现在他还是不是小孩子呢?〃她说完这话的时候,自己的脸不禁红起来。虽然大家现在还不会把丁问渔的话题牵涉到她身上,然而她已经有一种预感,就是这一天迟早会降临。雨婵被雨媛的追问弄得无话可说。她们姐妹之间一向是非常亲密的,开什么样的玩笑都可以。她看着还在蜜月里的雨媛,红着脸说:〃他当然不是小孩子了,不过你起什么哄,那时候你还睡在摇篮里呢。〃
三姐雨姣觉得她最有资格谈论丁问渔,有些话已经说过了,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又说一遍。
她模仿着当年丁问渔紧盯着雨蝉的狼狈样。把大家再一次逗得哈哈大笑。美京子夫人一边止不住笑,一边摆手让雨姣别学了,她是一个心地慈善的母亲,觉得女儿们不应该取笑别人受了伤的感情。不管怎么说,爱上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可笑话的,爱从来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过错。她有那么一种直觉,这就是丁问渔似乎并不像女儿们所想象的那样,对雨婵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美京子夫人注意到,他在雨婵面前表现得非常正常,丝毫没有人们猜想的那样丑态毕露洋相百出。事实上,他和雨蝉见面打招呼时,显然是已经把多少年前的自己遗忘了,他若无其事地和雨婵说了句什么笑话,然后又转身去干别的事。
丁问渔明摆着不是为大姐雨婵而来的,有这种感觉的,不仅有处于旁观地位的美京子夫人,还有作为当事人的雨婵。雨婵几乎立刻就注意到了丁问渔身上的那种心不在焉。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忧喜无常,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为了别的什么事分神。多少年前的那个纯情少年的形象再也不复存在,到处都在传闻丁问渔已经变成了一个浪荡子,雨婵在美国甚至都听到过他的传闻。不过,自从他们再一次照面的时候,雨婵就已经明白,往事已逝,旧情不再,丁问渔绝不会像别人担心的那样再勾引她,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丁问渔已不是过去的丁问渔了。
雨婵主动上前和丁问渔打了招呼,她害怕他见到自己会难堪,其实是她自己更害怕面对他。她红着脸向他问候,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可惜我回来迟了,没能赶上雨媛的婚礼,你知道,我们在路上遇到了风暴,结果呢,被困在了中途。〃无话可说的雨婵随口说着,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时间过得真快,二十年前,雨媛还是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儿,现在她已经成了新娘子了。〃雨婵的这番话引起了丁问渔的深思,但是他所想到的,不是二十年前那个让他丢魂失魄的雨婵,而是那个处于混沌时期的婴儿雨媛。雨媛当时留给他的印象,只剩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这双大眼睛曾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天真无邪又似乎带着一些狡黠。
雨婵雨媛姐妹俩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她们是两种不同的脸型,由于年龄悬殊,她们在一起,与其说是像姐妹,还不如说更像母女。
丁问渔丝毫也没在意当时有许多人正偷偷地注意着他的表情。他在雨婵面前表现得十分平静,平静得让旁观者都感到失望。唯一使他有兴趣的话题是谈到雨媛,他殷切的眼光所以要看着雨婵,是希望她能继续谈谈雨媛。丁问渔在任伯晋老人过生日那天,和雨媛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少得几乎不可能再少。他一直在捕捉着这样的时机,但是偌大的任府中,要想找到雨媛并且和她单独相对实在不容易。任伯晋有六个女儿,如今这六个女儿凑在一起,加上来来往往的贺客,热闹非凡。雨媛像影子似的,刚在丁问渔的眼睛面前出现,转眼便无影无踪。丁问渔突然很无礼地离开雨婵,因为他的眼角里,似乎看见雨媛正往东面的那幢房子里去。他冒冒失失地就追了过去,不考虑任何后果,结果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只是一个背影看上去和雨媛有些相似的女人。他心神不宁的样子再次给人造成了误会,不过丁问渔从来就不怕闹笑话。他的脸皮从来就是厚的。他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来了,就应该大胆老脸地力争创造和雨媛待在一起的机会。
在任伯晋老人过生日的那天,丁问渔一大早就出发了,他的日记中,记录了他第一天扑空的滑稽场面。这是一个有趣的误会,所谓好事永远应该多磨。因为雨媛的缘故,丁问渔甚至对任伯晋老人也开始好感起来。过去他对他的印象,总觉得他是一本正经,满脑不相干的国家大事,现在他却一改过去最怕凑热闹的习惯,为任伯晋老人准备了一份有些过分的厚礼。
他去的太早了一些,结果只能陪老人在书房里聊了很长时间的天,让他感到吃惊的是,这位老军人想得最多的都是国防。任伯晋一生都在设想如何建设现代化的国防,他和丁问渔谈欧洲的军事,谈美国的海军,谈发生在西班牙的内战。任伯晋已经老了,他一辈子都在纸上谈兵,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事实上已经没什么人再乐意听他唠叨。谈话结束之前,任伯晋老人让丁问渔欣赏一下书桌上放着的遗嘱。这遗嘱多少年前就写好了,每次过生日,任伯晋必定毕恭毕敬重新抄一遍:
余投身军事,抱定为国而死之宗旨。中日必有一战,余老矣,不能马革裹尸死于疆场,此余之一大憾也。非抗日不能救中国,要抗日必须精诚团结,万不可四分五裂,各行其是各持己见。对外要联络,苏俄以及英法美,皆可以成为友邦,惟德国与日本关系非同一般,国民政府目前多依靠德国军事顾问,此国防之一虑也。此外,外债不妨多借,战争迫在眉睫,用别人之钱武装自己乃捷径,切记切记。对内要大量生产,要继续实行新生活,更要把钱财省下来用于国防。余死不必公葬,也不必厚葬,死了便埋,不做坟,种几棵树,待树成材,做桌椅即可,只要予人能有用,以表示余死后仍然要报答国民养育之大恩也。
在声势浩大的寿宴上,任伯晋老人应邀讲话,他又一次向贺客表达了他在遗嘱中的意思。
大家先是一怔,然后报以热烈的掌声。丁问渔一次次用目光去搜索雨媛。他的目光很难得有机会匆匆和雨媛对上一次,但是仅仅是这匆匆地一闪而过,就足以引起火花了。雨媛从丁问渔的眼光中,看到的是一种不可遏制的激情,是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她想这个曾经狂热地追求过自己大姐的男人,真是有些不要脸。她想起在自己的婚礼上,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紧握着她的手说过的那句无耻的话。这个好色的书呆子胆子也太大了,雨媛想到这些,又好气,又好笑。在喝酒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回头,假装看别人,有意无意地看丁问渔一眼,要是丁问渔正看着自己,她就连忙把眼睛避开,如果不是,她就稍等片刻,因为过不了一会儿,丁问渔的眼光一定会盯着她看。
也正是在这次寿宴上,丁问渔第一次当众取下了他的红色绒线睡帽。这红颜色的睡帽,一向是他哗众取宠的标志,无论参加什么样的集会,任何人都休想让他取下帽子。这是丁问渔回国以后,第一次希望自己在众人眼里不要引人注目,他只希望自己能被人不知不觉地撂在一边,能偷偷地尽情地欣赏雨媛。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闷酒,即使是有了很强的醉意以后,依然没有失态。酒过几巡,大厅里开始乱作一团,丁问渔端起酒杯,晃晃悠悠地走到雨媛姐妹们坐的那一桌,希望自己能和大家一人干一杯,当喝到雨媛的时候,雨媛看他醉醺醺的样子,很冷淡地说:〃对不起,我不会喝酒。〃
丁问渔怔了一怔,说:〃不会喝,那好,我替你喝了。〃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