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爱情-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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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镜,神气活现地立在船舷的栏杆边。不时地有小木船沿着江岸驶过来,轮船开过时引起的巨浪,将小木船一下子托得很高,然后又低下去,小木船上的船夫害怕船被波澜掀翻,手忙脚乱地扳动着舵。所有的小船,都是这么有惊无险地从丁问渔的视线中过去了。丁问渔注意到这些小船大多是渔船。因为小船上架着网,船头上还歇着黑颜色的鱼鹰。
轮船经过一片裸露的沙滩,沙滩上稀稀疏疏地竟然有几棵杨柳树,杨柳树下有七八头大小不等的水牛,几只小鸟和一群乌鸦在沙滩上随着轮船的汽笛声起落。丁问渔正在想这荒凉的江滩上会不会有人,突然看见两个穿着红褂子的农家小女孩,躺在杨柳树的阴影里小憩,要不是那显眼的红颜色,丁问渔根本就不可能发现她们。这一片沙滩很长,丁问渔注意到沙滩和江岸渐渐已经不连在一起,因为他突然发现那中间有了一条窄窄的河道,一艘小船在江水冲开的河道上行着。沙滩尽头的江边是一个小村庄,一大群光屁股的小男孩、正在浑浊的江水里洗着澡,一边洗,一边闹,有的是泡在水里,有的却站在岸上,十分徒劳地对着轮船扔石头。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石码头,码头上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在洗着蚕匾,裤腿卷得极高,人就站在水里面。轮船开过时掀起的巨浪,使得大姑娘小媳妇慌忙往岸上跑。
夏日的黄昏显得十分平静,张牙舞爪的酷热此时已不再肆虐。到处一派和平的景象,正在北方发生的〃七·七〃芦沟桥事变,与这里暂时还没有什么关系。轮船沿着主航道走着,忽左忽右,总是在离江岸不远的地方行驶。丁问渔被两岸的景色所吸引,良辰美景,突然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雨媛。思念雨媛的情绪突然之间是那么强烈,以至于除了满脑子雨媛之外,他竟不能再去想别的什么事。此次去庐山,要是能有雨媛作伴多好,要是能在这种寂寞的旅途中,能和雨媛说说话多好。这不切实际的想法,让丁问渔深深地叹了口气,一阵惆怅油然而生。要不是觉得肚子饿了,他也许会在甲板上一直惆怅下去。夜幕就要降临,甲板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想到应该去餐厅吃点东西。就在掉转身体,走向扶梯的时候,他猛地发现有一个人的身影极像雨媛。他的心不由地拎紧了,但是立刻意识到自己一定是认错人了,因为他知道这绝不可能。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称心的事情,这种巨大的幸福不可能属于他。他呆呆地看着那个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不敢相信。有时候,奇迹真的也会发生,有时候,奇迹就是奇迹。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确确实实地就是雨媛,毫无疑问地就是雨媛。丁问渔完全傻了,他完全被这料想不到的奇迹弄傻了。雨媛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他,仿佛正等待着他去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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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媛早就发现丁问渔了,还是在没开船以前,从拥挤在甲板上的人流中,她一眼就看到了行为举止都特别突出的丁问渔。雨媛立刻就意识到这次陪父亲去庐山开会,会闹出一些不同寻常的笑话。和丁问渔一样,她没想到他们会在同一条船上。现在的问题是明摆着的,既然上了同一条船,那就一定会发生一些什么事。雨媛知道丁问渔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的。
丁问渔已经给她写了那么多的信,他那么死皮赖脸地追求着她,她尽管毫不动心,但是已知道他不是那种轻易就能拒绝的男人。当丁问渔注意到她,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的时候,雨媛没有小家子气地做出要逃走的样子。她只是不愿意自己先打招呼,既然遇上了,也没什么必要躲起来。她大大方方地站在黄昏时分的甲板上,江风吹着她的头发和裙子,尽量做出只是刚发现丁问渔也在船上的样子。在最初的一刹那间,感到局促不安的竟然是丁问渔。过分的惊喜使得他忘乎所以,他呆在那里迟迟不打招呼,结果在等他先打招呼的雨媛也变得局促起来。
丁问渔喃喃地说:〃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面对这样不伦不类的招呼,雨媛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既害怕他太神经,又觉得他神经兮兮的样子很有趣。丁问渔在雨媛的印象中,从来就不是一个现实世界中的人物。他的样子十分滑稽,瞪大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丁问渔到了这时候,还有些怀疑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明知道不可能再错了,他还是有些犹豫。他走到雨媛面前,十分冒昧地要和雨媛的握手,雨媛笑着看了看他伸过来的手,不予理睬。
丁问渔终于缓过劲来了,他掉转头,对四处看了看,说:〃老天爷竟然会赐给我如此美妙的见面机会,任小姐,天下怎么会有这等好事的!〃
雨媛不想听他说疯话,说:〃丁先生这也是上庐山去参加谈话会?〃
丁问渔感叹说:〃我差一点犯了大罪,最早通知我开会的时候,我还想到不去。真要是如此,岂不是大错特错了!〃
一九三七年的庐山谈话会规模空前,各界名流学者纷纷被政府邀请到山上作客,就当前形势畅所欲言抒发个人意见。丁问渔和由雨媛陪着上庐山的任伯晋老人,只是被邀请的人物中间最普通的成员。这次谈话会被看作是国民政府充分重视倾听人民心声,准备领导抗战的具体体现。休假期限尚未结束的蒋委员长,早在这一年的五月二十七日,就率先抵达庐山。
在庐山的第三天,蒋委员长正式销假视事。到六月四日,西安事变的关键人物之一杨虎城上山晋谒蒋委员长,同日上山的还有中共代表团团长周恩来。国民政府决心抗战的用意越来越明显。一个月以后的七月四日,庐山暑假训练团第一期正式开始,集中军训的中学校长及教育局长,各方行政人员共两千九百余人,经过两星期的训练,然后由委员长亲授结业文凭。
在毕业典礼仪式上,参加谈话会的部分名流学者有幸目睹了这一壮观场面,蒋委员长在强烈的日光下,作了《建国主要工作》的演讲。刚刚发生过的〃七·七〃芦沟桥事变,大大地增加了蒋委员长的抗战决心,所谓最后关头已经到了。蒋委员长情绪激昂,就芦沟桥事件的严重性进行了阐明。
烈日炎炎之下,站在台下听演讲的人中间,有数名学员晕到了。丁问渔和部分参加谈话会的名流,应邀站在露天的讲台上面,也感到有些难以支持,幸好他紧靠着墙壁,有了支撑,虽然感到疲倦,眼前发昏不能见物,仿佛喝醉了酒一样,总算还不至于摔到。让丁一问渔感到钦佩的是,同样处于日光暴晒下的蒋介石,用宁波官话大声演讲着,精神出奇地好。他频频挥动着胳膊,慷慨陈辞越说越激动。丁问渔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中日之间的大战,已经因为卢沟桥事变,就要不可避免地全面展开了。由于这次庐山之行,有雨媛作伴,丁问渔脑子里除了儿女私情,根本就不会把国家大事放在心上。自从那天在船上遇到雨媛,他时时刻刻想着能和雨媛在一起,结果连续几天都是睡眠严重不足。别人在船上睡不着,是因为机器嗡嗡作响,他却是因为想到雨媛和自己同在一条船上,激动得久久不能入眠。
丁问渔这次有机会和雨媛在一起待了十二天,这十二天使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很迅速地向前迈了一大步。看来老天爷这一次真是有心成全丁问渔。在这之前,他们很少有见面的机会,虽然丁问渔已经给雨媛写了无数封信,虽然这些信一封不少地已落入雨媛手中,虽然雨媛已读过了这些信,但是两人仍然有着很大的隔阂。他们只是纸上谈兵,丁问渔更多的只是在信中苦苦追求,而雨媛对于那些来自字面上的炽烈词语,已经见多不怪,不当一回事。
两人面对面短兵相接,情况立刻就发生了变化,一切都变得直截了当,一切都变得难以回避。
雨媛有些担心丁问渔会出格,又不知道他究竟会如何出格。在船上,丁问渔完全是出于礼貌,主动提出来要去拜访任伯晋老人,老人没想到他也会在船上,很是吃惊,加上他是由女儿雨媛陪进来的,一时竟不知对他说什么好。拜访结束以后,丁问渔又由雨媛送出船舱,他有些依依不舍,不肯告别,但是雨媛不理他,掉头就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丁问渔便在过道里等候雨媛。因为他昨天临别时,和雨媛说好,早上一起起来看日出。一直到太阳升起来,雨媛还没有露面,他心急如焚,又不敢冒昧进舱喊她。
这期间,看见任伯晋老人出来过一次,大约是去餐厅,丁问渔做贼心虚,不敢打招呼,连忙躲避。待老人重新回舱好半天,雨媛终于露面了,他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也不敢向她抱怨,只是一味地傻笑。雨媛好像已经知道他早就等着了,说你这人真死心,我昨天又没答应你早上一定起得来,又问他吃没吃早饭。她还没有梳洗过,完全是刚睡醒的样子,丁问渔看着感到十分的亲切,因为他觉得这样离雨媛更近更真实。雨媛回房间收拾了一下,出来说她父亲已吃过了,于是他们两人一起去餐厅。早餐是咖啡牛奶和面包,雨媛有些吃不惯,笑着问丁问渔在国外留学期间,是不是天天吃这玩意。
雨媛的表现,要比丁问渔想象的大方得多。过去她只是不想被他纠缠,现在既然已经躲不掉了,她索性大大方方地和他交往。餐厅里的电风扇呼呼地吹着,把雨媛身上新抹的花露水香味,一阵阵地往丁问渔的鼻子里送。丁问渔情不自禁,疯活又流露了出来。雨媛很严肃地说,要是他不老实,再胡说八道,她就要不理他。她似乎并不反对和他在一起,但是她并不喜欢那些赤裸裸的调情。她警告丁问渔,如果他想继续和她保持友好的关系,他必须克制自己的行为。对于丁问渔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以后的几天里,丁问渔果然像个绅士一样,紧跟在南媛身后,殷勤讨好,没完没了地拍马屁,却小心翼翼不敢过分造次,就怕做出什么让雨媛不高兴的事。上了庐山,两人住的地方也不远,都是住在一所美国人办的学校里,推开丁问渔住处的前窗,便能看见雨媛父女住的那幢小楼。雨媛此行的任务是照顾老父亲,任伯晋上山以后,拜访他的人多,雨媛闲着没事,禁不住丁问渔的一再邀请,便和他一起出去散步游玩。庐山的风景名胜很快让他们访遍,丁问渔去当地的图书馆借了几本有关庐山的书,领着雨媛按图索骥,玩了个不亦乐乎。山高水远,丁问渔累得够呛,雨媛也屡屡喊吃不消。
只要是能逃的会,丁问渔一定找各种借口逃脱。好在这种谈话会,绝不会像大学里蹩脚老师授课那样要点名,加上芦沟桥事变的突然发生,原定的谈话会虽然没有因此中断,但是也能看出来,高级领导人的心思,此时已不在谈话会上。七月十一日,军政部长何应钦宣布一切军事已经进入战时状态。大战恶战迫在眉睫,一触即发。蒋委员长和汪精卫分别在庐山,就目前的形势发表了态度强硬的讲话,这些谈话意味着中国政府已经不准备再向咄咄逼人的日本军方做退让。一向委曲求全的国民政府,已对或和或战做好了两手准备,万不得已时,将不辞一战,用生命和热血来维护祖国的尊严。许多人都在为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担心,谈话会谈着谈着,话题便自然而然地就转移方向,转移到了如何对日作战这一目前最迫切的问题上。大家议论纷纷,各抒己见。教育界人士坚持认为,战争即使发生,学校也不应停办。而其他各界代表,有的要求立刻宣战,有的主张冷静处理。虽然国民政府表达了从未有过的强硬态度,大家对大战是不是真的就算是开始了,仍存在疑问。
丁问渔和雨媛就像一对逃学的小学生。他们也谈芦沟桥事变,也议论中日之间会不会真的打起来,然而他们只是在游山玩水之际随口谈谈的。庐山周围的风景区,有许多前来游玩的大学生,男男女女健康活泼,大家在一起休息的时候,很严肃地谈论起国家大事来。几乎所有的青年人都赞成立刻对日作战,就连他们雇的轿夫也觉得应该和日本打一仗。人们一提到日本人在中国北方的暴行,便感到义愤填膺,便感到应该好好地教训一下日本人。东北已经丢了,华北又危在旦夕,中国再不抵抗就没日子了。有两个学生曾经在课堂上听过丁问渔的课,他们盯着丁问渔和雨媛的背影看,一边看,一边小声地议论。丁问渔和雨媛都有些忘乎所以,特别是雨媛,她虽然不断地提醒自己在和丁问渔的交往中,要保持适当的距离,但是实际行动却有些身不由己。她知道那些学生在议论什么。
雨媛从没有这么长时间地单独和一个异性在一起游玩过。她和余克润的婚事太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