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爱情-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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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变得更突出,因为女兵本身就是稀罕之物,而身着军服踌躇满志的军官,在南京的大街上却到处可见。
对于丁问渔来说,婚礼上的一对新人,男的不像新郎女的不像新娘。雨媛给人的一种感觉仿佛仙女下凡,至于余克润,则有些像某个要人的副官,要不就是保镖。当余克侠咧着大嘴,把自己弟弟介绍给丁问渔的时候,丁问渔出于礼貌想和他握手,但是余克润突然一个立正,将手绷得直直放在脑前,皮鞋跟轻脆地撞击了一声,活生生地把丁问渔吓了一跳。
丁问渔自我解嘲地举起手来,和余克润还了一个礼,他的这个姿势既有些唐突,更有些滑稽。余克侠挥挥手,让余克润去别的地方敷衍。〃现在的年轻人,除了惦记着和日本人打仗,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正经事可以做。〃余克侠感到今天的婚礼有些被搅和了,忍不住要发牢骚。
已经到了尾声的婚礼再次有了冷落的迹象。人们在缓缓而起的乐声中,跳起了最后的告别舞。那是一首漫长的探戈舞曲,丁问渔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身边的一位阔太太,不由分说地邀请她上场。阔太太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像她那样肥胖身躯的女人,在舞场上是很少有人主动邀请她跳舞的。丁问渔像推一座山似的,把阔太太往雨媛身边推。他的眼睛和雨媛的目光终于对上了,然而只是短暂的一瞬间,雨媛迅速地把眼睛离开了。丁问渔和阔太太的舞跳得很糟糕,他们互相踩着对方的脚,好在丁问渔很快掌握了接近雨媛的决窍,既然推着阔太太往前走是那样寸步难行,他只要背对着雨媛,就会很容易逼到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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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舞曲结束的时候,丁问渔猛地推开阔太太,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雨媛的身边,十分诚恳地表示愿意和她跳下一只曲子。他的请求引得在场的人都笑起来,雨媛捂着嘴,把脸都笑红了。谁都能看出来,舞会已经结束。乐师们已经将乐谱合上,指挥把指挥棒搁在乐谱架上,十分潇洒地捋着自己的长发。人们纷纷往外涌,走到门口向侍者取自己的外衣。丁问渔满脸的遗憾表情,给大家留下了更加可笑的印象。他依依不舍地看着这对即将离去的新人背影,一阵妒意油然而生。
雨媛在向自己的父母告别,向来参加婚礼的客人告别。她显然觉得丁问渔这个人很有意思,尽管他今天老是出洋相,但是并不觉得他讨厌。丁问渔早就给她留下了滑稽的印象,这个二十年以前追求过自己大姐的书呆子,一直是雨媛一家人背后偷偷取笑的对象。远在美国的大姐雨婵今天未能赶来参加婚礼,要是她看到丁问渔今天的表现,真不知会怎么想。雨媛非常大方地走到丁问渔面前,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她的一家和丁问渔都熟悉,唯一不曾和他开过玩笑的恐怕就是她自己了。
所有的人,向新人祝福时,都说着差不多的客套话。雨媛想象不出丁问渔会说出什么话来,她的手伸出去以后,让她感到尴尬的是丁问渔竟然毫无表示,他目瞪口呆,似笑非笑,痴痴地看着她。她犹豫着是否应该将自己的手收回去,丁问渔突然有失体统地抓住了那只白净的纤手,用两只手紧紧地握着不肯丢。雨媛越是想把手缩回去,他越是抓得紧。
〃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怎么可以轻易地嫁人呢?〃丁问渔说了一句让所有听到的人都会大吃一惊的话。
雨媛说:〃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丁问渔一本正经地说:〃我怎么会是开玩笑?〃
雨媛脸色微微地有些变,她用力想把自己的手缩回去。丁问渔抓紧时机,根本不考虑自己的话会是什么后果,用日语十分冒昧地说着:〃要是我能早一些见到你,今天做新郎也许就是我了,不是吗?〃由于雨媛的母亲美京子是日本人,任伯晋老人又是日本士官生毕业,一家人都能说流畅的日语,因此丁问渔的话,雨媛全听懂了。她用力将手抽了回去,丁问渔抓她抓得很紧,雨媛一用力,差一点把他拉倒。作为一个早就有家室的中年人,丁问渔做得显然太过分,即使是调情也应该看看地方看看对象。雨媛的脸涨红了,这次是因为生气,她毕竟是个有教养的女孩子,装作没听懂他说什么,转身和别人敷衍。
任伯晋老人一家再次过来为女儿送行,美京子夫人上前搂住了雨媛,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她祝福女儿能尽快地为女婿生个儿子。美京子夫人对自己未能给丈夫生儿子感到终生的内疚,她希望女儿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雨媛是她最小的女儿,也是丈夫最偏爱的心肝宝贝,想到雨媛终于也嫁人了,美京子夫人禁不住留下伤心的眼泪。她在中国已经待了几十个年头,时间远远比待在她的出生地日本长得多。既然嫁了一个中国丈夫,美京子夫人自己也就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国妇人。在嫁给任伯晋多年以后的一九三七年,由于日本对中国的侵略,美京子夫人随时随地可以感受到中国人对日本的仇恨,无论是自己心爱的丈夫,还是那六个由她一手养大的女儿,都是主张对日作战的主战派。她嫁给任伯晋的时候,李夫人留下的两个孩子,一个三岁,一个还没有满周岁,美京子夫人待她们姐妹完全如同己出。然而这一家人完全忽视了她是一个日本人,美京子夫人自己也差不多快要忘记自己的祖国了,她从来不穿和服,甚至忘记了做日本菜。丈夫和女儿是她的一切,她不愿意做任何让他们感到不高兴的事。
母亲的眼泪同样感动了雨媛,她眼睛顿时也红了,不好意思哭,便扭转过身体,将自己的头在老父亲的肩头上,淘气地顶了顶。任伯晋老人鼻子也有些酸,笑着说:〃别又哭又笑的,要是还能真想到你老爹老娘,经常回来看看是真的。〃
一直到雨媛登上余克润驾驶的军用吉普,她脸上的笑容都是十分勉强。人们都以为她舍不得爹娘,其实她此时只是在生丁问渔的闷气,结婚自然是应该离开爹娘的,雨媛不可能为出嫁太伤心。她气恼的是丁问渔今天太不像话,他不该说那种无聊的话。丁问渔的无礼让她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他果然是像传说中的那样轻薄,那样无耻,那么肆无忌惮,不在乎自己成为公众的笑柄。军用吉普不合时宜地刚启动就熄了火,余克润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下车来,掀起前面的车盖,调整被堵塞的油路。这是一辆崭新的吉普,常常会闹一些不愉快的小故障,在新郎官排除故障的时候,已经坐在车上的雨媛,有一种登高亮相的尴尬。应该结束的时候不结束从来就是件糟糕的事情。该告别的话已经都说了,车下的人只好频频挥手,想到什么说什么地消磨时间。
雨媛尽量不回头去看丁问渔,然而她终于有些忍不住,带着赌气地侧过头去,看见丁问渔像只打败了的公鸡,十分孤独地站在弹簧玻璃门那里,耷拉着脑袋发呆,这时候,他已经穿上了灰色的呢大衣,胸前敞开着,手里提着那根纯粹是摆设的手杖。雨媛对那种男人提着文明棍的欧洲时髦感到很别扭,但是她又无端地觉得,像丁问渔这样小丑一般的怪人,配上这么一根不伦不类的拐棍十分合适。丁问渔那副孤独的模样,既让雨媛感到解气,又让她产生了一点恻隐之心。他虽然有些过分,然而雨媛也够让他下不了台的。
丁问渔在余克润将吉普车重新发动起来之前,就满腹心事地坐上和尚的车先走了。太阳尚未落山,但是已经没什么威力了,和尚的脸冻得有些发青,将短棉袄拦腰用一截电线扎紧了,拉起丁问渔就跑。灰溜溜的丁问渔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在路上也懒得与和尚说话,他觉得此时和尚一门心思地用力拉车,正符合自己的心意。余克润驾驶的军用吉普在珠江路拐弯处,追上了和尚的人力车。雨媛注意到丁问渔紧紧裹着呢大衣,像个病人似的萎缩在车座上。他的眼睛紧闭着,似乎还在发抖,手上仍然抓着那根手杖。突然,丁问渔的眼睛仿佛睁开了,雨媛赶紧把自己的目光移向别处。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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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最初不可思议地看中雨媛的时候,很多人都相信,他不过是又一次重犯了二十年前盲目追求雨媛大姐雨婵的疯病,大家只是觉得这事有些可笑,笑过了也就算了。如果不是经常闹些笑话,丁问渔就不是丁问渔了。丁问渔再次陷进爱情的沼泽,仿佛是一个可笑的人,又一次做了一件可笑的事情。甚至丁问渔刚开始也觉得自己的走火入魔,是十六岁那场没有结果的爱情故事的延续,是已经寂灭的爱情之火死灰复燃。他不断地在日记上扪心自问,自己提出质问,又自己做出回答,终于得出了结论。他得出的结论是,虽然所爱的人是同胞姐妹,虽然所爱的人都是已婚,但无疑是两起丝毫没有联系的爱情风暴。
丁问渔对雨婵雨媛姐妹的爱,都是一样的狂热,都是一样的死去活来,可是两者出发的基本点显然不同。二十年前后的丁问渔,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出发点不一样,结果也就不可能一样。十六岁的丁问渔只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年,他那时候非常幼稚,对女人一无所知。他对雨婵的初恋,是一种童话中的爱情,是一首浪漫的诗歌。二十年以后的丁问渔已是情场老手,是一个十足的浪荡子,一个寻花问柳的高人。他声名狼藉,经历过的女人,多得连自己也弄不清楚。爱情这词此时对他已经失去了现实意义,他马不停蹄地追逐着各式各样不同风格的女人,一旦达到目的,立刻进行下一轮战役。他像一名身经百战的将军一样,在女人堆里冲锋陷阵,一次次经受挫折,一次次丢人显眼。尽管战果辉煌,可是他的心灵上已经伤痕累累。旧的伤痕已结了痴,新的伤口又在流血。可以说是在一开始,没有人把丁问渔对雨媛的爱情当回事,大家都觉得他不过是又看上了一个新的女人。
二十年前的纯洁的那个丁问渔早就荡然无存。那时候,他青春年少,刚和父亲从日本归来,准备直接进入东南大学读书。当年,像他这样年轻的大学生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因为他看上去就像个大孩子一样,国文和数学的成绩一塌糊涂。丁问渔父亲的目的,是让已经熟练掌握两门外语的儿子,在纯粹是中国式的大学里,很好地熏陶一下中国文化。丁问渔随同父亲在日本待了五年,这五年中,日语几乎成了丁问渔的母语。父亲又专门为他聘请家庭教师,是一位在日本的德国留学生,负责教授他的德语和英语。十七岁回到祖国的时候,少年丁问渔首先向众人展示的,是语言方面的天才,他已经能够说一口地道的日语和德语。在北京停留期间,有一次,父亲带着他去当时的陆军总长段祺瑞家做客,正好有一位德国客人也在那里。段祺瑞曾在德国学过军事,在他固执的脑子里,训练有素的德国军队,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一支武装。他向那位德国人讲述着围棋,不时地卖弄着自己并不娴熟的德语。
丁问渔和德国人一番流畅的对话,立刻使段祺瑞觉得应该送这孩子去德国的军事学院。自古英雄出少年,段总长颇有感慨地说,中国留学生在德国学习军事,仅仅是在过语言关这一点上,就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他为此深有体会,觉得像丁问渔这样的条件,现在去学习军事,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北洋政府大缺少优秀的军事人才。但是丁问渔的父亲对于段总长的好意只是心领,他对于儿子所寄予的希望,是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个金融家,子承父业,成为未来银行业方面的巨头。丁家的一切都是在洋务运动中发展起来的,丁问渔的祖父只是一个普通的进士,官阶并不算太高,一度曾是两江总督张之洞的幕僚,然而却在经营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丁氏家族家大业大,除了丁问渔父亲这一支,其他的几支都是人丁兴旺。丁问渔的祖父不仅为自己的儿孙,留下了取之不尽享用不完的万贯家产,而且为后代如何保持住这些家业,设计好了最完美的方案。丁问渔父亲那一辈中,可以说是人才辈出,什么样的人都有,有当官的,自然是当大官。有继承实业的,开办纺织厂缥丝厂面粉厂。有当买办的,直接替外国人做事。到了丁问渔这一辈,更是五花八门,什么领域都去涉足。譬如他的堂兄丁公洽就是留日学军事的,是老同盟会会员,民国后一直军界的高层活动,丁问渔和雨婵发生联系,就是因为他的缘故。丁问渔另一位堂兄是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后来反戈一击,与共产党翻了脸,又成了国民党的中央委员。他还有一位堂兄甚至成为洪门的一个帮主,在天津的租界里公开地招收徒弟。
丁问渔父亲自己的事业可谓如日中天,他曾当过北洋政府时期中国银行的上海行长,而且长期在财政部担当要职。唯一遗憾的,是膝下就只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