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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一九三七年的爱情-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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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七年的首都南京,协会和委员会的名称满天乱飞,有著名的防空协会,妇女改良协会,卫生协会,灭蝇及粪便管理协会,航空委员会,中央救灾准备金保管委员会,还有大名鼎鼎的新生活运动委员会。 
有官方的,也有民间的,多得根本让人摸不着头脑。许多人的名片上,都堂而皇之地印着委员长副委员长的头衔,结果国民政府不得不下文,明令禁止滥用这些容易引起误会的称呼。 
首都无疑是当时中国最大的官场,各式各样的人,都到这来寻找机会,实缺谋不到,便变着法子,凑合着弄几个虚名蒙蒙人。   
  丁问渔真正感到高兴的,是余克侠的匆匆离去,给他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为了不让老同学感到寂寞,余克侠跑到弟弟的新房,把弟媳雨媛请出来陪丁问渔。他觉得自己匆匆出门,有些对不住初次来访的丁问渔,一再声明自己很快就能回来,让丁问渔今天无论如何要留在这里吃饭,他说自己已经关照厨子多做几个菜,到时候喝个痛快。丁问渔暗自叫好,按捺不住满脸的喜色,他做出恭敬不如从命的样子,很乐意地接受了余克侠的请求。他感到庆幸的是,不仅是余克侠夫妇离去了,而且天遂人愿地余克润也不在家。   
  和丁问渔与雨媛一起留下的,是余克侠八岁的儿子和三岁的女儿。这情景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二十年前,丁问渔在任府和雨婵之间发生的那一幕幕往事。余克侠的家充满了一种官场暴发户的味道,刚刚完工的小楼,似乎还散发着油漆刺鼻的的气味。一九三七年,是南京做官的人大兴土木的年头,虽然人人都在高呼抗日的口号,虽然报纸上屡屡发表那些鼓动抗日情绪的文章,但是这一年的南京人根本没有预料到战争会真的来临。人们对于即将降临的灾难毫无预感。大家都在纸上谈兵,对于一九三七年的南京人来说,战争遥远得很,远在已经丧失的东北四省,远在华北和绥远。这一年仍然是民国的盛世,是大家心目中购置房产的最佳年头。   
  南京城在这一年得到了惊人的拓展。市政当局鼓励人们在偏僻的城北地区,建筑风格迥异的新房子,在几年前,鼓楼仿佛已经是南京的北郊,无论是往北还是往西北,到处都是乱坟岗。如今,这些地盘一块接着一块被出售,报纸上几乎天天都有通知迁坟的启事,因为一旦你购买了一块地,就可以立刻在报纸上登启事,如果在规定的期限内,坟主依然不来迁坟,作为这块土地的拥有者,你便有权当做无坟主处理,花些钱将坟移走就行。大兴土木使得南京第一次有了真正的都市气概。南京开始真正地变得繁华起来。一座座新颖别致的小洋楼拔地而起,这些美丽的小洋楼中西合璧,基本上都是那些留洋的归国工程师设计的,风格多样,有欧美式,也有东洋式的,在欧美风格中,又有北欧和西欧之分。一座座小洋楼使得南京山西路颐和路一带道路纵横,以极不规则的方式交叉拐弯,结果使得这一带变得和迷宫一样复杂混乱。很多人到了这里都会晕头转向,走投无路。由于平时都是乘小汽车出入,因此让这些房子的主人自己步行,有时候距离已经很近了,竟还摸不到自己的家门。   
  城市的繁华使得南京人一个个仿佛都有了见识,除了知道无数党国要人的小道消息之外,南京人喜欢津津乐道高谈阔论。谁谁谁住在什么地方,谁谁谁的新宅子花了多少钱,谁谁谁的金屋藏娇,所有这些都是一说起来就非常兴奋的话题。远在上海的丁问渔的父亲也禁不住建房热的诱惑,这位满脑子商业细胞的银行家,敏感地看出房地产的升值,首先是地的升值,其次才是房子。因此他没有迫不及待地盖豪华的小洋楼,而是以儿子丁问渔的名义,一次性投资买下了很大的一块地,面积大得可以盖十几栋楼。这块地的价格在当年就差不多被炒得暴涨了一倍。   
  丁问渔在雨媛的陪同下,饶有兴致地参观了余克侠的新房子,这也是余克侠临走时特地安排的节目。他很遗憾不能亲自陪同丁问渔参观,但是又非常着急地希望丁问渔立刻对他的新居发表意见。自从新房子落成以后,余克侠一直在等待着一种赞扬声。〃我这里所有的房间都不上锁,〃临出门,余克侠对弟媳妇吩咐着,〃雨媛,你陪问渔四处看看,让他提提意见。 
好房子他可是见多了,我这风雨茅庐如何入得了他的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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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以后,雨媛怀念丁问渔的时候,她不可避免地会想到这一次和他单独相对的日子,她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丁问渔对她说起过的陈小姐的预言。这是一次意义不同寻常的单独相对。在这之前,丁问渔只是一个与她没有太大联系的人,他们之间毫不相干,她听说过他的故事。知道关于他的笑话,甚至许许多多流言蜚语。他不过是一个追求过她大姐雨婵的爱情疯子。他不过是借酒佯狂,在雨媛的婚礼上,对新娘子冒昧说几句无礼的话,在任伯晋的生日宴会上,对雨媛不怀好意地眉来眼去,对于雨媛来说,最过分的事情丁问渔似乎已经都做过了,她想象不出他还能怎么样。丁问渔只是一个故事中的人物,是人们说笑的对象,雨媛绝对不会想到,像他这样滑稽可笑的活宝,竟然还会和自己发生进一步的联系。   
  丁问渔对余克侠的新居未作任何评价,然而当雨媛拒绝带他参观自己的新房时,他变得出乎意外地固执起来。〃我想象不出你有什么样的理由,一定要拒绝我参观新房?〃他的语气中既带着一些倚老卖老的长辈口吻,又孩子气地站在新房门口不肯离去。余克侠八岁的儿子自作主张地推开了新房的房门,雨媛想阻挡已经来不及了,丁问渔站在门口,很认真地看着新房里的陈设,看了一会,也不等雨媛的邀请,径直就闯了进去。他以为雨媛准会因此生气,故意做出大大咧咧的样子,心里其实很虚,他高兴地注意到,她只不过是在暗笑。   
  〃这是个让人嫉妒的帅小伙子。〃丁问渔看着墙上挂着的余克润的照片,一本正经地说着。   
  雨媛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婚礼那天的情景突然再现在她的眼前。丁问渔用日语对她说过的那句暧昧的话,仿佛又在她耳边响起。尽管她尽量做得若无其事,但是她毕竟年轻幼稚,脸上是藏不住假的。她意识到,眼前这个不像话的家伙,很可能又会继续说出不像话的话来。 
丁问渔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他突然回过头来,眼睛直直地看着雨媛。在他这种大胆无耻的窥视下,雨媛更有些手足无措。她不敢去接丁问渔发直的目光,又不好意思板下脸来让他难堪。丁问渔是她丈夫哥哥的客人,这是丈夫哥哥的家,雨媛真不知自己怎么做才好,她知道余克润的哥哥余克侠对丁问渔十分欣赏,他常常在饭桌上大谈丁问渔的事情。她总不能在新年里,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把前来拜访的客人轰出去。   
  余克侠谈到丁问渔的时候,大多是以一种赞不绝口的语气。在官场上混,余克侠需要通过谈论丁问渔,来向别人展示自己不同凡响的留学经历,他在表扬丁问渔的时候,其实是在表扬自己。此外,他也需要通过对目前两人的状态的比较,来突出自己的仕途得意。无论是怀旧,还是炫耀现状,余克侠都得利用一下丁问渔。〃当年我们在欧洲的时候。。。。。。〃余克侠动不动就会这么说,他总是批评现在的年轻人,不可能想象他们当年是怎么回事,〃别看我们今天一个个都成了人物,想当年我们可是真不容易。〃说着说着,又会有些感叹,因为在官场上,比余克润混得好混得阔的留欧同学多得很。   
  〃官场上,永远是那些无能的人占便宜。〃余克侠通常是在饭桌上突然感慨万分,〃还是丁问渔好,他一眼就看穿了做官的那点把戏。〃   
  余克侠的妻子看不上眼地说:〃他那样的书呆子,怎么能够当官?〃   
  余克侠笑自己的妻子太没见识:〃难道还有什么比当官更容易的事?〃   
  余克侠把丁问渔塑造成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大名士。人们常常羡慕那些自己所不能达到的境界,余克侠不可能像丁问渔那样看淡名利,他羡慕丁问渔的家庭出身,羡慕他那种对什么都能不在乎的态度。在丁问渔这次不同寻常的拜访以后,直至丁问渔对雨媛的疯狂追求,已经变得众所周知难以收拾之前,余克侠继续有意无意地在饭桌上提到丁问渔。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人们往往专捡那种最没必要的话进行重复,谈论丁问渔恰恰是这种重复的一部分。 
事实上,在这次不同寻常的单独相对以后,雨媛并不反对谈论丁问渔的话题,也许正因为她不知不觉听得似乎有些入神,余克侠才会如此喋喋不休。   
  丁问渔在那天除了向雨媛大胆表示,他希望她能允许他爱之外,没有做出任何过分的举动。他的一言一行,都表现得令人难以置信地绅士化。他正襟危坐地坐在沙发上,像安慰小孩子一样娓娓道来,心平气和地告诉雨媛,说这不过是一种精神世界的游戏,没有任何不道德的目的。他不过是为了追求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并不想得到什么,更不要求雨媛付出什么。 
她完全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她可以把他当做一个爱情的疯子,当做一个古怪的白痴,甚至可以当做是一个无能的性变态者。她可以当做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这次不同寻常的谈话根本就不存在。丁问渔一再申明他所追求的只是一种形而上的东西。对于丁问渔来说,这是一次深思熟虑的谈话。他振振有辞,仿佛是在谈论别人的事,谈论一件和自己根本无关的事,仿佛是在讨论一场刚看过的话剧,一场刚看过的美国电影。   
  雨媛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不是她不愿意做,而是她实在来不及做。和丁问渔做好了充分准备正相反,雨媛措手不及防不胜防。事情来得太突然,她完全被丁问渔的大胆放肆弄懵了。很长的时间里,她只是很被动地在想,丁问渔太不像话了,真是色胆包天,怎么会这么不要脸。雨媛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时没有声色俱厉地撵他走。当时他们是坐在客厅里谈这番话的,火炉上的一壶水已经烧开了,扑哧扑哧地冒着热气。余克侠八岁的儿子在皮沙发上打着滚,没完没了地趁乱吃着茶几上放着的糖果,随手将糖纸扔得到处都是,三岁的女儿却时不时地要缠着新婶婶雨媛给她讲故事。客厅里的气氛一点也不融洽,丁问渔侃侃而谈,全然不顾雨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请你不要再说了,丁先生的这些话,实在有些可笑。〃雨媛向丁问渔发出警告,当着两个小孩子的面,她有些担心自己说的每一句活,都会被他们传给自己的父母,因此她不得不注意自己的态度,避免使用那些容易引起孩子们吃惊的激烈言辞。雨媛不可能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随心所欲,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家,她的结婚显然太匆忙了一些,尽管她从来没想到过要在余克润的哥哥家久住,但是由于新房安置在这里,她刚住进这幢新的小洋楼时,就从嫂子眼里看到了一种掩饰不住的恐慌。嫂子常常以试探的口吻问余克润,他们以后的新家准备建在什么地方,余克润对这种明显是撵他们走的提问毫无反应。 
他依赖自己的哥哥已经习惯了,所谓结婚,不过是为这个家里又带进来一个人。像他这样年龄的年轻男人,事实上很少去想怎么样安排一个温馨的家庭。他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相信只要仕途得意,一切存在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何况他对如何离开哥哥嫂嫂独立生活,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在目前的情况下,家庭生活对他来说,只能是一个束缚。   
  八岁的小侄子常常会误传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无端地生出些是非来,譬如有一次,雨媛只是随口向余克润抱怨,说他们家的女佣做菜不好吃,鱼里面没搁姜没搁葱或者是没搁酒,一股腥味根本下不了筷子。这话通过小侄子的嘴传到了余克润妻子的耳朵里,她立刻把这当做是弟媳妇将向自己争夺主妇权的信号。在吃饭的时候,她很宽宏大量,其实是十分严肃地说,自己这个家以后可以让雨媛来当,并且就此带出一大堆让雨媛听着十分难堪的话题。她当时感到十分委屈,可是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这一尴尬的局面,她笨拙得不敢开口,反而被嫂子认为是胸有城府。   
  从小深得父母宠爱的雨媛,在一开始就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她始终觉得自己是在做客,正是这种做客的感觉,给了丁问渔一个倾诉的机会。即使是在蜜月里,余克润就经常把雨媛一个人撇在新房里。他总是有那么多的事,一会是什么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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