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爱情-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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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的爱情 作者: 叶兆言
写在前面
我的目光凝视着故都南京的一九三七年,已经有许多年头。故都南京像一艘装饰华丽的破船,早就淹没在历史的故纸堆里。事过境迁,斗转星移,作为故都的南京,仿佛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已不可能再引起人们的青睐。这座古老城市在民国年间的瞬息繁华,轰轰烈烈的大起大落,注定只能放在落满尘埃的历史中,让人感叹让人回味。南京是逝去的中华民国的一块活化石,人们留念的,只能是那些已经成为往事的标本。南京的魅力只是那些孕蓄着巨大历史能量的古旧地理名称,譬如〃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中的台城,譬如〃王谢堂前双飞燕,飞落寻常百姓家〃的〃乌衣巷〃。南京似乎只有在怀旧中才有意义,在感伤中才觉得可爱。六十一年前,有位叫做叶楚伧的国民党元老主编了《首都志》,浩浩荡荡的两大本,五十多万字,那是一套狠狠渲染南京的书。叶楚伦在谈到编辑思想时,曾直截了当地说过:
党国建都金陵,眴将七稔,未有专志,诵述沿革及建设之懿,中外人士诹访所及,仅以旧肆故书应之,非所以掞张首善之义也。
叶楚伧的想法很简单,作为国民政府文官处的文官长和立法院的副院长,他和别的开国功臣一样,极想把南京建设成为一座繁荣昌盛的现代化都市,巍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温故然后知新,让大家知道历史上的南京,有助于如何重新设计新形象的南京。出版《首都志》前后是民国的盛世,南京本世纪中城市建设的黄金时代,而一九三七年恰巧是这个时代的巅峰和尾声。国民政府于一九二七年四月在南京正式定都,四年以后出版的《中学教育指导》这本教科书上,〃革命纪念〃一栏明确地写着,学校中凡遇革命纪念日,应举行纪念仪式及演讲,使知纪念事实和宣传要点。有关〃国民政府建都南京纪念日〃的文字如下:
A 史略:南京为总理指定之首都。辛亥革命,总理被举为大总统,中央政府即设于此。十五年本党誓师北伐,克复武汉,革命政府即由粤移汉。至十六年四月,遵总理遗愿,建都南京。
B 仪式:全国各党政军警机关各团体各学校一律悬党国旗志庆,各地高级党部召集各机关各团体学校代表举行纪念典礼,不放假。
C 宣传要点:
(子)国民政府成立之经过。
(丑)南京在中国地理上历史上及文化上之地位。
(寅)国都之建设与中国之将来。
国民政府正式定都南京,给了南京这座古城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是当初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好机会源于已故总理孙中山的在天之灵。早在一九一二年,辛亥革命后第二年的四月一日,也就是在袁世凯的压迫下辞去临时大总统的第二天,孙中山在紫金山一带打猎,触景生情,第一次流露出希望自己死后能葬身此地的念头。到了一九二五年,孙中山在北京一病不起,他更坚定地表示自己死后要葬在南京。孙中山为何如此钟情南京这块风水宝地,曾有过种种猜测和演义,然而孙中山的遗愿,毕竟得到了已经完成统一大计的国民党的忠实执行。一九二九年六月一日的奉安大典,成了当时南京最热闹的大事。为了将孙中山的棺木从下关火车站,穿过拥挤嘈杂的城区,隆重庄严地运往中山陵墓,市政当局果断地抓住了这次彻底改造城市交通的机遇。成片的旧房子被拆去了,长长的为迎榇专门设计的中山大道,工程浩大气派非凡,完全改变了古城的面貌。南京顿时有了大都市的威势。几十年过去了,中山大道仍然是南京最重要的街道。
到了一九三七年,南京作为中华民国的首都已整整十年。这十年,国民政府励精图治,力图摆脱历史遗留给中国人种种坏毛病。对于六朝古都的南京来说,这十年的变化之大,可谓进展神速成果辉煌。南京成了地道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七七事变〃以后,白崇禧将军从广西赶赴首都南京,协助蒋委员长指挥对日作战。他下了飞机,在南京市内兜了一圈,对新闻界说,他感受最深的就是首都这些年的巨大变化。持同样观点的还有中国青年党老资格的领导人左舜生,他是一个好抬杠的人,一直保持着对国民党的批评姿态,但是当他离开南京几年以后重新回到这座城市,不得不承认首都在国民政府的领导下发生的迅速变化和改进,给了他良好的印象。国民政府显然做过一些努力,这些努力确实也有不容易的一面。
十年间,内战不断,北伐虽然成功了,参加北伐的各集团势力像玩游戏一样地捉对厮杀,所有握有重兵的新军阀们都试图向蒋介石的权力挑战,共产党从北伐初期的盟友变成死敌,剿共和反围剿成为互为因果的矛盾。更让人不得安宁的是外患日急,九一八事变失去了东北四省,一二八淞沪抗战以失败告终,日军向华北蚕食,在中国的领土上没完没了堂而皇之地举行军事演习,各地租界的日本浪人包括亡了自己祖国的韩国浪人动辄寻衅惹事。一九三七年的南京,仿佛一艘在风雨中飘荡的已经漏水的战舰,它尝试着驶向繁荣富强的现代化,然而充其量只能是在历史的大海中颠簸起伏,最后可悲地葬身海底。
我注视着一九三七年的南京的时候,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油然而起。我没有再现当年繁华的奢望,而且所谓民国盛世的一九三七年,本身就有许多虚幻的地方。一九三七年只是过眼烟云。我的目光在这个过去的特定年代里徘徊,作为小说家,我看不太清楚那种被历史学家称为历史的历史。我看到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断,一些大时代中的伤感的没出息的小故事。一九三七的南京人还不可能预料到即将发生的历史悲剧,他们活在那个时代里,并不知道后来会怎么样。对于南京这座城市来说,一九三七年最大的事情是日本人来了,真的杀进来了,人们喋喋不休的话题,是发生在年底的南京大屠杀。相对于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其他的事情都是微不足道。
第一章
1
一九三七年一月一日,星期五,天气晴朗,来自北方的寒流刚刚过去,气温有些回暖。虽然国民政府已把阴历称之为废历,但是阳历的新年气氛,在民间并不像预料的那样强烈和热闹。全国各地都举行会议庆祝元旦,冠冕堂皇的大会,上行下效,是个大礼堂就爆满,好像不开个会就不是过新年一样。一九三七年是在热烈的抗日气氛中来临的。
不久前发生的西安事变和平解决,使得蒋委员长的个人威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
全国各地大放爆竹,庆祝中华民国逢凶化吉。人们原来普遍地担心,西安事变将引发大规模的内战,而对中国领土早就存着觊觎之心的日本人,正好趁虚而入。蒋委员长在全国军民的欢腾声中,平安返回首都南京,由于他许诺将不再向日本的强权屈服,这意味着众望所归的抗日民主统一战线已经初步形成,涣散的中国人在心目中似乎又有了一个新的寄托。
在一九三七年元旦的这一天,首都南京有许多党国要人,因为参加这样那样的会议,很糟糕地都得了感冒,开会成了党国要人们沉重的负担。有三个会议是免不了的,先去中山陵谒陵,这是最吃力的活,每年新年的第一天都得恭恭敬敬如仪一番,凡上去的人,无不气喘吁吁一身臭汗。然后接着赶湖南路的中央党部,听于右任的新年致辞。最后是去国民政府,再听林森主席致辞。说的话报纸上都要刊登的,三个会连在一起,都代表着一种规格,代表着一个人在政府中所处的位置,谁也舍不得放弃。参加会议的人,赶来赶去,既出汗又受冻,结果就只能感冒。体弱的老先生,会议尚未结束,便打起了喷嚏。
丁问渔在元旦这天,也得了感冒,不过他的感冒肯定和开会无关。除了参加一次婚礼,他并没有参加任何会议。参加会议的大红烫金请柬早被他扔进了废纸篓。丁问渔是个名流,然而更是性情中人,别人很在乎很看重的事,他往往懒得放在心上。他似乎还看不出元旦这一天,有什么特别纪念的意义,人们所以知道他感冒了,是他把这一点记录在了日记上面。习惯将自己的行踪和心得体会记录下来的丁问渔,在这一天的日记上赫然写着: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我得了重感冒,到晚上尤其加重,清水鼻涕不时地要淌下来。好在这不是一个太坏的日子,因为我在一个令人厌烦的婚礼上,见到了美丽的B小姐。我的心立刻被这位美丽的女孩搅乱了。我这里称她是美丽可爱的女孩,可今天却是她的婚事,当我写下以上文字时,她也许已将不再是一个女孩了。唉,女人为什么非要嫁给男人这种俗物呢。我没有什么过于奢侈的想法,只是想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乃是有生以来最大之欢乐,此事当竭力进行。
一九三七年的第一天,已经步入中年已婚男人行列的丁问渔,在写得龙飞凤舞的日记中,首次抒发了他对雨媛一见钟情的狂热情绪。由于他的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而且用的是英文,在遣词造句方面,显得有些肆无忌惮。仅仅是从这一天的日记上,还看不出他和被称之为B小姐的雨媛,会出现什么了不得的故事。既然是写给自己看的,丁问渔的日记上屡屡出现对大胆的漂亮女人的非分之想。事实上,在将近一千字的日记中,有关于雨媛和感冒的文字,只占极小的一部分。有许多文字都是咒骂另一位女士陈小姐的。一九三七年开始的第一天是丁问渔异常辛苦的一天,他在夫子庙的朝云居陪陈小姐打了一夜麻将。这是件苦差事,因为他实在不喜欢被誉为国粹的麻将。一个月前,他新结识了一位已经过时的红歌女,这位歌女就是陈小姐,是一位姿色尚可的独身女人,陈小姐除了唱歌,最大的乐趣就是打麻将。丁问渔要想接近这位红歌女,唯一的办法就是陪她打麻将。昨天晚上丁问渔输得一塌糊涂,天亮以后送陈小姐回住处休息,他自己上下眼皮打着架,哈气连天,想赶回去睡一觉,可是上了床,却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学校里放了假,小孩子们无所事事,就在丁问渔住的教授公寓的窗下,燃放庆祝蒋委员长从西安返回南京那天没有用完的爆竹。好像是故意和丁问渔作对,孩子们采取的是一种很节省的放法,将串着的爆竹拆散了一枚枚放。丁问渔躺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刚睡着,就被冷不丁的爆竹声吵醒,想发火又觉得没必要和小孩子赌气,于是便在时不时响一下的爆竹中,心猿意马地想念着陈小姐。陈小姐在目前似乎已是唾手可得的猎物,对于如何获得女人的芳心,丁问渔自付是这方面的高手,什么时候解决陈小姐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好不容易睡着了一会,时间已经过了中午,窗外燃放爆竹的小孩子也离去了,丁问渔突然惊醒过来,想到今天下午还要去出席一个不该推托的婚礼。
人力车夫和尚早早地就将三轮车歇在大学的校门口,一边晒太阳打瞌睡,一边等候着丁问渔到来。在这一段日子里,和尚的三轮车几乎成了丁问渔的专车。丁问渔迟迟不来,和尚的肚子越等越饿,便跑到对面的小馆子里,买了四个大肉包子垫底。有了肉包子垫底,太阳暖洋洋地晒着,和尚一头一脸的悠然自得。校门口的大喇叭里,正转播着电台播放的中枢召开元旦庆祝大会实况录音,国府主席林森在发表广播演说,话题是有关自力更生,录音效果糟糕透顶,不时地发出电流的尖叫声。男男女女的大学生正陆陆续续地从校园里走出来,其中一位穿着青布长衫的大学生,拉着一个女学生走到和尚面前,用东北口音招呼用车。和尚已经打发了好几蹚类似的生意,他睁开眼睛,懒洋洋地看着眼前的这对青年男女,很快又把眼睛闭上了。大学生说,〃你这人怎么真没道理,到底是去还是不去,给句话。〃和尚是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穿着一身七成新的短棉袄,胸前微微地敞着,一副闲散不爱搭理人的架势,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慢性子,一看就知道他是个难弄的人。他故意不吭声,继续闭目养神,那大学生又问了一句,和尚依然不予理睬,大学生不由地怒火中烧,数落起和尚来,站在一旁的女朋友也跟着帮腔。大学生忿忿地说:〃这年头也邪了门,不就是一个拉车的吗,搭什么臭架子!〃
丁问渔来到校门口的时候,两位年轻的大学生还在纠缠着和尚。和尚闲着也是闲着,趁机借吵架消磨时间。他不理睬那男的,专钉着女的吵,揪住她的每一句话不放。那位女的是外文系的学生,并不善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