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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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坐不住了,千心阁主脸色大变,一拍桌子,喝道:“敖子书!你别仗着跟你爷爷学了点皮毛,就四处炫耀,得意忘形!诸位请看,纸是硬黄,墨是宋墨,这都是宋版的真迹,岂有作假之理?”
众人都围上去验看,窃窃私语。敖子书笑眯眯地说:“不错,硬黄乃纸中上品,起于唐宋之间,墨古朴苍劲,倒也是宋墨。”
千心阁主冷笑道:“那么,世侄是看走眼了?”众人听了,都把目光转向了敖子书。只见他背着手从供桌旁走开,朗声道:“想必世伯是知道这套《南齐书》的来历,宋版《南齐书》得自宋朝的千印和尚,千印爱书如命,为了保得此书不被仇人抢去,曾找到当时的名医将书缝入背中,从此传下了背书和尚的美名,《南齐书》珍本自然便带有人气血迹。子书不才,便从此处看出了破绽。”
众人本已散开,听了这话又赶忙围上去查看。千心阁主身子一颤,额头已经汗湿。
敖子书的话音越发敞亮:“从宋元起到本朝,时隔数百年,像这样的善本大多藏于古墓之中,年代久远纸张便会泛黄,我听爷爷说过,《南齐书》中有些字因掺了血迹会成暗红之色,堪称一绝。纸张墨迹可仿,这血迹却极难造假,通常造假书的人将书拓好之后,会找来一条母狗,剖其肚而不让其死。将书藏于狗肚里,九天后取出再埋于黄土,墨的成色便是掺了血的暗红,殊不知,狗血比人血旺热,这其间便有了差别。诸位请看,如果将此书放在太阳底下,它的确成暗红色,如果没有光照,便只能是普通的黑墨了……”
众人听罢,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感叹。千心阁主的脸色本已苍白、僵硬,见一干人的目光都转向自己,马上又换成一副喜色,嘴里发出朗朗的笑声,“世侄的眼力果然厉害,敖翁这些年不知是如何打造的你!”
1、赏书大会(4)
敖子书冷然地说:“晚辈只是日夜苦读罢了,离爷爷还差的远呢!”
千心阁主转向其他人,大声道:“诸位,正如子书所言,这书是假的。不瞒大家,近日偷书贼猖獗,西风堂主和太月院主两位仁兄一大早就登门来示警,我不得不防啊。胡某以假充真,也是迫不得已,试问你们各家的珍本没有造假吗?谁家没有一两本假书呢!”
众人眼见他以假充次,瞒谎入会的学人,都有些不乐。一个老者悻悻地问:“也就是说,我们今天是无缘看到《南齐书》的真本了?”
千心阁主含笑不语,众人不禁大失所望,熬子书却抬头朝大堂的梁上扫了几眼,心想:“《南齐书》既为千心阁的镇楼之宝,必然收藏得极为隐秘,不知道二弟能否将它寻到?”见堂中的气氛有些僵,忙又圆场道:“世伯说的是,近来窃书成风,千心阁确实不能不防。不过,晚辈在这里想跟大家再通报一件事,前些天省城出现了几部珍本,也不知是从哪家书楼倒卖出去的。”
话音才落,西风堂主便叫了起来,全身哆嗦着问:“你说的可是……”
“宋本《史记》一册,宋本《临安帖》一册。”
西风堂主听了这话捂着胸口慢慢倒下去,幸好后面的人手快,把他扶住了。敖子书叹道:“西风堂就算近年的年景不好,也不至于把这两部书发出去啊!”
众人都小声嘀咕起来,西风堂主扶着椅背站稳,喘着粗气,顿足道:“都是我那败家底的畜牲,背着我把书卖了。子书,念我和你家多年的交情,你快告诉我,那书现在何处?”
敖子书转向千心阁主,面露微笑,后者被他盯得有些发毛,眼光左右游移。“这件事,好像胡世伯比我还清楚。”此话一出,大堂里一片哗然,千心阁主哪里还坐得住,指着子书骂道:“你休要血口喷人!你……”
敖子书看着千心阁主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心有不忍,但想到临行前爷爷的嘱咐,这前后的计划用意便是要替风满楼造势,为自己立威,只得一狠心,冷笑道:“胡世伯,好像在省城出面收购这两本书的,就是你千心阁的人吧?”
千心阁主登时为之气结。西风堂主咬牙切齿地指着他,连声说老朽看错了人,看错了人!太月院主也晃着扇子长叹一声,这真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呢!
千心阁主见众人眼神里满是鄙夷,当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背上衣衫尽湿。只见敖子书冲着堂门拍拍手,便有书童捧着书盒进来,径直走到西风堂主面前,将盒子打开。敖子书道:“世伯请看,是不是这两本?”
西风堂主一把抢过盒子,翻动着书页,激动地全身哆嗦,“没错,正是宋版的《史记》和《临安帖》!”众人都围了上来。西风堂主却害怕被人抢去似的,将书紧紧地抱在怀里,询问敖子书,此书怎么会到了你手里?
敖子书正色道:“实不相瞒,我敖家出高价截住这两件珍宝,用意便是要它完璧归赵!”众人又是一片低语。
西风堂主抱住两个盒子,老泪纵横,说道:“少楼主,你回去跟敖翁说,改日我会带着犬子前往贵府谢恩!”敖子书听他称呼自己为少楼主,不禁心花怒放,连说不敢,不敢。
只见那太月院主环视众人,慨叹道:“此次书会,风满楼虽说没展出一种珍本,但敖家之书德操守,实为各大书楼的楷模啊!”众人也齐声赞同,纷纷称善。
千心阁主见敖子书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不禁发出刺耳的笑声,叫道:“西堂翁,你别高兴得太早,此书既然已经流出贵府,便再也成不了孤本,是吧,敖少公子?”
敖子书不作答,只轻摇折扇,矜持地看着对方。千心阁主忿忿地想,敖家人真是鬼得可以,老的不出头,却派个小的出来煽风点火,毁我千心阁威望,借机抬高他风满楼,此心何其毒也!眼见书会再拖下去亦是无味,正要宣布休场,猛听得远远地传来管家的叫喊:“老爷,老爷不好了!”
千心阁主铁青着脸,看着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大堂,怒道:“在书堂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楼上的那套……宋刻《南齐书》被偷了!”
啊?千心阁主一把将管家的衣领揪住,情急下竟是说不出话来,随后摇晃着身体向后倒去,被管家死死抱住。众人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千心阁的珍本也会被人盗去,都惊得呆了,太月院主颤声道:“什么贼有这等本领,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把《南齐书》偷走?莫非是……”
西风堂主心里也猜到了那个可怕的名字,脱口说:“落花宫?”众人听了这三个字,都打起寒战,神情变得僵硬了,大气不敢多喘,只有眼珠子在四下寻摸着,似乎那落花宫的贼人正在暗中窥伺,嘿嘿冷笑。堂上顿时鸦雀无声,不过片刻工夫,各家楼主猛地省起自家放在院中的那些珍本,摆在那里也不安全,发声喊,呼啦一下都朝堂外跑去,胡庄上下顿时一片慌乱,闹得鸡飞狗跳。
乍听到《南齐书》被盗的消息,敖子书先是胸间一热,心跳蓦然便急促起来,喉头发干脚步发软,脸上竟然还微微泛出了潮红,暗叹了声:“好个二弟,这事到底又被你做成了!”他晃了晃脑袋,竭力摆脱因兴奋而带来的虚空感,跟着众人冲到了院子。
1、赏书大会(5)
各家的展位前,都站满了书童仆人,如临大敌般将自家的珍本围住,只有敖子书无所牵累,快步走到太月院主跟前,一拱手道,“世伯,你看今天这事……”
太月院主前几天便丢了一套《十三经注疏》,此时早成了惊弓之鸟,忙朝西风堂主一点头,说:“事出突然,今天这赏书大会不如先散了吧,盗风猖狂,每一家回去后都早做防范,勿要为奸小所乘,其他事日后再从长计议。”众人早被落花宫偷怕了,听他这一说如获大赦,纷纷赞同,当下都忙着收拾展位上的书本。
敖子书来得潇洒走得从容,与一干人拱手作别后,出门上船驶出了胡庄,见太湖水千顷碧波如玉,白雪样的芦花洒洒扬扬,远远的天水一色,薄云如细纱悬浮,似从没看过这般美的景致,只觉胸间畅快无比,不觉便有了想喊想叫的冲动,果真学着渔家喊了声号子。
随行的书童几曾见过他如此失态,都甚感诧异。往日里,敖子书从来都是循规蹈矩,读书吃饭睡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喜好,人也老成,不苟言笑,早早地顶着个少楼主的帽子,恪守着祖训家规过活,身上便少了些真性情。故而乍看到他如此冲动,下人们都觉得新鲜。
敖子书随后也觉出这样吆喝有失读书人身份,转头见书童们直着眼看他,脸皮便是一端,但到底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又道:“你们来唱!吆喝起来也好,个个都不作声,可不太辜负了眼前这美景吗?”
一个书童大着胆子说了句,少爷既然有兴致,不妨吟诗做对啊!敖子书摇着头说:“诗书在楼里读得多了,现在只想听听渔歌子,发发野,二弟在这里就好了,喊起来肯定比谁都响亮。”
少爷既愿意听,书童们谁不想凑这个趣儿,果真都吆喝起来,顿时湖面一片热闹。大船便在这号子声里,慢慢驶向了敖庄。
2、敖庄风满楼(1)
若是站在天灵山上,俯瞰敖庄,会发现它泊在太湖边上,极像个元宝。风满楼恰好便立在中间凸起的位置,隐隐昭示着它的至高无上,三层砖木楼,回廊相通,前后三进深,它像这个家族的百岁老人,日夜垂视着敖庄里的动静。
历经了几代的风雨,敖家的深宅大院四下透着沧桑味道,闻一闻,有点像祠堂里烧的香烛气味;像老红木家具破了漆,受了虫蛀,散出的气味;像古旧瓷器蒙了尘,字画泛了黄,滋生出的气味;或是色泽发乌的帐幔、搁置久了的灯笼,轻轻一抖动,烟尘便有些呛;或是多年不曾洗晒的旧衣服,受了潮气,长了霉点儿,有些馊。
这些气味越聚越浓,常常堵得人心发慌,本是年轻人最不喜见的,敖子书却恰恰相反。他贪恋的正是风满楼的这份古色古香。花啊草啊鸟啊什么的,该是女人和孩子喜欢的,游玩享乐是纨绔子弟的嗜好,与他这个正派的世家子弟不搭边儿,他是读书人,偏就喜欢这股子陈旧味儿。
一拐进敖庄的临街河,最先看到的便是敖家有名的大酒窖,靠岸是五间高房,墙壁上写着个大大的“酒”字,跟邻近的米行墙上的那个“粮”字相映成趣。这敖家老酒也是百年老字号,开坛顺风十里飘香,跟风满楼一样名重,色味劲道在本地都是首屈一指,最远的还销到了安徽徽州一带。嘉邺镇的人多喜欢自酿米酒,但若操办红白喜事时,在席上见不到敖家老酒的话,客人就会抱怨了,说这酒喝得不美气。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也不知从何时流传下的,久而久之,喝敖家老酒便多了一层象征意味。
敖家老酒传到敖子书的二叔敖少秋这一辈,酿造的工艺更有所长进,传说不同的人能从中品出不同的味道,比如年轻的情人吧,喝第一口时觉得有些甜蜜,再喝又有点涩苦;比如老夫老妻吧,喝在口里便一点辛辣气没有,只是香醇绵长;再比如说悲苦的人吧,居然能从中品出酸甜苦辣咸等五味来。一时间,敖家老酒名声大噪,上门拉货的船只排成了长龙,偏生这敖少秋有点犟劲,每次老酒出窖只出八十坛,还要留下十坛自家享用,限量供应,于是价钱便一翻再翻。
但敖子书却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这个二叔,尤其看不惯他成天价醉醺醺的模样。敖家的酒窖他小时没少去过,二叔每次都蒙松着眼皮,抱着酒坛坐在板凳上,面对着墙壁上的一副女人画像(那是他二婶的遗像)。年纪稍大,敖子书才知道里面原来还藏着一段故事,二婶当年嫁到敖家,原是盼着有朝一日能登上风满楼看书,她的心思半点也没在二叔身上。可不知道敖家有族训,女人永远不得登楼半步,二婶因而忧心成疾,终是含恨逝去。她跟了敖少秋三年,没留下子嗣,只有悲苦,还害得他整日里借酒消愁,即便后来在外头领养了一个儿子,依旧不能使他完全振作起来。
不过,敖子书现在倒是替自己感到庆幸,当年,二叔、三叔都是人中之杰,聪明绝顶,若非一个酗酒一个早逝,这楼主的位子如何能落到自己身上。他们的后代:敖谢天是领养来的“野种”,没资格登楼,敖子轩年幼,跟三奶奶沈芸孤儿寡母的,又对自己构不成危险。不像他敖子书,父母健全,一个替他护楼开道,一个替他料理家院,上头又有老太爷罩着,要风有风,要雨得雨。
大船沿着临街河驶进了敖庄,两岸上,不时地有敖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