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导-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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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 序
简·奥斯丁(1775—1817),英国十九世纪初期杰出的现实主义小说家。她出生在英格兰汉普郡一个乡村牧师的家庭,从小没有上过正规学校,只在父母的指导下阅读了大量古典文学作品和流行小说。她终身未婚,二十岁左右开始写作,先后写出六部反映英国乡绅生活的长篇小说。一八—一年,匿名发表了《理智与情感》,受到好评,以后又接连出版了《傲慢与偏见》(1813)、《曼斯菲尔德庄园》(1814)、《爱玛》(1815)。她逝世后的第M年,《诺桑觉寺》和《劝导》同时问世,并且第一次署上作者的真名。
一般说来,奥斯丁最受欢迎的作品是《傲慢与偏见》。但是她的其他几部小说也都各具特色,部部不乏推崇者。即以《劝导》为例.这是作者进入四十岁后写出的最后一部小说,比以前的作品写得更有思想和感情深度,因而“被许多评论家视为奥斯丁的最好的作品”*。
《劝导》描写了一个曲折多磨的爱情故事。贵族小姐安妮·埃利奥特同青年军官温特沃思倾心相爱,订下了婚约。可是,她的父亲沃尔特爵士和教母拉塞尔夫人嫌温特沃思出身卑贱,没有财产,极力反对这门婚事。安妮出于“谨慎”,接受了教母的劝导,忍痛同心上人解除了婚约。八年后,在战争中升了官、发了财的温特沃思上校休役回乡,随姐姐、姐夫当上了沃尔特爵士的房客。他虽说对安妮怨忿末消,但两人不忘旧情,终于历尽曲折,排除干扰,结成良缘。
《劝导》的意义并不限于它那动人的爱情描写,也不限于它那关于爱情与谨慎的道义说教,更重要的是,它还具有比较深远的社会意义。这首先表现在:小说对腐朽没落的贵族阶级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沃尔特爵士是个“愚昧无知、挥霍无度的准男爵”,他“既缺乏准则,又缺乏理智,无法保持上帝赐予他的地位”,最后失去了在自己庄园上生息的“义务和尊严”,只能躲到一个小镇上去“沾沾自喜”。作者告诉我们,“爱慕虚荣构成了他的全部性格特征”;而在这爱慕虚荣的背后,又掩盖着他的势利与自私。为了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他不惜低三下四地去巴结达尔林普尔子爵夫人母女;为了维护家族的“声誉”,他又竭力阻止安妮嫁给“出身卑贱”的温特沃思上校,阻止安妮同“低残的伙伴”史密斯夫人交往。
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沃尔特爵士在阻挠女儿的同时,自己家里却收养着一位出身卑贱的妖女人(克莱夫人),长期同她卿卿我我的,差一点把她变成“沃尔特爵士夫人”。这是对那位贵族老爷的绝妙讽刺,充分暴露了他的伪善面孔。
如果说小说对沃尔特爵士的描写体现了作者对贵族等级观念的嘲讽,那么它对埃利奥特先生的刻画则显示了作者对贵族世袭制度的抨击。沃尔特爵士因为没有儿子,便选定他的侄儿威廉·埃利奥特做假定继承人,并指望他能娶他的长女伊丽莎白为妻。怎奈埃利奥特是个“诡计多端、冷酷无情”的负心人,他一心向往发财致富,竟“把家族的荣誉视若粪土”,根本不把爵士父女放在眼里,硬是娶了一个“出身低贱的阔女人”。后来,在贪婪和纵乐之余,他逐渐认识了准男爵的“价值”,赶忙跑到爵士府上修好。当他发现克莱夫人正在追求沃尔特爵士,因而有可能危及他的继承权时,便又不择手段地使用阴谋诡计,甚至想娶安妮为妻,以便利用做女婿之便,守在近前监视沃尔特爵士,不让他续娶克莱夫人。安妮同温特沃思订婚后,他的奢望破灭,最后使出杀手铜,诱使克莱夫人做了他的姘头。看,沃尔特爵士的未来继承人竟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恶棍!
《劝导》不仅塑造了几位令人生厌的反面人物,而且塑造了一些讨人喜爱的正面人物。安妮·埃利奥特是个异乎寻常的女主角,她聪慧,美丽,对爱情既忠贞,又谨慎,因而导致了八年的不幸遭遇。后来,她同温特沃思回顾这段不幸时,能用一种通世、和解的眼光看待是非,并不怨天尤人。所以有的评论家感叹说:所有小说的女主角中,很少有人像安妮·埃利奥特那样招人喜爱,令人同情*。另外,以温特沃思上校为代表的一伙海军军官,他们一个个是那样开朗,那样真挚,那样热情,与沃尔特爵士、埃利奥特一伙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难怪安妮能“为做一个水兵的妻子而感到自豪”!
从艺术手法来看,《劝导》并不追求情节的离奇,而以结构严谨、笔法细腻著称。小说中有许多细节描写,乍看平淡无奇,可是细细体会,却感到余味无穷。人们常把奥斯丁的小说比作“二寸牙雕”,经过此般精雕细琢的《劝导》,完全当得起这一美称。
*见纽约现代文库出版的《奥斯丁小说全集》封里简介。
*见伊恩·瓦特编辑《奥斯丁评论集》第45页。
(以下为本书不同语言版本的封面)
上卷·第一章
萨默塞特郡凯林奇大厦的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为了自得其乐,一向什么书都不沾手,单单爱看那《准爵录》。一捧起这本书,他闲暇中找到了消遣,烦恼中得到了宽慰。读着这本书,想到最早加封的爵位如今所剩无几,他心头不由得激起一股艳羡崇敬之情。家中的事情使他感觉不快,但是一想到上个世纪加封的爵位多如牛毛,这种不快的感觉便自然而然地化做了怜悯和鄙夷。这本书里,若是别的页上索然乏味,他可以带着经久不衰的兴趣,阅读他自己的家史。每次打开他顶宝贝的那一卷,他总要翻到这一页:
凯林奇大厦的埃利奥特
沃尔特·埃利奥特,一七六O年三月一日生,一七八四年七月十五日娶格罗斯特郡南方庄园的詹姆斯·史蒂文森先生之女伊丽莎白为妻。该妻卒于一八OO年,为他生有以下后嗣:伊丽莎白,生于一七八五年六月一日;安妮,生于一七八七年八月九日;一个男死婴,一七八九年十一月五日;玛丽,生于
一七九一年十一月二十日。
爵士录上原先只有这样一段文字。可是沃尔特爵士为了给自己和家人提供资料,却来了个锦上添花,在玛丽的生辰后面加上这样一句话:“一八一O年十二月十六日嫁与萨默塞特郡厄泼克劳斯的查尔斯·默斯格罗夫先生之子兼继承人查尔斯为妻”,并且添上了他自己失去妻子的确凿日期。
接下来便用惯常的字眼,记录了他那贵门世家青云直上的历史:起先如何到柴郡定居,后来如何载入达格代尔的史书,如何出任郡长,如何接连当了三届国会议员,尽忠效力,加封爵位,以及在查尔斯二世登基后的第一年,先后娶了那些玛丽小姐、伊丽莎白小姐,洋洋洒洒地构成了那四开本的两满页,末了是族徽和徽文:——“主府邸:萨默塞特郡凯林奇大厦。”最后又是沃尔特爵士的笔迹:
假定继承人:第二位沃尔特爵士的曾孙威廉·沃尔特·埃利奥特先生。
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自命不凡,觉得自己要仪表有仪表,要地位有地位,以至于爱慕虚荣构成了他的全部性格特征。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出类拔萃的美男子,如今到了五十四岁仍然一表人才。他是那样注重自己的仪表,这在女人里也很少见。就连新封爵爷的贴身男仆也不会像他那样满意自己的社会地位。他认为,美貌仅次于爵位。而书中两者兼得的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一直是他无限崇拜、无限热爱的对象。
理所当然,他的美貌和地位使他有权利获得爱情,也正是沾了这两方面的光,他才娶了一位人品比他优越得多的妻子。埃利奥特夫人是位杰出的女人,她明白事理,和蔼可亲,如果说我们可以原谅她年轻时凭着一时感情冲动而当上了埃利奥特夫人,那么,她以后的见解和举止再也匆须承蒙别人开恩解脱了。十七年来,但凡丈夫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她总是能迁就的就迁就,能缓和的就缓和,能隐瞒的就隐瞒,使丈夫真的变得越来越体面。她自己虽说并不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但是她在履行职责、结交朋友和照料孩子中找到了足够的乐趣,因而当上帝要她离开人间时,她不能不感到恋恋不舍。她撇下三个女儿,大的十六,二的十四,把她们托给一个自负而愚蠢的父亲管教,真是个令人可怕的包袱。好在她有个知心朋友,那是个富有理智、值得器重的女人,因为对埃利奥特夫人怀有深厚的感情,便搬到凯林奇村来住,守在她身旁。埃利奥特夫人从她的朋友那里得到了最大的帮助,她之所以能坚持正确的原则,对女儿们进行谆谆教导,主要依赖于这位朋友的好心指点。
不管亲朋故旧如何期待,这位朋友与沃尔特爵士并未成亲。埃利奥特夫人去世十三年了,他们依然是近邻和挚友,一个还当鳏夫,一个仍做寡妇。
这位拉塞尔夫人已经到了老成持重的年纪,加上生活条件又极其优越,不会再兴起改嫁的念头,这一点用不着向公众赔不是,因为改嫁比守寡还要使这些人感到忿忿不满。不过,沃尔特爵士之所以还在打光棍,却必须解释一下。要知道,沃尔特爵士曾经很不理智地向人求过婚,私下碰了一两次钉子之后,便摆出一个慈父的样子,自豪地为他的几个宝贝女儿打光棍。为了一个女儿,就是他的那位大女儿,他倒真的会做出一切牺牲,不过迄今为止他还不是很愿意那样做罢了。伊丽莎白长到十六岁,她母亲的权利和作用但凡能继承的,她都继承下来了。她人长得很漂亮,很像她父亲,因此她的影响一直很大,父女俩相处得极其融洽。他的另外两个女儿可就远远没有那么高贵了。玛丽当上了查尔斯·默斯格罗夫夫人,多少还取得了一点徒有虚表的身价;而安妮倒好,凭着她那优雅的心灵、温柔的性格,若是碰到个真正有见识的人,她一定会大受抬举的,谁想在她父亲、姐姐眼里,她却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妮子。她的意见无足轻重,她的个人安适总是被撇在一边——她只不过是安妮而已。
可是对于拉塞尔夫人来说,安妮简直是个顶可亲、顶宝贝的教女、宠儿和朋友。拉塞尔夫人对三个女儿都喜爱,但是只有在安妮身上,她才能见到那位母亲的影子。
安妮·埃利奥特几年前还是位十分漂亮的小姐,可是她早早地失去了青春的艳丽。不过,即使在她青春的鼎盛时期,她父亲也不觉得她有什么讨人爱的地方,因为她五官纤巧,一对黑眼睛流露出温柔的神情,压根儿就不像他。如今她香消色退,瘦弱不堪,当然就更没有什么能赢得他的器重。本来他就不怎么期望会在那本宝贝书里别的页上读到她的名字,现在连一丝希望也不抱有了。要结成一起门当户对的姻缘,希望全寄托在伊丽莎白身上了,因为玛丽仅仅嫁给了一户体面有钱的乡下佬,因此尽把荣耀送给了别人,自己没沾上半点光。有朝一日,伊丽莎白准会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有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位女子到了二十九岁倒比十年前出落得还要漂亮。一般说来,人要是没灾没病,到这个年龄还不至于失去任何魅力。伊丽莎白便属于这类情况。十三年前,她开始成为漂亮的埃利奥特小姐,现在依然如故。所以,人们或许可以原谅沃尔特爵士忘记了女儿的年龄,或者至少会觉得他只是有点半傻不傻,眼见着别人都已失去美貌,却以为自己和伊丽莎白青春常驻;因为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亲朋故旧都在变老。安妮形容憔悴,玛丽面皮不光润,左邻右舍人人都在衰老,拉塞尔夫人鬓角周围的皱纹在迅速增多,这早就引起了他的担忧。
就个人而论,伊丽莎白并不完全像她父亲那样遂心如意。她当了十三年凯林奇大厦的女主人,掌家管事,沉着果断,这决不会使人觉得她比实际上年轻。十三年来,她一直当家作主,制定家规,带头去乘驷马马车,紧跟着拉塞尔夫人走出乡下的客厅、餐厅。十三个周而复始的寒冬,在这个小地方所能举办的令人赞赏的舞会上,她总是率先跳头一场舞;十三个百花盛开的春天,她每年都要随父亲去伦敦过上几个星期,享受一番那大世界的乐趣。她还记得这一切,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二十九岁,心里不禁泛起了几分懊恼和忧虑。她为自己仍然像过去一样漂亮而感到高兴,但是她觉得自己在步步逼近那危险的年头,倘若能在一两年内攀上一位体面的准男爵,她将为之大喜若狂。到那时候,她将像青春年少时那样,再次兴致勃勃地捧起那本宝书,不过眼下她并不喜欢这本书。书中总是写着她的生辰日期,除了一个小妹妹之外,见不到别人成婚,这就使它令人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