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方少年游-第1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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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清脆有律,回荡在寂静山道。
右侧山麓连绵不断横亘过来,一行十余马匹落在山前道上,连成一匹不断滚动的转轴。人在路途驰奔,心却如山中林木伸展了躯干,迎着山色枝盘错结、变幻莫测。
冷双成在睡梦中轻呓两声,趁着风势,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孤独凯旋耳中:“秋叶……辟邪……”
秋叶,辟邪山庄沉没了。
孤独凯旋紧搂她腰身靠着胸前,垂下眼眸疾掠了她面容一下,她的脸紧簇在雪白毡绒间,孩子般的脆弱明净,微微跳动的慧睫,纤长无助,迎风拍打着深陷的眼眶,有如沙砾滚落箔纸,沙沙沙,在他心尖划过一道又一道皱褶。
“秋叶……辟邪……”睡梦中的她呼声加大,不安地扭动起来。
孤独凯旋一阵心酸,眸色渐渐温润缠绵,长指轻扣马缰,另一手抬起她上半身,用自己微温的脸颊去暖和冰冷的容颜。
“初一,你到现在还想着他,还想着责任,为什么要过得这么苦?”他的脸反复摩挲,眸光变得幽暗深远,“你在我怀里,我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这样抱着你就好。”
孤独凯旋紧紧抱住怀中之人,那么紧那么用力,马匹的颠簸都不能分开他们一丝缝隙。他默默地伤心极久,眼前的暮色不知为何变得模糊起来:“是不是我的退让,让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在一起?我真是驽钝啊,现在才知道伸出手!我每次回想起你刚到青龙镇的样子,心里像刀子剐一样地难受!为了多接近你,多沾上你的气息,我一直穿着青袍,只想着当日的你就是这样打扮,静静地站在我面前……”
他和她恍如一体,轻轻地在马背上摇晃,风中落叶一般地颤抖,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发现自己语声暗哑,湿濡的泪流满了脸颊,溶溶泪水源源不断,带着温烫的酸痒。
胸前之人无所忧虑,无所察觉,近在咫尺的真实。心底似乎越发疼痛起来,他低下唇,颤抖着去寻那解除痛苦的良方,闷声而泣:“初一,你还记得我的易容术吗?只要是药王弟子,都会识得本门特殊的标记……所以,你想的那个人,实际上已经来了,但是我就是这么可鄙,不会再把你送到他身边。
”
6。东华·无忧
铅云变幻犹如催风入关,暗沉天幕急掠千军万马之景,云块瞬间来了又去,俨然拼凑出战场上的悲欢离合。
秋叶依剑一袭白衣尽染,飞跃层林,流风回影哲哲有声。反向行了一阵后,飘落如羽稳稳触地,环视四周,抿唇呼啸一声。
他在等赵应承的侍卫。如同往日一样,他并未向赵应承隐瞒计划,为了不露出任何马脚,他甚至还舍弃了让暗夜跟随。
秋叶依剑盯着前方的空气,长身笔直林立,污秽的衫子在昏暗林木间沾湿水气,大片大片盛开氤氲红花。过了一会,底下山道上传来达达马蹄声。
白马冲破昼夜交替的熹辉,矫健似游龙,两蹄笃笃一敲,稳当停驻,马背之人翻身落马,动作干净利落,匍匐于草叶间行了伏礼:“雪公子有何吩咐?”
“将柴进才带回行辕,自有人替他医治。”秋叶依剑冷漠说完,及地的袍角掠过伏拜人手畔,窸窸窣窣划出一阵晓晨寒意。
跪拜者本是赵应承影卫中一人,见白衣公子转身欲行,豁命地跪行过去:“公子,公子,世子传回八百里加急快报,催行公子赶至燕云,公子是否即刻启程?”
秋叶依剑遽尔回身,云袖微张,修韧手指在空中侧削垂下,一股冷冷的杀气已无张无形凝集而起。“没有人能勉强我。”他冷冷说道。伏拜者见着草叶的簇动,张皇应道:“公子息怒!并非是小人触犯公子,而是世子连下三道谕令,一定要请动公子……”
秋叶依剑注视一眼天色,双手漠然背负:“你倒是忠心,拼了命也要为自家主子说话。”
卫士更加惶恐,低头顿首:“不敢。”
秋叶依剑冷冷一笑,复又转身,却是朝着青龙镇来路方向,那卫士偷偷抬头,察觉他的意图后,急声说道:“公子可是要去青龙镇么?世子妃已经不在那里了。”
面前疾风劲起,昏白衣衫一晃来到他眼前,提起他衣襟冷冷一喝:“说!谁带走了冷双成?”
卫士看着秋叶依剑冷漠的脸,怔忡一下马上应变,利索说道:“青龙镇孤独公子带走了她,据说是赶往七星山庄。公子先前吩咐我们守在暗处,孤独公子又无恶意,所以我们并未插手。”
秋叶依剑紧抿双唇,右掌蓄力扬起,面前之人瑟然一抖,惊呼“雪公子,你……”,他猛然清醒,悄然撤了掌势。
轻轻一跃,马匹嘶鸣一声,秋叶依剑一手松扣缰绳,晨风卷起了他的衣襟,浅浅飞扬似流云。
“你们先动身,我随即赶来。”
卫士见他说得果断肯定,立起身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七星山庄和所有的山庄一样,朱栏绣阁,金琉碧瓦,鳞次屋舍俨然铺开,远远看像是一幅画。它的阳刚之气体现在天地四合的回廊庭院上,而烟渚柳色又展现了它的秀雅之美。
孤独凯旋骑马奔至山庄,先银光一行退进七星。早有哨探向他禀告西侧山麓一战始末,听后他微微一笑,语意令下人不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依他那性子能扮成他人实属不易,定是有万不得以的隐情……”
他的眉宇开阔,散发着淡淡的光华,又清润一笑,显得有些缥缈离尘:“居然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很好,很好。”
众人随后退来,褐白混色,潮浪般涌进七星大门。细点人数后,发觉尚有两千余人,其余之人不知被冲散到哪里,即使如此,和老金的五千大军倒可舍命一拼。
众队列散成枝匹席地而坐,孤独凯旋徐徐环视一张张疲惫青涩的脸,心底的热浪一阵又一阵袭过全身。这些少年或许年轻,或许血气方刚,但真正需要他们时,个个磨剑备弓,群起霍霍,正是一批用刀光劈开前路、快意江湖的人。
孤独凯旋立于中庭,一边淡淡咳嗽,一边躬身向四周频频施礼:“诸位英雄请先整装休息,东瀛人远渡而来冲杀一宿,此刻天亮气力想必早已不济,若不出意料,他们夜间才会发动攻击。”
如丛倒落的人群中传来一句疑问:“孤独公子,怎地不见七星中任何一人?”
孤独凯旋暗叹,朗声回答:“诸位有所不知,七星凋落各自分散他方,安颉师傅给东瀛掳去,估计今夜会用他督促头阵……我受洞庭水家委托,愿意代水姑娘担当此战重任。”
话音刚落,人群里嗡嗡回旋议论起来:“孤独公子先前退出空城诱使敌人,到底有何目的?”
“你脑袋真是榆木疙瘩!公子的计划哪能这么轻易泄露,如果被敌人听去了怎么办?”
“不错不错,我们清城派毫发无损,别的派系死伤也不多,看来公子已将损失降至最低,听他指挥绝对错不了!”
众声纷杂错落,一扫夜战的紧张疲软,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孤独凯旋青衣儒雅,面带平静默默伫立,第一缕阳光洒落庭木,他的周身晨辉绚丽,再无一丝阴霾,清俊当风一如身后秀竹。
银光一直尾随进入房间,见孤独凯旋转过面目,忙抬手说道:“孤独公子神采丰仪,仅青龙一战就聚集天下豪杰之心,在下深感钦佩。”恭贺完后,他又极快地面露忧戚:“这战乱打得紧,就是苦坏了黎民百姓,刚才来时街道上一片混乱,只看得见路人纷纷逃窜……”
孤独凯旋看着他,淡淡咳嗽:“银光公子,到底怎么了?”
银光再也不遮掩,爽快托出:“雪公子负责照顾夫人安全,但在撤离中一直是他压住阵尾,落在后面阻断了东瀛进攻,刚才我见他最后一个走进山庄,衣衫染血,满身杀气,身旁却没有任何人影。孤独公子,你看见我家夫人了吗?”
“公子勿忧。”孤独凯旋嘴角一弯,形如弦月,笑得无限含蓄典雅,“你家夫人正在偏僻之处静养,首战耗费了她太多体力,她需要好好地休息。”
银光踌躇,孤独凯旋见了,又是一笑:“公子若是不放心,可自行去后院探视。”
银光面窘,微笑施礼告辞:“去看看也好,省得我一直担忧。探完后,我立即回防镇守岗位。”
梦里黄沙染血、火光冲天,梦里青铜开口、雪豹肆虐,梦里唇深吻浅,和着泪水的温柔缠绵,冷双成在梦境里似水浮沉,最后脑海中浮现一张冷漠的脸,看着她冷冷说道:“冷双成,下山后没人能帮你,记住,任何事都得靠自己。”
“师傅……”冷双成叹息一声,一股强大的意志力迫使她睁开了眼睛,“师傅,不应该如此,很多人都值得尊敬和信任。”
从窗格中渗入些微光,外面隐隐传来树枝沙沙拂动之声,苍凉的空气充斥着暗室。她紧攥着手掌起身,掌中拉伸伤口,一丝疼痛蜿蜒上手臂,她想起了什么,低头审视自己衣衫。
白领紫衣,云袖羽衫,里罩雪白辟邪中衣,外着淡雅嫔妃宫装,就像往日,她从睡梦中清醒时,秋叶依剑已替她换了妆扮。
细细摩挲身子,手指尖透过薄荷清凉,衣衫内散发淡淡清香,那些伤痕竟然已涂上了厚厚的药膏。
冷双成扑到门前,拉开门猛地朝外一冲,眼前掠过一大片明光,刺得她闭上眼睛,迸发了酸涩泪意:“秋叶!”她大喊一声,语声穿透檐外,直上悠悠白云:“秋叶,是你吗?”
门外本来站着一个灰衣少年,十几岁年纪,面容清秀,未曾提防室内冲出了冷双成,身形之快,超乎他的想象。“冷姑娘。”他落及她身后,长身微微一躬,稳稳说道:“我叫戚尘梨,是青龙镇弟子,听公子吩咐特地守候于此。”
冷双成木然注视远空,侧耳倾听绵绵回音,却捕捉不到一丝秋叶依剑的气息,她稍稍冷静了下来,扪心自问:如果真是秋叶,他隐身不现,难道又有什么目的?
戚尘梨躬身又道:“姑娘身体可有大碍,是否需要公子医治?”
东瀛人……青龙镇……公子……
冷双成呆滞一会,彻底地反应过来,连忙转身回礼:“原来是孤独公子高足,失敬失敬……看这别院绿草萋萋、荒凉偏僻,不知此处是哪里?”
戚尘梨微微一笑,平静说道:“七星山庄荒废的后院,公子见这里清净,以为姑娘得几天后转醒,所以将姑娘安置在这不起眼的角落。”
此语一出,提醒了冷双成,她暗骂自己糊涂,忙追问目前所有形势,却不大在意自身一些问题,戚尘梨一一替她作答,听完后,她面色忧戚:“看来战局紧迫刻不容缓,你别拦我,我想面见孤独公子,有要事相商。”
戚尘梨沉默不语,冷双成又急道:“我和公子早已商议好,由他协助诱敌至此,我抓紧时间去做剩下的事情,你再三阻拦是何意思?”
戚尘梨心里替师傅惋惜,面上仍是淡笑:“姑娘误会了。是公子顾惜姑娘身子,希望姑娘多歇息歇息……既然有正事相商,我这就替姑娘带路。”
阁子掩映在浓木绿荫下,满室的清凉。窗外影影绰绰立着几株鹿仔树,白色躯干,红果树冠,传来郁郁花香。
孤独凯旋正和手下商议,目光扫过窗外,初露惊异,仅是一瞬,又恢复如常,他起身找了处避风的角落坐下,淡淡咳嗽两声。冷双成满身清辉地走进房内,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孤独公子,我已知晓所有局势,眼下战局紧张,我还想求公子再帮忙做一件事情。”
说完,紫衫翩然,对着他深深地鞠躬行礼。
众人见公子有客来访,均是作揖告辞,只余下室内三人。
孤独凯旋本待开口,似是气息不继,一叠声地咳嗽,微风入帘幕,卷起青袍簌簌拂动,飘扬的长发落在雪白的面容上,犹如琼枝散玉,突生一种清和俊逸之美。
那双反射琥珀之色的眸子流离闪光,戚尘梨一直尾随冷双成进阁,此刻突然走前两步,惶然唤道:“公子,公子,身子还好么?”
孤独凯旋看了他一眼,笑道:“梨哥不必惊慌,我这身子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笑容未完,清咳一声,唇角却是渗出淡淡血丝。
冷双成面色一痛,眼睛里已蓄满了深潭涟漪,仿似那种怜惜要透过深幽瞳仁,随波震荡传达她满满的歉意。戚尘梨看了两人面容一眼,又感慨说道:“公子别瞒我了,底下人传来消息,说公子每日苦饮药草补身,损伤了脾胃,根本就吃不下一口饭菜,身子骨怕是早就熬不住了……现在又一天一夜不休息,这叫我如何不担心?”
说罢,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梨哥!”孤独凯旋淡喝一声,以示制止。戚尘梨连忙躬身一礼,退至一旁垂手伺候。
冷双成几欲启齿,终究阖上了嘴唇,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