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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瞿秋白--从书生到领袖 作者:陈铁健-第5节

小说: 瞿秋白--从书生到领袖 作者:陈铁健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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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落在城西觅渡桥北面,与星聚堂只隔一条河。宗祠门前蹲踞着两尊石狮子,门楣上方一块汉白玉石上刻着六个篆书大字:“城西瞿氏宗祠”。祠堂分为东西两院,各四进。从大门进去,东侧第一进是灶房和女佣的住所。第二进作饭厅。第三进只有两间,外间为客堂——每逢祭祠供祖也在这里。内间东首隔一张小帘是秋白母亲的卧室。这两进之间有个小天井,四周有小廊回合,中间种植些菊花。夏日的夜晚,一家人就在这天井里吃晚饭和纳凉。近西侧回廊有一口井,瞿秋白和弟妹们就从井里汲水浇花;食水也是他们从这里抬到灶间去的。再向后是一个穿堂,从早到晚光线充足,里面放着画桌和书架,瞿秋白的父亲常在这里挥毫作画。穿堂以下的三间是瞿秋白弟妹们的卧室和陈放杂物的地方。每天,瞿秋白的母亲就在这里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瞿秋白的卧室和读书处在最后三间平房旁边的后翻轩里。房中靠东墙放一张旧式小床,正中窗下置一张方形书桌,一张旧式靠背椅。床右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地图,一支玉屏凤凰箫,一只月琴。瞿秋白在闲时,除了下棋之外,常常一个人吹箫,其声悒郁委婉,似乎在诉说心中郁积着的苦闷和对人间黑暗的痛恨。同学们到秋白家中来时,多在此处谈话、游戏。张太雷是常来的同学之一。羊牧之也常来此向瞿秋白求教英语、数学。

  

  ①《瞿氏宗谱》卷十二:“戊戌升授湖北按察使。陛辞后便道至常扫墓,出巨资起造宗祠,并扩充旁屋以庇族中之无告者。”

  旧时习俗,住祠堂是最不体面的事,不仅住祠堂的这一家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就是同族的人也脸上无光。瞿家世代簪缨,“自胜国至今秀才相继,或及身通显,或子孙登榜,叠荷恩荣”①。在这样显赫的家族中,非到万不得已,无论是哪一房,哪一支,谁也不愿意迁到宗祠里居住。何况,当时宗祠里还停放着许多族人的灵柩,阴森凄凉,哪里是住家的处所?瞿秋白一家迁入宗祠后,许多亲友从此就和他们断绝了来往。许多当官的堂兄弟和亲戚们,竟没有一个人肯伸出救援之手。在这种极端势利的社会中,瞿秋白一家饱尝了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它在瞿秋白的头脑里激起了强烈的愤懑,也锻炼了他坚韧的性格和反抗精神。这样一种被压抑了的不满情绪,在他的一首志怀诗中,曾经流露出来:“悲欢原有别,天地岂无私?”悲苦与欢乐,对于人们原来竟是如此不公平,可见苍天后土也是挟有私情啊!

  

  ①《瞿氏宗谱》卷十一。

母亲之死

  瞿秋白家中的境况,一年不如一年。父亲瞿世玮于1913年秋天,把祖母送到杭州瞿世琥家里,然后他到湖北黄陂二姑母周家管帐,月薪约三十元。但不久,世琥罢官,不再寄钱来了。到1914年,全家八口人的生活全靠借债维持最低的水准。有时家中的午饭,只有早上吃剩下来的白粥。瞿秋白无限感慨地说,我们原来天天盼望孙中山,可是革命胜利了,老百姓的生活还是好不了。我们还有点粥吃,乡下还不知有多少家连粥都吃不上哩。一次,瞿秋白在街头遇见一位老农,身边站着一个头插草标的女孩待卖,周围不少人在看着。瞿秋白不忍心看下去,他痛苦地说:“那个小孩低垂着头,好象在出卖我的妹妹似的。”他指着从身边擦过的一个头戴阔边礼帽的胖子对同伴说:“什么时候,大胖子要饿瘦了,天下人就好过了。”①

  

  ①《党史资料》丛刊第1辑,第89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出版。

  1915年初,金衡玉写给无锡秦耐铭的手书,反映了瞿家生活的困窘。信中写道:

  壬甥回后,时有不适。医者云:气血不足,故较前两胎病重。余劝其服药,彼又不肯,执定欲下胎。医与收生妇均不肯,云非比私生者,彼等均伤阴騭。昨经余再三言自愿,始允;须洋五元,明日来此。后又嘱余通知甥倩,最好有本人在此云云。……彼人所要之五元,须尊处出,余非惜此小费,可免日后招怪之意。……如肯来,望将壬甥之帽只与珠花并自铺盖均带,丝棉亦带来,欲甥倩为阿双温英文耳。此颂侍祉

  二十二姨字

  瞿世玮在信末附言云:

  再者,洋头绳袜壬甥本拟自结,因身体不快,故未能结;如请人结,需费一元。甥倩果要否?又第三年及今年月报带来借我一阅。

  瞿秋白的姨表姐要在瞿家作人工流产,请人织袜;所需费用虽然不多,但瞿秋白的父母由于经济拮据,自顾不暇,再也无法资助亲友了。

  一家八口,生活无着,只好把家中物品拿去典当变卖,以为糊口之计。逐渐的,衣服、首饰,全部送出去了;金石、书画也变卖一空。最后,连柜橱、桌椅、盆桶和日用器皿,也大都典质了。当铺、旧货摊和米店,都是瞿秋白常去的地方,他把一包包衣物送到当铺高高的柜台上,接过很少的几个钱,然后再到米店去换回几升米或者几斤豆。

  由于支付不起学费,瞿秋白的弟妹们早已停学在家。妹妹轶群时常住到舅舅家中。弟弟云白以入嗣六伯父,随嗣母费氏住。景白则在宗祠后翻轩内,由母亲授以《论语》、《唐诗》,景白有时不能复讲或背诵,常常受到责罚。1915年夏天,瞿秋白在江苏省立第五中学快要读完本科的最后一年,家里实在无法供给他学费,不得不停学了。瞿秋白体谅母亲的困难,他虽然未能读完中学,倒也并不感到怎样的痛苦。但是,这对母亲却是一个极大的刺激。她对丈夫瞿世玮的无学无识无能无术,心里是不满的,期望瞿秋白在学业和事业上有所成就,以振起瞿家的门楣。而现在她竟无法使儿子的学业继续下去,这是怎样的不幸啊!她总觉得做母亲的对不起自己的爱子,时常叹息地对人说:“阿双本来是可以造就的,弄得他连中学堂也没有毕业,实在可叹!”

  典无可典,卖无可卖,借无可借,欠无可欠,瞿秋白一家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面对大量的帐单,母亲无限伤心地对人说,要等到我七十岁,才能还清这些债啊!家道如此,自己又无能为力,瞿秋白痛苦极了。他时常想到清代常州名诗人黄仲则的两句诗:“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这正是瞿秋白家庭和自己心境的写照。1915年中秋节,这一天前来讨债的人络绎不绝,家中房门后粘贴的无法偿还的帐单,已经有一寸来厚。这些债多半是秋白祖母生病时拖欠下来的陈年老帐。还有一笔是祖母逝世后买棺柩欠下的。讨帐的人言辞峻刻,盛气凌人,堵门逼索,迟迟不走。秋白的母亲,只好再三道歉求情,婉言恳求他们再拖延几天。可是,期限一到,又用什么来还债呢?只好又是道歉求情。她每次把讨帐人打发走,回到房里,总是泪流满襟,不胜悲楚。她曾经对人说过:“我只有去死,我不死,不会有人来帮助我,孩子就不得活”。①她看到眼前这些年幼的孩子,一个个啼饥号寒;她想到爱子瞿秋白由于贫困所逼,连中学也未能毕业,似乎是葬送了他的前途;而势利的亲友故旧,又在百般责怪她没有侍奉好婆母(老人在这年阴历九月初病故于杭州),没有把家务管好,甚至连丈夫的无能也成了她的过错。生活的煎熬,社会的摧残,使她对未来已经完全绝望了,她不得不选择了自杀的道路。

  

  ①秦纳敏:《秋白遗事》。无锡《工人生活》,1957年6月26日。

  临近年关,瞿秋白得表姐夫秦耐铭①介绍,在无锡南门外扬名乡江溪桥(旧名镬子桥)杨氏义庄所办的杨氏小学(第七国民小学),谋得一小学教师的位子。这时,一家大小,嗷嗷待哺,小学教师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薪金,对于八口之家犹如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母亲虽然已萌自杀之念,但对瞿秋白还是强颜欢笑地说:“阿双有了事做,每月可得些钱,家用渐渐有希望了。”然而,她内心明知债券累累,债主每日催逼,年关又近,邻居都在欢乐地准备年货,而自己家中却灶冷甑尘,一无所有,她是决心要舍弃儿女,离开人间了。

  

  ①秋白大姨母阿叙,适常州杨森栢。森栢的父亲杨见山颇有书名,死于清光绪末年。阿叙生女庆令,适无锡秦耐铭。

  1916年农历正月初二日(阳历2月4日),金衡玉催促瞿秋白到无锡走一趟,她说:“你去看看学校在哪里?可不可住宿?以作开学准备。”她这样做,是晓得瞿秋白机敏,恐怕自己准备自杀的意图被儿子发觉,欲死不得,反不好看。瞿秋白走后,她没有立即自杀。她还舍不得年幼的阿垚(八岁)、阿谷(坚白,五岁),但是,她又害怕瞿秋白就要由无锡归来,不能再犹豫了。正月初五之夜,大雪纷飞,满城响彻了爆竹声。母亲伏在瞿秋白书桌的煤油灯下,含泪写了几封请人代抚儿女的遗书,然后把剪下来的两盒火柴头,用烧酒和着吞服了下去。她步履蹒跚地走到儿子的床前,为阿垚、阿谷盖好了衣被,俯下身亲了亲儿子们熟睡的脸庞。这时,大女儿轶群忽然醒来,她睁眼看了看母亲,又翻身熟睡了。母亲环视了一下儿女的睡态,就倒在自己的床上。天明时,轶群看到母亲腹痛如绞,在床上乱滚,知已服毒。在邻居资助下,急忙请来西医急救,但是已经无效了。延至初六日(2月8日)晚,终于去世,享年四十有二,遗下六子一女。

  初七日上午,瞿秋白接到父亲打来的电报,便与秦耐铭一起急忙从无锡赶回常州。在瞿氏宗祠侧门前,他看见一堆烧化的东西,晓得事情不妙了。他急忙走进院内,父亲啜泣着说:“人已经死了。”瞿秋白看到母亲的遗书、剩下的火柴头和母亲惨白痛苦的脸,悲恸地抚尸呼唤母亲,倒卧在床前放声大哭,痛不欲生。为了安葬母亲,瞿秋白到处奔走借债,典当衣柜,购得棺木一具,草草将母亲遗体收殓。因无钱买地安葬,瞿家将灵柩停厝于宗祠第三进西首的一间房中,灵台前供了一张母亲的照片,几缕香烟缭绕在灵前。母亲的死,极大地震颤着瞿秋白的心弦。母亲温厚善良的性格,母亲良好的文化修养,母亲身上纯真的爱,母亲对儿女的教养和期望……这一切,是他永生难忘的。母亲这样的好人,把一切美好和幸福都给了别人,给了子女,而她自己却成了穷困、势利、诽谤折磨下的牺牲品,被这万恶的社会的血盆大口吞噬而去。

  亲到贫时不算亲,

  蓝衫添得泪痕新。

  饥寒此日无人问,

  落上灵前爱子身。

  这首《哭母》诗,表达了瞿秋白对母亲的深情怀念和对那个不合理的世道的怨恨。

  母亲自杀以后,瞿秋白的弟弟阿森(景白)和一位许氏阿妈,还留在宗祠。妹妹轶群同弟弟阿谷(坚白)往贤庄舅舅金声侣家暂住①。过了几年,1919年前后,轶群又偕阿森、阿谷往杭州四伯父瞿世琥家寄居。瞿秋白的父亲瞿稚彬先是携阿垚到武昌二姑母阿多处做帐房。二姑父周福孙是个大地主,不愿收留穷亲戚,厌恶之情溢于辞色。瞿稚彬受不了这种鄙视,遂偕阿垚往山东。先在堂弟、平原县知事瞿世玖(瞿廷韶四子)处做幕客。瞿世玖因“官亏”逃走,瞿世玮被拘禁。后来被释放,流寓济南,寄居于大明湖南岸百花洲畔一位好友王璞生家中,以教授绘画糊口。从此再没有回归常州,于1932年病逝。阿垚幼有耳病,丧失听觉,随侍父亲,打水、做饭、洗衣、缝补。父亲死后,流落道观中,人呼为“小道士”。后赴汉口,1936年死在那里。

  

  ①金声侣原住常州城内大北门外斗巷,后迁回贤庄。

  瞿秋白把诸事安顿好,便独自一人到无锡江溪桥杨氏小学去了。这个学校只有他一个教师。月薪十元。有学生几十人,实行单级复式教学。因此,他是所有学生的共同教师。他教学认真,任劳任怨,国文、算术、音乐、图画各科均能胜任。学校设在杨氏宗祠内,四周都是农民的房舍。出校门,东行约二百步,是一条小河,叫做溪河,坐上小船,一天就可以驶到常州。学校的设备破败不堪,且有几个难驯的调皮学生,瞿秋白常常弄得很不愉快,丝毫感受不到工作的乐趣。他孤寂一人,目睹学校周围地方恶势力任意欺压农民的情景,同时又牵挂着星散在各地的家人,思想上的苦闷是可想而知的。

  他后来回忆这一段经历时,曾经写道:

  后来我因母亲去世,家庭消灭,跳出去社会里营生,更发见了无量无数的“?”。和我的好友都分散了。来一穷乡僻壤,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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