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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文学]尘埃落定-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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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真把我激怒了,我大声对父亲说:“粮食,全部种粮食。”我要叫他知道,并不是天下所有人都要学着他的样子说话。
想不到父亲居然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喜不自胜,嘿嘿地笑了。
哥哥从房里冲出去了。
做出了种粮食的决定,父亲仍然没有感到轻松。如果要我这样当土司,我会倒在地上大哭一场。他担心北方土司们也学我们的样子,不种一棵罂粟,来年鸦片又值了钱,那样,南方的土司,包括汪波土司在内,可就要笑歪嘴巴了。父亲更担心的是,那样的一来,他的继承人就要看轻他了。笑他居然听从了傻子的胡言乱语。他走到太大烟榻旁,对她说:“你儿子叫我操心了。”
太太说:“他是对的,就像当初我叫你接受黄特派员的种子一样是对的。”母亲的侍女告诉我,太太对土司说:“你的大儿子才会叫你操心。”
我走到父亲身边,说:“没有关系。北方老不下种不是他们聪明,而是他们那里天气不好,冬天刚刚过去又回来了一次。”
这事是书记官翁波意西告诉我的。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我看你的朋友对你很尽心。
我们虽然是土司,是这条河流两岸土地上的王,但我们还是要很多朋友,各种各样的朋友。我看到了你有各种各样的朋友。”
“哥哥说那些人都是奴才,他笑我。”
父亲告诉我,土司跟土司永远不会成为朋友。所以,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朋友不是坏事。这是麦其土司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对傻瓜儿子讲话。第一次把他的手放在我肩上,而不是头上。
就在这天下午,传来确实的消息。
严重的霜冻使北方的几个土司没办法按时种下粮食,他们就只好改种生长期较短的罂粟了。消息传来,麦其一家上上下下都十分高兴。只有两个人例外。对三太太央宗来说,麦其家发生什么事情好像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她的存在好像仅仅就为了隔三差五和土司睡上一觉。对此,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反常的是哥哥。他总是在为麦其家取得胜利而努力,但是,这一天,北方传来对我们有利的消息时,他却一点也不高兴。因为这件事证明了在需要计谋,需要动脑子时,他还不如傻子弟弟。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出现了。所以,他才在传来了好消息时黯然神伤。有一天,我专门对他说,那次选择粮食并不是因为塔娜对我说了什么。我说:“哥哥你说得对,那个女人是很蠢的,她要我说罂粟,我知道她蠢,所以我说了粮食。”这句叫哥哥加倍生气的话不是我有意要说的,不是,这恰恰是我傻子脑袋发热的结果。
我开始管不住自己了。
北方传来的好消息使哥哥生气。在过去,我会想,不过是一个聪明人偶然的错误罢了。想完了,仍然安心当我的傻子。而这天不行。就在我走向哥哥,我亲爱的兄长时,心里隐隐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还是说:“你不要难过,麦其家的好事来了你却要难过,人家会说你不是麦其家的人。”
哥哥抽了我一个耳光,我向后倒在了地上。也就是这一天,我发现自己身上的痛觉并不发达,干脆就不知道什么是痛。过去,我也有痛的时候,比如,自己摔在地上了,再比如,被以前的卓玛和现在的塔娜掐了一把。但却没有人打过我。我是说从来没有人怀着仇恨打过我。我是说人家带着仇恨竟然打不痛我。
这一天,我到处找人,要证实一下,人家怀着仇恨就打不痛我。
我找到父亲。
他说:“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打你?再说,我怎么会恨自己的儿子?”
找了一天,也没有人肯打我。这样,我在刚刚证明了自己有时也很聪明时重新成了众人的笑柄。我楼上楼下地找人打我。
父亲不打,母亲也是一样。书记宫翁波意西笑着对我摇头,在纸上写下一句话。我叫门巴喇嘛念给我听。纸上是这样写的:“我失去了舌头,可不想再失去双手。再说,我也不是你家的行刑人。”他的话闪电一样照亮了我的脑子。
那天,我命令加上恳求,小尔依已经举起鞭子了。可是老行刑人冲了上来,对他儿子举起了鞭子。我还以为惨叫一声的是我,却看到小尔依抱着脑袋滚在地上了。这时。几个家丁冲了进来。他们是土司派来跟在身后保护我的,要看看有哪个下人敢犯上作乱,在太岁头上动土。索郎泽郎对我向来言听计从,但今天就是他也没有那个胆量。无奈,我只好再去求哥哥,把鞭子塞到他手上。哥哥拿着鞭子,气得浑身战抖。我说:“你就狠狠打,解解你心头的气吧。”我还说,“母亲说了,我将来还要在你手下吃饭。”
大少爷把鞭子扔到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叫:“从我这里滚开,你这个装傻的杂种!”
晚上,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的我,在果园里散步。
果园里有一眼甜水泉,富寨里的水都是从这里由女奴们背去的。下人们背水都是在晚上,一背就背到天亮。在这里,我遇到了前侍女桑吉卓玛。她用十分恭敬的口吻向少爷请安。我叫她从背上放下水捅,坐在我身边。她的手不再是以前那双带着香气,软软的,光滑的手了。她低声哭了起来。我想抱抱她。可她说:“我已经不配了,我会把少爷的身子弄脏。”
我问她:“生儿子了吗?”
桑吉卓玛又嘤嘤地哭了。她的孩子生下来不久就病死了。
她哭着,身上散发出泔水刺鼻的馊味,在薄薄的月光下,在淡淡的花香里。
就在这时,银匠从树丛里走了出来。
女人惊慌地问他怎么来了。他说,这一桶水也背得太久了,不放心,来看一看。他转过身来把脸对着我。我知道这人恨我。我把鞭子塞到了银匠手上。白天,我到处找人打我,众人都说傻子现在不止是傻,还发疯了。银匠就在院子里干活,当然也知道这事情。他问我:“少爷真是像他们说的那样疯了吗?”
我说:“你看老子像疯了?”
银匠冷冷一笑,跪下,磕了个头,鞭子就带着风声落到我身上了。我知道鞭子落在身上的部位,但感觉不到痛,这个人是怀着仇恨打的。而他的妻子,过去只轻轻掐我一下,我都是痛的。飞舞的鞭梢把好多苹果花都碰掉了。在薄薄的月光下,淡淡的花香里,我笑了。银匠吁吁地喘着气,手里的鞭子落在了地上。这下,他们两口子都在我面前跪下了。
银匠叫眼前的奇迹征服了,他说:“以前,我的女人是你身边的人,现在,我也是你的人,你的牲口了。”
我说:“你们去,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
他们走了。我看着月亮在薄云里移动,心里空落落的很不好受。这不怪月亮,而要怪哥哥。对一个少爷来说,我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不怕挨饿,不怕受冻,更不怕……总而言之,就是没有平常人的种种害怕。如果说我还有一种害怕,那就是痛楚。
从小到大,从来没人对我动过手。即使我干了很不好的事,他们也说,可怜的傻子,他知道什么。但害怕总是与生俱来就在那里的。今天,这种害怕一就没有了,无影无踪了。我对自己生出迷茫的感觉。
这种感觉简直要把我变傻了。
我问侍女塔娜:“我该害怕什么?”
她用更加迷茫的眼光望着我:“什么都不害怕不幸福吗?”
但我固执地问她:“我该害怕什么?”
她咯咯地笑起来,说:“少爷又犯傻了。”
我想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少爷有些时候并不傻,只是在〃犯〃了的时候才傻。于是,就和她干那件事情。干事时,我把她想成是一只鸟,带着我越飞越高,接着,我又把她想成一匹马,带着我直到天边。然后,她屁股那里的味道叫人昏昏欲睡。于是,我就开始做梦了。
这并不是说,以前我的脑子在睡着的时候就没有活动过。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是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了。我是说,以前从来没有好好做过梦,没有做过一个完整的梦。从现在起,我开始做完整的梦了。
这一向,我常做的梦是往下掉。在梦里往下掉可真是妙不可言。你就那样掉啊,掉啊,一直往下,没完没了,到最后就飞起来了,因为虚空里有风嘛。平常我也不是没有从高处掉下来过,小时候从床上,大了,从马背上。但那绝对不能跟梦里相比。不在梦里时,刚刚开始往下掉,什么都来不及想,人就已经在地上了。而且,还震得脑子嗡嗡响,自己咬了自己的舌头。梦里就大不一样了。往下掉时,第一个念头当然还是想,我掉下去了。可这话在嘴里念了好多遍之后,都还没有落到地上。这时,便感到自己在有风的虚空里飘起来了。不好的地方是,你只是横着往下掉,想要直起身来,却怎么也办不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有时,好不容易转过身,就看见大地呼啸着扑面而来。我想,人其实害怕真实的东西。不然,我就不会大叫着从梦里醒来。是女人的手使我安静下来。我有点高兴,因为我至少有点可以害怕的东西了。这样活着才有了一点意思。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
我害怕从梦里,那个明明是下坠,却又非常像是在飞翔的梦里醒来。如果一个人非得伯什么才算是活着,我就怕这个。
21.聪明人与傻瓜
这年秋天,小麦丰收,接着晚秋的玉米也丰收了。
在此之前,大少爷总是说:“看着吧,种下得那么迟,不等玉米成熟,霜冻就要来了。”
这也正是土司和我们大家都担心的。因为等待北方土司们的消息,下种足足晚了十好几天。
我对父亲说,哥哥的话不会算数。
父亲说:“这家伙,像是在诅咒自己的家族。”
那些年,好运总在麦其土司这边。今年的天气一入秋就比往年暖和。霜冻没有在通常的日子出现。后来,玉米都熟透了,霜还不下。老百姓都说,该下一点霜了。成熟的玉米经一点霜,吃起来会有一点甜味。对于没有什么菜佐饭的百姓们,玉米里有没有这么一点甜味比较重要,有那一点甘甜,他们会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土司还是值得拥戴的。父亲叫门巴喇嘛作法下霜。
喇嘛说,山上还有一点没有成熟。果然,高处几个寨子的玉米一成熟,当夜就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大晴天,天快亮时就下霜了。一下就是冬天那种霜,早上起来,大地在脚下变硬了,霜花在脚下嚓嚓作响。麦其家本来就有一些粮食储备,现在,更是多得都快没地方装了。交粮队伍不时出现在大路上。院子里,跛子管家手拿帐本,指挥人过斗。下人们一阵欢呼,原来是满得不能再满的一个仓房炸开了。金灿灿的玉米瀑布一样哗哗地泻到了地上。
哥哥说:“这么多的玉米,要把官寨撑破的。”不知道为什么,哥哥越来越爱用这种腔调说话。以前,我们以为是因为姑娘们喜欢这种满不在乎的腔调。父亲问:“也许,两个儿子脑袋里有什么新鲜办法?”
哥哥哼了一声。
土司对我说:“你不要想到自己是傻子,想到别人说你是傻子就什么都不说。”
于是,我提出了那个最惊人的而又最简单的建议:免除百姓们一年贡赋。话一出口,我看到书记官的眼睛亮了一下。母亲很担心地看着我。父亲有好一阵没有说话。我的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父亲玩弄着手上的珊瑚戒指,说:“你不想麦其家更加强大吗?”
我说:“对一个土司来说,这已经够了。土司就是土司,土司又不能成为国壬。”
书记官当时就把我这句话记下了。因此,我知道自己这句话没有说错。麦其家强大了,凭借武力向别的土司发动过几次进攻。如果这个过程不停顿地进行下去。有一天,天下就只有一个土司了。拉萨会看到,南京也会看到。而这两个方向肯定都没人乐意看到这样的结果。所以,麦其家只要强大到现在这样,别的土司恨着我们而又拿我们没有一点办法就够了。在我们家里,只有哥哥愿意不断发动战争。只有战争才能显示出他不愧为麦其土司的继承人。但他应该明白历史上任何一个土司都不是靠战争来取得最终的地位。虽然每一个土司都沿用了国王这个称谓,却没有哪一个认真以为自己真正是个国王。在这些雪山下面的谷地里,你不能太弱小,不然,你的左邻右舍就会轮番来咬你,这个一口,那个再来一口,最后你就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了。我们有一句谚语说:那样的话,你想喝水都找不到嘴巴了。而我哥哥好像从来不想这些。他说:“趁那些土司还没有强大,把他们吃掉就完事了。”
父亲说:“吃下去容易,就伯吃下去屙不出来,那就什么都完了。”
历史上有过想把邻居都吃掉的土司,结果汉人皇帝派大军进剿,弄得自己连做原来封地上的土司都不行了。因为没有很好的道路通向汉地,所以,总有土司会忘记自己的土司封号是从哪里来的。脑子一热,就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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