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爱情-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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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磨得精疲力竭为止。
然而精神上却有一种新生,离开了学校,毕竟会获得一份小小的轻松。火车上
反正没有熟人,没有熟人就等于没有人,就等于是无数次幻想过的荒岛。
坐在对面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妇,她看了看悦悦的肚子,深怪他们不该在
这个节骨眼上走亲戚。
“要是流了产了咋办?”她说,“现在的娃儿金贵哟!我们那儿政府只准生一
个,你们那儿是不是?”
“也是的。”花冲从容回答,以真正夫妻的口吻,与慈祥的老人对话。
“你们两口子结婚几年了?”
“三年了。”悦悦接上口。
“三年才生娃儿,”善良的老人再一次嗔怪,“还不晓得爱惜!”
悦悦不好意思地笑笑。
花冲却想,要是流产了才好呢!但悦悦偏偏有极强的保护力,好几次胡乱折腾
自己,都没有流产的迹象。
“我的儿媳妇也象你们一样在外面工作,”老妇人说,“结婚几年了,媳妇犟
着不要孩子,说带起麻烦,想轻松一辈子!有两次怀上了,又背着我儿子偷偷去刮
了,儿子打她还不依。唉,哪里象你这个妹儿罗!”
老人讲得絮絮叼叼,一边眯缝着眼睛细细地看悦悦的脸,说:
“你们的儿象她就好了,好乖。”
悦悦感到好笑,灿烂着脸看花冲,花冲感到尴尬。
悦悦凑近花冲的耳朵,“亲爱的,”她亲昵地说:“我倒想我们的孩子象你呢!
又是一个风流诗人,多棒!”
花冲被一下逗乐了,一把捧过悦悦的头,咬着她的耳朵说:“最好长成你的鼻
子、你的眼睛、你的嘴巴、你一切的一切。”
亲热的气氛使人心酥软,车厢里暖和的空气令人想睡,不一会儿,疲惫的悦悦
就蜷缩着脚,仰躺在花冲怀里,响起了细细的鼾声。
花冲似睡非睡,他的思维,幽灵一样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来回游荡。很久以来,
他就是这种睡眠状态。他已经不再是风流的诗人,诗人,应该具有高洁的情操和单
纯美丽的幻想,诗人是理想的象征,他们以啼血的嗓子呼唤未来的世界,以智慧给
自己带来若难,却给整个民族带来文明的进步。然而他,已被实实在在的现实压缩
得渺小,不再具有诗人空灵的心境。
此刻,就悦悦来说,或许在命运未卜的忧惧之中,还有一丝欲见亲人的兴奋和
渴望。那么他呢,面对的将是什么?只知道大概要见到悦悦家里许多的人,却是以
这种方式出现在他们面前!一个曾经那么自尊的校园诗人,能不能忍受一份被审视
的尴尬?!
列车猛然地震动一下,原来在一个小站停了几分钟,现在重新起程。花冲觉得
身边有什么东西在挤,他用了很大的劲,才强睁开粘粘糊糊的眼睛。原来,一个刚
上车的少妇坐在了他们旁边。
花冲把悦悦的头轻轻地抱起来,屁股朝里挪了挪,让那少妇可以坐得宽一些。
他觉得少妇有点似曾相识。仔细回想,啊,竟是一年前与页子前往隆昌的路上,
在火车上偶遇的那位。
人生是多么奇怪,那么多事情,让你无法解释又无法躲避,你只有站在路口,
任它到来,不管是福是祸,是灾是喜,都只能静静地等候它,心平气和地迎接它。
这是你唯一能够做的。
是啊,你能说清楚宇宙起源于何时?跨出地球的边缘是否就掉进浩渺无穷的太
空?无数飞速转动的天体是谁第一下将它们拨动?你能说清楚你为什么生、为什么
是男而不是女,为什么过了这座桥而不过那座桥,走了这条路而不走那条路,认识
这些人而不认识那些人,今天还好好的明天一觉醒来却已不在人世……
人生啊!
火车抵达成都。正是清晨,爽净的空气预示着将有秋天的一个大太阳。从成都
到乐山,只有坐汽车在时间上方便一些。悦悦是坐不得汽车的,一坐就晕眩呕吐,
那幅狼狈和掏尽心力的可怜相,着实让花冲不忍。他掏出马桶包里的洗脸帕。细心
地给她揩擦。吐过两次之后,悦悦几乎瘫软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花冲的大腿垫着悦悦的头,直到腿根发麻,他都没有动一下。
车窗外,是万里平畴,极目所望,秋实累累。渺茫的天际尽收视线。这里,果
然与陡峭峻拔的大巴山是另一番景象。花冲顿时觉得胸怀宽广,心境坦荡。
这在很大程度上驱逐了他的烦恼。
但在悦悦的大姐家里,他们两人都受到了“伯伯”的冷遇,按当地风俗,有这
种丢脸事情的小辈是不能回到父母大人家去的,所以花冲根本不可能受邀跨进悦悦
父母家的大门。
伯伯坐在大姐家的堂屋里,一直在独自喝酒。
“你妈哭了好几场呵,”他的脸对着悦悦,实际上主要是说给花冲听,“你看
她的头发,几个晚上就白完了!”
母亲的眼圈红了,几滴清泪流出来。
“莫说这些了,”大姐劝着,一听就知道是一个快言快语、干净利索的女人,
“反正都到了这一步,想办法要紧。”
伯伯呷完最后一口酒,一边旋着瓶盖,一边说:“明天,大姐带你们到镇江,
找赵老师,她是有经验的妇——医生。还跟我们有点亲戚,退休在家。如果有警察
盘问,就找派出所的熊叔叔,他跟我是老交情。”他的脸乌紫乌紫的,象溺水者一
般失了氧气。“你们不能叫赵老师,要叫姑姑!玉华,听见没有?”
“听见了。”大姐说,“悦悦,你听见没有?”
悦悦点点头,看一眼花冲。
两个老人起身出门,大姐夫留他们住下,他们不,大姐夫拿了一个火把追出去。
“你要全村的人都知道我李文儒半夜三更在外面跑吗?”老汉低吼,“还嫌我
家的脸丢得不够,啊?!”
大姐夫没趣地拿着火把踅回来。
那一晚,花冲彻夜不眠,他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被抛弃。
一条明净的河,从不知哪一片土地上静静地流来,在西南的这个小小的集市旁
边,盘旋曲折,蜿蜒而去。它太娴淑太安静了,象夜的星星,又象秋天里月光下的
湖泊。当地居民在河里架起密集的水网,养殖东坡鱼、桂花鱼之类,天一放明,便
一担一担地挑到集市上卖:“东坡鱼罗——苏东坡当年养的鱼罗——”话音未落,
那些活蹦乱跳的鱼们,便翻腾在十个百个主妇的菜蓝子里,嚅动着腮帮子与主人告
别。
是为镇江。
镇江到底是指这条河,还是指这颇具江南之风的集镇呢?
河面,两座宽敞的大桥,羽翼一般,成为连贯东西的彩线。桥的东头,竹树环
合,凤尾森森,几点屋瓦,从树影竹隙之间淡淡地露出来。
赵医生的家,就在竹树之中。
花冲、悦悦和大姐早早地来到这儿。其时,赵医生正吃早饭,看桌上,就知道
她是一大家子人。赵医生五十余岁,齐肩的青丝,穿得干净清爽,是一幅颇为讲究
的模样。悦悦与花冲坐在外屋,大姐进去交涉。
“姑姑,吃饭啦……”大姐这么招呼着,过后就再听不见什么了。
他们虽有一点亲戚,但不知转了多少个弯,平时没有任何来往,突然叫人家
“姑姑”,大姐有些难为情,可这是伯伯的旨意,要找人家办事,不亲近一些,行
么?
几分钟之后,大姐出来了。
“下午四点钟打针,”她说,“明早就可以生下来。”
花冲与悦悦一震,几分钟,决定了一个未成形的生命的命运,也决定了他们的
命运。
两人走出来,站在桥底的河滩上捱时间。悦悦先前曾提出到集市上走走,怀旧
之情吸引着她,她以前在县中读书,回家上学都必须经过这里。但大姐不允许。
“要让熟人碰见了,”大姐说,“问我:‘又不是节日又不是假期,你小妹回
来做啥?’我该怎么回答呢?”
这再一次提醒悦悦:自己并非衣锦还乡,而是带着女性最为忌讳的耻辱回来的。
她此后不再说话。
秋天的太阳出来了,一出来就显示了它的威力,照着渐渐稠密喧闹的集市,发
出万道紫光。
大姐说,她家里有事,先回去,晚上再来,叫花冲和悦悦找个地方呆着,下午
自己去找赵医生,不要跟她一路回去,走来走去的,让人看见不好。
该到哪里去消磨时光呢?彷徨四顾,无栖身之所。悦悦有一个高中同学在附近
开了家饮食店,但怎么能腆着肚子去找她呢?
在学校,他们只感到怀孕的恐惧,回到家里,从亲人们关怀的表情和言谈中,
他们才认识到怀孕的耻辱,这种耻辱感,比恐惧来得更为猛烈,更为毒辣,更扎人
心。
在一个陌生的理发店坐下来,悦悦想显得松乱的头发,她对着镜子,轻轻
叹息:“我真的变成一个小女人了!”这叹息声只有花冲听得真切。
理发师很快把头发做好,她显得精神了一些。
花冲看表,时间好象被一个巨人拉住了双脚,动作苍老而缓慢。为消磨时光,
悦悦叫花冲也把头发做一下,花冲驯顺地坐上理发椅。当完事后理发师从他颈项上
解下白色布裙,花冲再看表,怎么还不到上午十点?!
付了钱,又赖着坐了一会儿,但到底不能久坐。
“我们到南边那座桥头去转一转。”悦悦说。
南边桥头的竹木显得更为茂密,到那里避避雨,说说话,也很好。花冲点头。
自从听了邹清泉一席话,这么事事顺从地同意悦悦的意见,已是好久没有过的事情
了。
地上是薄薄的一层水竹和若竹的败叶,竹丛之中,是东一块西一块不大的空地。
他们席地而坐,听飒飒风响,看竹子发黄的断桩,河水静静地从脚下流过。
无话可说。
就这么几乎完全沉默地坐到了十二点,屁股坐酸了,人也饿了,尤其是悦悦,
挪动一下也十分困难。两人都感到了心中烦燥。
“吃午饭去?”花冲说。
“不想吃。”
“不饿吗?”
悦悦不作声。
“那就算了。”花冲又说。
可坐一会儿,悦悦就哭了,眼泪从浅浅的鼻翼摔下来,一滴一滴,空空地流到
败叶之上。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一把一把抓起地上的败叶,往嘴里塞。
“妈妈呀——”她边哭边喊道。
竹丛外面,已有一个人影。
怒火燃上花冲的胸臆,他强自忍耐着:“你不要哭行不?你不是不饿的嘛!”
悦悦听而不闻,哭得更加伤心彻骨。竹丛外的那个人影,探头探脑往里边瞧,
显出兴趣盎然。
花冲觉得很丢自己的脸。先前,每对悦悦批评,多少会起一点作用,但看眼下
的情形,在悦悦心目中,他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你看她,只是一个劲地叫着:“妈
呀——”
做为一个男人,已不能成为一个女人危难时的依靠了。这让花冲感到一阵强烈
的悲哀。
太阳荫了下去,河水呈现出它本初的色调。空气却很闷热,竹林密织的枝叶,
象一张封闭的电热毯,把他们死死地、密不透风地盖在里面,象乡村里治感冒时
“发汗”的情形一样。蚊虫蜂涌而至,在脸和手臂上挨挨擦擦,发出“嗡嗡嗡”的
让人直想发疯的声音。
花冲咬紧牙帮,象要把牙咬碎,突然抬手使劲地打了自己一耳光。
这个动作,似乎是为了引起悦悦的同情。
但悦悦不理这一套,哭声虽然减小了,脸上的痛苦之状,比先前尤甚。
花冲的头死死地抵住干燥的泥地,嘴也捂在一把枯枝败叶上,为的是防止发出
狼一样的嘶嚎。就在这一种心境中,不知不觉,耳边竟响起邹清泉的话: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女人的命运显得可悲。然而男人更可悲,男人不知如何
去疼爱一种美丽,只敢于在绝对安全、没有风浪的地方胆胆怯怯地戏水和跋涉。这,
已远远地超越了男人女人的界限。”
这不是明明白白地斥责我吗?我对于女人,何时有过大胆真诚的呵护和关心,
我只是在绝对安全的地方戏水时感到兴趣盎然,一遇风浪,就张惶四顾,只想逃匿。
我他娘地不配做男人,世界会为清除了我这样的男人而更具阳刚之气。
悲到极深处,一个念头很自然地跳出来。
“悦悦。”他喊。
悦悦似无所闻。
这更使花冲心死,她连答应我一声的情绪都没有了,我是一个多余的男人。
“悦悦,”他急切地说道,“我们跳水自杀好吗?”
悦悦象找到生路似的,哭声止息,转过头,凝视着花冲,脸上竟然展开笑容。
“好哇!”她几乎是兴奋地回答,“什么时候?”
“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