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飞行 作者:捞月亮的猫(晋江vip2012-06-06完结)-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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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们有盘尼西林,但也是非常紧缺。司令部已经下了命令,药库里所有的药都有配额,只能提供给伤兵使用,没有多余的了,夫人。”
“医生,我的孩子已经开始痉挛了,如果再拖下去,她会有生命危险的!”许栩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礼貌什么的,一把扯住医生的胳膊。
医生停下脚步,看了看妮娜的脸,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眉头随之皱了起来,他对许栩说:“确实烧得很厉害,这样吧,夫人,你把孩子带到里面,先让护士替她擦酒精降温,我马上打电话给调度室,看能不能让他们通融一下送些盘尼西林的针剂过来。”
在护士们替妮娜擦拭酒精的过程中,许栩坐在屏风之外等待,觉得每分每秒都像是煎熬,她盯着白布后护士忙碌的身影默默祈祷:“依莲,如果你正在天上看着的话,请保佑妮娜,我已经失去了你,不能再失去她……”许栩拼命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眼泪涌出来,现在妮娜最需要的是盘尼西林而不是她的哭泣。
忽然,一声微弱的嗓音在她身边响起,打断了她的祈祷。
“她……几岁了?”
许栩回头,发现身边除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伤兵之外并没有其他人。不过那人全身缠满了绷带,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他蜷缩在轮椅中,动也不动,就像具干瘪枯萎的木乃伊刚刚被人从棺木里挖出,麻木而无助地瞪着这个活着的世界。一时间许栩不能判断声音是否是由他发出的。
像是察觉到她的疑问,那人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很漂亮的鸽灰色,让人想起黎明时透着曙光的天空,宁静又柔和,如果他的脸上不是包着厚厚的纱布的话。
“多可爱的小姑娘,长得就像秀兰邓波尔一样。她一定会好起来的,别太担心,夫人。”那人的眼珠又动了一下,许栩不能确定他纱布之下的脸是否在微笑,但那双鸽灰色的眼睛里透出比刚才更柔和的光,和他全身所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毫不相称。
“她叫妮娜,三岁多了,谢谢你。”许栩点点头,感谢道,同时心头也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貌似他的情况比自己更糟,但他竟然在安慰她。许栩连忙低声补充了一句:“你也一样,都会好起来的。”
那人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抬眼看向天花板,天花板上雪白的一片,空洞得就像他的眼神。“我?重度烧伤,全身没有一块皮是好的,败血症,器官衰竭,无休止的疼痛折磨,只能靠吗啡来止痛。医生说我可能只剩下几周的时间,又或许只是几天,现在我除了祈祷让自己快点死,再也没有别的希望。”
“怎么?怎么会这样?”许栩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胸口压抑得难受。她看不出来这位伤兵年纪有多大,从他的眼神和声音来判断他应该还是个年轻人,可他的话却苍老得令人绝望。
“德国人的88mm高炮击中了我们的坦克,燃起大火,我们连队里的战友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却生不如死。如果我早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肯定会赶在医疗队来到之前朝自己的脑袋补上一枪。”那人说完低下头,肩膀震动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即像是喘气又像是在发笑。但他在笑什么呢?是嘲笑自己那时候的软弱还是在嘲笑无情的命运?
正说着,医生已经打完电话回来,他走到许栩的面前,一脸为难地说:“对不起,夫人,我已经问过上级了,因为昨晚我们海军的船只在靠近托布鲁克港口的时候被德军的飞机炸沉了,运送的药物都没了,现在医院里的盘尼西林除了配给伤员外全部得运到前线。所以,很抱歉。”
许栩听到医生的话,脑袋就像被人狠狠地锤了一下,痛得她“嗖”地站了起来,颤抖着嗓音道:“不,医生,你想想办法吧!我的孩子不能没有消炎针,她还那么小,拜托你了!”
“真的很对不起,我实在无能为力,要不,你到别的医院去看看。”医生窘迫地看着许栩,显然他也为自己的回复感到无助和愧疚,但军令如山,他不过是一介小小军医,除了服从命令又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医生,求求你了,只要能救孩子,无论你们医院要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的。”许栩哀求地看着医生,觉得一颗心就像条被活活扔进沸水里的鱼,剧痛难忍又煎熬无比,而唯一能将她解救出来的就是医生的一句话。“我已经失去了依莲和宝宝,如果再失去妮娜那该怎么办?”她不敢也不能想象下去。
“医生,我的那份盘尼西林给她吧。”此时,坐在轮椅上的伤兵突然开口说了句。
顿时,许栩和医生惊讶地或过头看着那位伤兵,只听到他用虚弱但清晰的声音继续说:“把我的那份盘尼西林针剂给孩子用,反正我这个样子再多的药也帮不了我,与其浪费在一个将死的人身上,倒不如拿去救孩子,她还有大把的明天和美好的未来,不是吗?”
“可是,尼尔中士……”医生犹豫地看着伤兵,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决定才好。
“不用可是了,就这样办吧。临死前还能做件好事,会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个废人,起码去见上帝的时候也能对他说我生前不仅杀了很多德国人,还帮助过一个小女孩,希望他不会把我扔进地狱。待会记得帮我加多一针筒吗啡。”说完,这位叫尼尔的中士疲惫地阖上了眼睛,不再出声。
一连数天,许栩带着妮娜到野战医院接受注射和治疗,治疗完毕,她都会去病房看望尼尔中士并陪他聊一会。她和阿诺曾经商量过该替尼尔做些什么,以答谢他对妮娜的无私帮助,可是此时的尼尔需要些什么呢?钱?房子?车子?不,对于一个等死的人来说似乎除了上帝的奇迹以及那镇痛的“良药”吗啡,任何物质上的酬谢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卡洛斯夫人,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什么。你每天带妮娜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就是最好的回报了,我很喜欢妮娜,如果不是这场战争,我和简早就结了婚,我们的孩子可能也有妮娜这么大了。”这天尼尔躺在病床上对许栩说道。
“尼尔,你会好起来的,简还在澳大利亚等着你。来,先喝点水,润润嗓子慢慢说。”许栩弯下了腰,替尼尔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好让他靠得舒服点,并用拿起水杯把吸管放到他的嘴边。尼尔是澳大利亚人,简是他在澳大利亚的未婚妻,本来他们几年前就打算举办婚礼,可是因为战争爆发,尼尔参了军来到非洲,婚礼才拖延了下来。
“不,我不要水,卡洛斯夫人请帮我把枕头下的那个小盒子拿出来。”尼尔摇了摇头,固执地拒绝道。
许栩无法,只能替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盒子。
“打开它”尼尔说。
许栩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放着一枚男式的白金戒指,虽然戒指上有些刮痕,但其它的地方却光亮可鉴,显然它以前经常被人放在手中摩挲。
“这是我和简的订婚戒,如果可以的话,请把这枚戒指交给我原来隶属的第九澳大利亚师XXX坦克营XXX连的本杰明上士,他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兼战友,你不用对他说什么,只要把戒指给他,他自然会明白一切。”
“第九澳大利亚师?不就是驻守托布鲁克的军队吗?”许栩诧异地问,她没想到尼尔竟然是来自这支传闻中的英勇之师。第九澳大利亚师是英军负责坚守托布鲁克的主力部队,这个师素以骁勇善战和坚韧顽强著称,在守卫托布鲁克期间,他们顶着猛烈的炮火,一次又一次地将隆美尔的钢铁军团赶出托布鲁克的城墙之外,就连伤员也坚持作战到最后一刻。第九师让德国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乃至于向来高傲自负的德军指挥官日后在回忆起这场战斗时也忍不住发出这样的喟叹:“那些澳大利亚人太可怕了,我们当时能活着回来已经很幸运。”
“是的,本杰明和我是同一个营队的。当然,我不是让你现在就把戒指交给他,我的意思是等我走了之后,战争结束了,就替我把戒指交给本杰明,让他带着戒指去找简。”尼尔说完看向许栩手中的戒指,目光温柔地在上面流连,仿佛这会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它,依依不舍却又满足无比。
此时许栩才惊觉尼尔不是在说什么故事而是在向自己托付遗愿,她骤然想起之前医生曾说过尼尔的病情不断恶化,他所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意识到这点,许栩的眼眶一阵发热发酸,她紧捂着嘴唇,努力地不让眼泪流出来,低声问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自己的订婚戒交给本杰明?”
“本杰明和我亲如兄弟,我们爱好一样,品味一样,就连喜欢的姑娘也一样。那时候,我们同时爱上了简,不过我很幸运,简挑选了我,但我知道本杰明直到现在还深爱着她,只是他从来都说出来罢了。我已经没办法再给简幸福的生活,但本杰明可以,除了他之外,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男人可以让我放心地把简托付出去。求求你了,卡洛斯夫人,请帮我完成这最后的愿望,尽管,它对你来说是那么地唐突。”
“不,尼尔,你会好起来的!你和简应该获得幸福的!”许栩急切地说着,一不小心,眼泪已经涌了出来,流满了脸颊,喉咙梗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是的,我和简,本杰明还有所有人都应该获得幸福,如果不是这场战争的话。希望这一切能够早日结束,不要再有战争和杀戮……”尼尔抬起眼看向窗外,鸽灰色的眼睛就像欲曙的天空,朦胧中透出一点明亮的薄光,那片天空里没有炮火,没有伤痛,没有死亡与眼泪,只有无尽的安详和一个叫简的女孩。
三天后,尼尔死于伤口并发症。
“所幸的是,他是在睡梦中离世的,死前并没有遭受太大的痛苦。”护士这样告诉许栩。
许栩站在那张空荡荡的病床前,雪白的床单上布满了消毒水的味道,显然医院极其负责地在为下一任病患的到来做好准备,而下一位的伤员又会有怎样的故事与结局呢?许栩不知道更不想知道,她紧紧地攥着手中那枚单薄的戒指,感觉金属的凉意正透过手指里的血管一直传递到心脏里去,沉沉地,冷冷地,却奇异地为那颗原本该冷透的心燃起一股火苗,火苗中她能看到尼尔那双鸽灰色的眼睛以及听到那把嘶哑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应该获得幸福,如果不是这场战争的话。希望这一切能够早日结束……”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每个人都会获得应得的幸福:依莲不会死去,妮娜不会没有妈妈,自己和阿诺的宝宝不会早夭,艾琳不会失去她的爱人,尼尔也不会失去简……战争早就该结束,每个人都该为它的终结而做些事情,哪怕只是很小的作用。许栩深呼吸了一口气,把手里的戒指放到胸前的口袋里小心收好,然后默默地走出了病房。
第五十四章 战争魔术师
4月,托布鲁克城英军营地。
沙漠的夜晚冰冷刺骨,在那死样的寂静中,只有一阵紧似一阵的尖风掠过阵地上空。
二等兵贾斯帕。马斯基林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朝前方的战壕摸索过去,他一边走一边用骆驼荆做成的“扫帚”清除自己身后的足迹,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德国轰炸机在白天的时候会循迹而来。这些日子以来,那些该死的容克Ju 87轰炸机一到早上就像毒蜂似地涌到阵地上方,投下密密麻麻的炸弹,还有高射炮,如同暴风雪般砸在他们藏身的暗堡周围,摧毁着目之所及的一切。昔兰尼加本来就是块荒凉得不能再荒凉的地方,现在更成了死神最眷顾的地狱。对于托布鲁克的士兵来说生存之道就在得好好地隐藏自己。
贾斯珀匍匐着爬到了战壕的入口,一只脏兮兮的手从入口处伸了出来,拉住了他的胳膊。贾斯珀上身弓起,拿枪的右手用枪托在地面上一撑,双脚用力,借着那只手的拉力跳入了战壕之内。
“嗨,魔术师,今天你准备为我们变什么戏法?”那只手的主人蹲在战壕内笑嘻嘻地看着贾斯珀问,他是贾斯珀的战友—工程兵杰森。
“你看看你的手里少了什么?”贾斯珀瞄了瞄杰森的手腕,黧黑削瘦的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杰森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那只被硝烟熏黑了的手,然后轻轻地叫了声:“咦?我的手表呢?手表哪去了?”
贾斯珀摊开了右手,一只男式手表在他的掌心里闪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