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之犬-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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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音响,在音乐声中切碎洋葱和大蒜,打鸡蛋,量取面包粉的用量。当我把碎肉从塑胶袋里倒出来时,罗丽走进厨房,坐在地板上,兴味十足地看着我。我让自己专注在每一道工序里,让这些细节占据我所有思绪。现在,你加热油锅。现在,你把手伸进冷冻碎肉,用指头捏成球。
到了七点,屋里已充满食物的香味。几个月来,这间房子第一次出现“有人住在这里”的味道。料理完成后,我吃掉一大盘面,并喂了罗丽三颗肉丸。我一颗接一颗用叉子喂,而它用牙齿接过肉丸的方式优雅得令人惊讶。我爬回床上,坠入一个值得高兴的无梦睡眠状态。
第三部分
十七
作者 : 卡罗琳帕克丝特
蜜月过后,露西和我回到她那栋后院有苹果树的小屋,开始崭新的婚姻生活。那时是九月,露西最忙的月份之一。当树叶颜色开始转变,天气渐有凉意,万圣节的影子已隐约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人们便想到了魔术和化装舞会,仿佛在温暖的月份中绝不会想到这些事。
我喜欢看她工作。她的面具是用层叠法做的,将一层层纸张叠在黏土模型上,再刷上糨糊。她曾用过其他方法,例如直接购买工厂生产的纸浆混合物,也试过自行用果汁机绞碎纸张做纸浆,不过层叠法仍是她的最爱。制作好的面具,她有时会搬到户外曝晒,但更经常的做法是用电风扇吹干。等面具完全晾干后,她会用塑胶漆上色,最后表面再涂上一层亮光漆。
她除了在手工艺品市场、文艺复兴化装游会园或通过网络贩卖面具成品外,还偶尔会接到当地剧院的订单。记得有一次,她为《仲夏夜之梦》这出戏做了一个很特别的驴头面具。她设计过的面具至少有一百种,而且不断有更新的点子跑出来。她接过的特殊订单还真不少,我们住的地方离华盛顿不远,因此常有人订购政治人物的面具,尤其是在选举年的时候。有些订单更是奇怪,例如有家餐厅为了参加商展而订了一个巨大的意大利辣味香肠比萨面具,某个保护动物团体为了上街抗议而订制了一个血淋淋的牛头。当我结束一天工作回家,家里会出现何种造型奇特的新面具,这点我永远也猜不到。
有一天,大概是在我们结婚一个月后,露西戴上依照我的脸所制作的面具,站在家门口迎接我下班。这张面具做得惟妙惟肖,她确实有这种天分,能把一个人脸部的细节完全表现出来。
“嗨,”她装出粗声粗气的嗓音,“我是保罗。”
我笑了。“哇,”我说,“你做得真像,而且还很好心地把我眼睛附近的皱纹给除掉了。”
她用手上的东西拍了我一下,那是另一个面具。“别傻了,”她说,用的仍是装出来的保罗的粗嗓音,“我的脸蛋可年轻得很。”
“这是什么面具?”我说,指向她手里的那个东西。
她把这张面具举起来,是她自己那张美丽的脸孔。“拿去。”她说,把那个“露西面具”递给我。“我扮演你,你来扮演我。”
我把面具戴上。“我的名字叫露西,”我说,“我的老公是个很棒很棒的男人。”
“嗨,露西,”她说,“你真是个辣妹。”
“我不会这么说的。”我马上抗议。
“是啊,不过你应该这么试试。”她挽着我的手,拉我走进客厅,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来吧,”她说,“告诉我一些和你有关的事。”
“这个嘛……”我尽可能模仿露西说话的声音,但说服力并不太强。“正如你注意到的,我是一个超级辣妹。”
她笑了出来。“你看,”她说,“这么说并不难吧?”
“我是一个很有天分的艺术家,我非常非常聪明,也很有幽默感……”我环顾客厅寻找灵感,“而且,看来我今天连房子都扫过了,这不是我的职责,我真是太伟大了,希望以后不要变成管家婆才好。”
“真好玩,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当你在做家务时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反正今天的工作都已经做完了,而且还剩许多时间,所以做点家务也无所谓啦。好了,你的部分够了,现在该来讲讲我了。”
“没问题,”我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呢?”
“嗯,我想想……我是个很优秀的男人,是顶尖的教授。我既体贴又会照顾人,而且在我糊涂起来的时候,还有那么点儿性感。”
“够了,”我说,“你这么说不会感到害臊吗?”
“好吧,露西,那就请你去开瓶红酒,替你老公做一顿美味的晚餐吧。”
“才不,”我说,“晚餐应该由你做,这可是你自己坚持的。”
隔天,我在沙发后面的墙上钉了两根钉子,把我们的脸部面具挂上去。直到现在,保罗和露西的脸仍挂在那里,仍带着新婚时的微笑,俯视我的一举一动。我把露西的面具拿下来,用指尖感觉她脸上所有弯曲起伏。我摸着她的鼻子,她的下巴,摸向该是她眼珠所在的那两个圆洞。我抚摸她的嘴唇,这两片樱唇虽已经永远僵硬坚挺,却的确是我曾在这屋里的每个房间中所亲吻过的。
还有一天———过去的记忆宛如一池温泉,而我深浸其中。有一天,我下课回家,发现露西竟然趁我在学校的时候把厨房重漆过了。在这之前,我们至少讨论过两次要把厨房的墙壁改个颜色,好让它看起来明亮些,但几个月过去了,我们仍没有行动,没去油漆店挑选想要的颜色。那天早上我在厨房喝咖啡时,面对的还是从搬来就已看惯的暗土色墙壁,然而当我傍晚回家,却发现自己的妻子坐在一间拥有鲜艳亮黄色墙壁的厨房里。
“觉得如何呀?”我一走进厨房,她便笑着问。那天晚上天气挺冷的,但她却把后门打开,好让夜风灌进来冲淡新漆的气味。
“我很喜欢。”我说,转头环顾四周。“太棒了,真不敢相信这是你一个人完成的。”
“是啊,”她说,“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麻烦多了,不过我还是赶在你回家之前完工了。”
“真漂亮,”我说,“这真是一个大惊喜。”我俯身亲吻她,看见她的嘴唇上方还留有一小点黄色的油漆痕迹。
“还有另一样惊喜的事,”她说,“不过这要靠你自己去找了。”
“也是在这个厨房里吗?”
她点点头。
我左看右看,却没见到任何不一样的东西。于是我打开橱柜,检查里面的物品。
“鹰嘴豆!”我说,拿出一个罐头。“真是让人意外啊。”
她笑了起来。“不是这个。”
“那就是这些海绵啰?”我问,同时从梳妆台水槽上拿起一块新海绵。
“很接近了,但也不是那个东西。”
我仔细找过厨房每一个角落,打开每个橱柜,猜过马克杯、蒜头和几个我们从来没用过的装饰用浅盘。“我放弃了。”最后我终于说。
“你一定会发现的,”她说,“很快就会了。”
我是在隔天早上发现的。那时我坐在餐桌前吃早餐,无意间把头从报上抬起时,竟看见面前墙壁的最上端出现了“你”这个字。这个字几乎是透明的;唯有在晨间阳光斜射进来时才会浮现。我的视线沿着墙边搜寻,又看见了“我”这个字,然后是“爱”,紧跟着又是一个“你”。在墙壁的最上缘,我看见露西一遍又一遍写下“我爱你”这三个字,构成一道半隐形的墙沿饰纹,只有在早晨的阳光反射下才能看见。
在我抬头观看的时候,露西也走进了厨房。“找到了吗?”她问。
我站起来,张臂抱住她。“找到了。”我说。
“这是半透明釉料,”她说,“我想,以后你每天早上都会看得到。”
我的确是。露西去世后,一开始我完全避免在上午走进厨房,就算非进去不可,也始终低着头,让视线盯着地板,没办法承受那只要一抬头就会映入眼帘的东西。不过,现在我已经可以直视它了。我甚至开始喜欢这条文字装饰的存在,因为它能帮助我,给我力量迎向每个崭新的一天。有些早上,我煮完咖啡便坐在厨房里,消磨一小时或更长时间,就这么看着阳光在墙上移动,照亮墙缘每个重复的字眼,直到午后的阴影漫过来盖掉那些字眼为止。
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露西在生活中的游戏方式。她不正是抱持这种游戏的态度,让所有事物都染上了色彩?我环顾她遗留下的每件东西,怀疑是否可能还有别的惊奇存在,是否,她到现在还在跟我玩什么秘而不宣的游戏呢?
第三部分
十八
作者 : 卡罗琳帕克丝特
我认为我和罗丽总算有点进展了。至少,我相信我们已跨出第一步,开始朝让它说出第一个字的路上前进。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那时罗丽懒洋洋地躺在地毯上的阳光里,背贴地侧躺着,而我正隔着房间观察它。它躺在那儿,打了个呵欠,在这同时发出了一个近似wa的声音。我立刻从坐的地方跳起来。
“乖妹妹!”我喊道,立刻冲进厨房捧起它喝水用的碗,一路跑回客厅,兴奋得差点洒出碗里的水。我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罗丽警觉地坐了起来。“乖妹妹。”我重复说,把水碗放在它面前。它抬头看着我,又看看水碗,先懒懒地嗅了嗅碗里的水,才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wa!”我学它发出刚才的声音。“wa!”我把水碗拿走,放到一旁的咖啡桌上,然后坐在罗丽旁边的地上。wa这个音类似“水”(water),我必须让它再一次说出这个字。
“妹妹乖,躺下来。”我边说边推推它的肚子,它却抗拒不从。“听话,妹妹,”我柔声劝诱它,“躺下来。”试了几次,我终于让它躺在地上,但要如何才能让它再打一次呵欠呢?
它仍带着戒备望着我。我突然想起,几年前,当我外甥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我曾看我姐姐把他抱在怀中。那时我发现姐姐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孩,眼皮却缓缓地一睁一闭,看起来像困得快撑不住的样子。
“你累了吗?”那时我问,“要不要交给我抱抱?”
“我不累,”她回答,“我是在哄他睡觉,这样做有时很有效果。”
让人惊讶的是,在我姐姐这么做了一会儿后,那孩子竟然真的也跟着把眼皮闭上又睁开。只过了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或许,同样的策略也可以用在罗丽身上。于是我在它身边躺下,两眼对着它的脸,先闭上眼睛,装出极费力的样子把眼皮睁开,接着又像装了铅块似的迅速闭上。当我再次把眼睛睁开时,发现罗丽正目不转睛盯着我,眼睛睁得老大。我试了好几次,但好运一直没出现。
我改试另一种方法,决定亲身示范。“wa———”我夸张地打了个呵欠,“wa———”我伸出手,从咖啡桌上拿下它的水碗,放在自己面前。“wa。”我再重复一次,然后把脸凑近水碗,假装要低头喝水。我偷偷瞄了罗丽一眼。如果狗也会有惊讶表情的话,那么它这时的脸看起来就是这样。就干吧,我心想,别管罗丽的舌头曾经舔过哪些地方。这样做一定能引起它注意,只管做下去就对了。“wa。”我又说了一遍,然后伸出舌头放进水碗里。碗里的水味道有点臭,但我还是以大动作卷动舌头,在水碗里翻动两次。
“wa,”我配合声音,“这是———wa。”
罗丽站起来,抖了一下身子,丝毫不给面子便走出客厅,独留我一个人坐在地上的阳光中,嘴里全是它喝过的水的臭味道。
我叹了口气,从地上起身,拿起水碗走进厨房,把碗里的水全倒进水槽。若说我从这个事件学到了什么,便是我有点亏欠罗丽,没替它勤换水,也很少帮它把碗洗一洗。我用百洁布把碗仔细洗干净,装满新鲜清洁的水。然而,就在我打算把这个水碗放回平常位置时,我突然停下动作。如果我让罗丽自己来讨水喝会如何呢?我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当然,不能让狗儿的饮水短缺,这是狗饲主守则中重要的一条规定,不管翻开哪一本宠物饲养手册都一定会看到这条守则,而且有些还会用粗体大字写道:一定要准备足够的新鲜干净的水,好让你的狗能随时饮用。不过,我并不打算长时间让它脱水,只是想把握罗丽过来找水喝的时机,利用机会教它学会wa这个发音。就算不成功,我最后还是会把水给它,因此应该无伤大雅。打定主意后,我便把水碗放在梳理台上,耐心等待罗丽口渴的时机。
我没浪费等待的时间,继续进行研究工作。我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上次做到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