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朱门-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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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当然嘛,我亲爱的媳妇!当然。你要为我儿子守寡,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那就一块来吧。我就说你是我的媳妇。”
他拍拍她的大腿,用手捏了几下。站在门外的杜太太,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愣住了。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位摄影师及时按下快门照下杜市长家居的情形,那一定比客厅里的那幅《巴黎之抉择》还要迷人、精彩。
“我的腿不需要按摩。”春梅坐起身,把他推开。
活佛(大大小小的活佛有五百多位)是一位蓄短发的西藏人,头上戴着法帽,身穿紫色道袍,和那双高高的软皮靴很引人注目。布雷萧的中国话还可以。活佛一听说这个美国人是牧师,就很友善又自负地微笑。布雷萧请教了不少的问题,而且以开玩笑的口吻抱怨说,他一直无法收到西藏信徒。
“来试试看嘛,有人试过五十年。我邀请你,如果你能够使我们的同胞改信你们的宗教 ,那你可就是破天荒的第一位喽。”活佛笑着说道。
布雷萧坦白地对祖仁说,教会能招到汉人信徒,对回人或西藏佛教徒却毫无办法。
“这就是我喜欢汉人的原因。”布雷萧说。
“汉人不会把宗教看得很严重,西藏人和回人就不一样了。你最好别接受活佛之邀。他是在愚弄你。”祖仁说。
乐队奏起国歌,所有的人都面对讲台立正。站在台上的是杨主席和满洲将军。奏完国歌,他们转身向国父遗像鞠躬,观众也随着敬礼。大部分的观众都站着。因为这里除了墙边的一排座位之外,根本没有椅子。
李飞在公开场合里很腼腆不自在。柔安正被家人围着,所以他没有上前去和她说话。范文博似乎认识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他正在和警备部队的戴司令交谈。
避免不了的讲演就要开始了。省主席将要说一篇欢迎满洲将军的介绍辞。李飞希望时间能短一点。他不想再听什么要爱国、爱亲啦,以及人民是“共和国主人”的那老套训词。政府要人的演讲很少超出小学的程度,因为这些官员除了建议大家该如何做以外,也想不出什么好说法。
不过,今晚杨主席可不同。为了全西安和满洲客的利益他急于重温一下他统治的记录。他喜欢猎用“进步”和“民主”之类的时髦名词,甚至引用左派作家常用的“革命阶段”、“群众”等字眼。他最喜欢用“心理学”这一个词。大致上他还没有用字不妥当。不过,今晚他格外地卖力。他谈到已完成的道路的里程、西安妇女的解放、鸦片烟的禁制,姨太太的消灭,还有,大体上全省道德风气良好。说到教育,他说:“十年前,全省只有百分之十五的老百姓认识字,现在是千分之十五了!”他作态地在桌上重重捶了一拳。
他之所以特别强调这个字,因为这是最近他听来的新名词。何况“千”比“百”大得多,也动听得多。
有些观众看出了语病,觉得很可笑,然而多数的观众不是没听演讲,就是只听到本省的教育突飞猛进。他们由省主席狂热的态度猜出他的意思。是他那夸张的言词在推动观众。李飞看到站在附近的几个人一脸幽默地低语着。
“你要不要把那句‘千分之十五’的废话写出来?”他问一个报业同行。
那个人大笑:“我想被枪毙啊?”
“照这种进展速度啊,再过十年只剩下万分之十五的人看得懂报纸。到那个时候,干咱们这一行的全都要饿死喽。”
这个笑话在偶然中慢慢地散播出去,几天后全市的人都知道了。不过,当然没有一家报纸把它登出来。
年轻司令官的演讲更沉闷,更陈腔滥调,不过也比较短一些。他的声音不大清楚。他很高兴今天晚上为他设的盛大宴会,谈过省主席和大家之后,突然又高唱起道德经。他熟悉中国的历史,引用不少在国难中忍耐的崇高史料。他用布条上写着的“收复东北”作题目,大大地发挥一番。
“时局越艰苦,我们的决心就越坚定。只要同胞们未丧失伟大传统的道德精神、耐力,愿意吃苦,愿意牺牲,决心挣扎、奋战、忍耐到底,那么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我保证绝对没有搬不动的石头,移不开的高山,所有的艰苦我都能忍受,直到满洲重回祖国怀抱!”
台下响起如雷掌声,乐队又开始演奏,两位演讲者走下讲台。
舞会开始的时候,年纪大的女士们退到墙边的座位,准备观赏她们有些人从来没见过的新玩意儿。省主席的太太当然不会跳舞。满洲将军的书记官特意挑了几位摩登的女子。他指引将军去找财政部长的太太丁夫人,她穿着一件华丽的褐底黑纹丝绒礼服,将军的头虽然微秃,但是蓄着一小撮胡子。他轻而易举地成为舞会中的好手。丁夫人优雅熟练地随着他快步急转。现在舞池里已经有不少对男女翩翩起舞了,有些男士穿礼服,有些则穿长丝袍。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确实不假,不过也不是永远都对。杨主席穿了一身宽松的长丝袍。他最近才刚从家庭舞会里学会跳舞,他像一般初学者一样狂热地跃跃欲试,急切地想时髦一番。他发觉跳舞很简单嘛;只要连续地向左右移动双腿就成了。他说跳舞就像是晚饭后的散步,能帮助消化,又能紧紧搂着漂亮的女人,增添多少乐趣呀。他跳得并不笨拙,只是用户外运动的精神来从事这种新的室内运动罢了。他勇敢地下了舞池,他移动着那双穿黑长靴的大脚,一会儿向前又一会儿向后,只不过一直是在一条直线上。有时候他会撞到别人, 像是在行军似的,不过大家都知道他是省主席嘛。很快地,别的舞客都摸清楚他跳舞的路线,注意看他过来的方向,事先就让出一条路了。结果他像是一部割草机似的,所到之处就扫出了一片空间。他那宽松的长袖包住了他的舞伴,体重也使得他费了相当大的劲儿。他比其他人高出一个头,谁都看得见他,也可以轻易地避开他,尤其是他的头发很特别,留了短短的陆军头,露出上斜的轮廓。他蓄着浓黑的髭胡,加上宽胖的下巴和面颊,结果一张脸变成了一枚倒置的鸡蛋。向后掀起的两扇耳朵,又大又扁的鼻子,仿佛天生就是不让任何东西突出来破坏这张脸蛋似的。尽管如此,他看起来倒还蛮热情、讨人喜欢。厚厚的嘴唇、饱满的双颊、宽宽的塌鼻,都让人觉得他温暖亲切,眼睛微微下垂,而他就是用那双眼睛快乐地窥视脚下的世界。
杜家人远远地坐在大厅的另一头。李飞走过去,发觉柔安正愉快地看人家跳舞。当她看到他的时候,羞得满面通红。
她把他介绍给身旁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少妇的脸上匀称地涂着胭脂和香粉,还有一个小巧俏丽的鼻尖。
“我嫂子,春梅。”她说。
李飞坐下来:“愿不愿意和我跳舞?”
“我不会跳。你喜欢跳舞吗?”
“那得看看是跟谁跳。如果你不跳,那我也不跳。我比较喜欢陪你说话。”
“该怎么跳法?”春梅问道。
李飞说:“我教你好吗?”
春梅刚才一直看别人跳,早就动心了。她站起身,柔软的衣料托出她优美的身材。她那迷人的身段散发着青春美丽的气息。他们在角落上试着跳了几步。春梅今晚好快乐,因为家里的那场胜仗使她觉得自己已经确实跨过一条界线了。像春梅这种天生优雅的女人,跳起舞来真是如鱼得水。她高高地举着一只手,随着节拍前后地移动步伐。他们回到座位上。
春梅对柔安说:“你为什么不学学?没什么啊!”
“我太懒了。”柔安说。她觉得和李飞跳舞一定很快乐,不过应该远离众人的眼光,躲在自己神圣的小天地里才对。
他们看到身材高大的省主席向他们走过来。他刚才看到春梅在角落里练习跳舞,被她那出众的身材深深地吸引住了。他走到她面前,没有鞠躬,只是用一种稚气、不可抗拒的姿势把手臂向她伸去,邀她跳舞。
“你要我跳舞?”春梅问道。
“当然。”他张开那两片厚唇笑着,微笑中流着命令的涟漪。
她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抚平衣裳,就被主席挽了去。柔安很替她担心,可是不久他们看到春梅跳得很不错嘛。
“你是谁?”省主席问道。
“一个乡下姑娘。”春梅很愉快地回答,她知道别人都在盯着她看。
“我也是一个乡下孩子。像咱们这种有远见、有勇气的人都会爬到巅峰的。”
主席的身子老是向她倾去,于是春梅就向后仰,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对方绕在腰上那只有力的胳臂上。任他带自己跳,她的脚步则快速地配合对方。她天生一副美好的身材,柔软而丰满,几乎要在主席的臂弯里融化了。不久每个人都在打听这个神秘的女子。香华在角落里看到,不由得佩服她这位新“嫂子”的勇气。满洲将军走上去,想要抢舞伴,省主席笑着说:“不行,不行。”看热闹的人见他受挫,都纷纷地笑了起来,这位年轻的司令只好大笑着走开了。
范文博向李飞走过去,看看手表说:“咱们该走了。”
李飞站起来。柔安看到他们严肃的表情,很遗憾一场欢聚就这么被打断了。
他解释说:“文博家里有客人,陪我走一段路吧。”
她慢慢站起来,随他们穿过人潮。
“你明天能否到我家来?我必须见你。一定要来哦,因为我不能上你家去。”他低声说道。
她答应了,走回座位上。而范文博和李飞则默不做声地走出了大厅。
他们二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遏云的父亲老早就来了,和蓝如水正焦急地等着,可是他女儿却没有出现。
范文博立刻说:“别担心,她会来的。您把东西带来啦?”
老崔指了指沙发上的一个蓝色包袱。
“我带了遏云几件比较好的衣裳。我不能全带出来。”
“您去睡一会儿。她到这里的时候咱们会叫您。”
十
那天晚上,省主席的花园官邸寂静无声。坐落在城北区较偏僻处,四周都筑着泥墙。前门通往房子之间有一条长的磨石路,路的两旁种有果树,后院则有一大片菜园子和盖在大木门旁边的一间马厩。通常到了晚上这个时间,屋里都灯火通明。几辆轿车停放在门口,有卫兵站岗,禁止闲杂人等靠近。
对范文博的手下而言,这根本就是一项简单的任务。文博已经审慎地计划好了。而且当他听说遏云是被关在花园官邸里,而不是满洲区,问题就更简单了。他计划在大家熟睡之后,叫手下爬过那座短土墙,胁迫卫兵说出遏云被关的所在,然后把她救出来。
飞鞭和豹三都是行家,他们不怕卫兵。懂得如何出其不意而且身手敏捷。他们的消遣就是把一个重约四五百磅的石磨举起来,遏云的体重绝不超过一百磅。有事可做,他们就来精神了。经历六百年的“白莲教”岂是闹着玩的。虽然改朝换代,这些囊括了豪放勇士的民间秘密组织都仍然留存,深入低层社会中。因为老百姓需要庇护,所以他们仍能留存,尤其是政府没有能力保护百姓的时候,他们就想法子求自保。如果政府贤明公正,这种秘密组织的数目就锐减,但是,那种拳友互助金兰之交对某些人仍有吸引力。如果政府昏庸无能,秘密组织就如雨后春笋般增多,许多被租赋压得喘不过气的庄稼人也纷纷入会。在宗教教头的领导下,他们形成庞大的力量,甚至威胁到朝廷的安危,“义和团”就是一个例子。在一个长远的传统忠心和严密的阶级规矩之下,他们在年节、除夕时互相偿清债务,好让彼此渡过年关,并且对外地来的会员施助,使他们真正成为四海之内的兄弟,类似的这些情况都派得上用场。他们可以在出远门的时候,把未嫁的闺女托付给值得自己信赖的弟兄,也可以在死前把孤儿寡妇交托给情谊深厚的金兰之交。
范文博听说有一个舞会,而且满洲军阀也将前往,就放心不少。因为他可不愿意在营救遏云的时候伤害任何人。搭救遇云的事他不担心,令他担心的倒是她脱险后会发生什么事。
他派佣人老陆去找飞鞭,在一处他们常常出没的地方老陆找到了他。
“告诉范大叔,我半夜会把遏云送过去。这不是和吃豆腐一样简单吗?”
尽管嘴上这么说着,飞鞭可不敢对这个重大的仪式掉以轻心。他对豹三使了一个眼色,要他跟他走。他们走进一间酒坊,叫了两斤熟牛肉和几块麦饼,匆匆吃完,又打了一坛酒。然后他们到一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