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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节

茶人三部曲 下部-第7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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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看着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他们是抱头痛哭一场的啊,罗力,我千里迢迢赶到缅甸和你成亲,难道就为了这一天!

  她一把抢过那硬纸牌,三下两下,扯成几片,扔在阿水头上,嘴里叫着:“你这个畜生!你敢,我看你敢!“

  阿水想这还了得,这些天外面走来走去进行革命串联,何曾见过那些牛鬼蛇神中有谁敢撕掉那挂牌的?他以牙还牙也大吼一声“我看你敢“,就冲上前去,和杭寄草这走资派推推臻操打了起来。但寄草也不是一个逆来顺受之人,她尖叫着,披发跌足,横竖横拆牛棚,不顾一切乱抓乱跳起来。这一来阿水是真动怒了,他不是一点政治素质也没有的人,旧社会里也是人过青洪帮的,两只手臂上还刺着青龙呢,露一手厉害的给你们瞧瞧!他一边挣扎一边气喘吁吁地叫了一声:“春光,你还不给我上!”

  话音刚落,一个拎着粪勺的青年人就冲进会场。此人精神病,每年春天都要把厂里一些年轻姑娘的手臂掐出几块乌青来,杭州人的说法是一个花疯。春光被收留到厂里专烧开水,还是寄草发的善心,体现的也着实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了。可他压根儿不懂这个,人家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会前阿水就对他布置好了,一声令下,他就冲将出来,手里举的那粪勺盛的既不是粪也不是开水,却是一勺专门用来浇柏油路的沥青。只见他大吼一声,就将那粪勺横泼过去,台上的人全都尖叫起来,其中阿水叫得最惨。他穿得少,又加正和寄草厮打,背上被烧了一大摊,另外溅起来的,就浇在了寄草的头上。寄草头发厚,皮肉虽有烫伤,倒没受多少苦,但沥青部糊糊的粘到头发上结成了饼,怎么也拉不下来,台上台下,这才就真正乱成了一锅粥。

  这一出杭州小市民的文化革命闹剧,小布朗没有赶上。那一日他倒是休息,但母亲让他留守在家中,以防居民区的那位工媳趁他家没人来抢占房子。不料果儿摸着道给他来报信。果儿又看不见,又是个生性夸张之人,上气不接下气,说得寄草几乎要一命呜呼了,小布朗还能不急?门都没关就往卫生院里奔,还好是一场虚惊,那阿水才成了真正的抢救对象。寄草有预感,挥着手一定要让布朗回家,布朗却不肯,一直陪着母亲上完药,用自行车把她推回来。谁知就那么一会儿工夫,那老工媳已经带着造反派来撬他们家地板了。小布朗不干了,操起一根木棍要上去拼命,却被寄草一把拦住。小布朗跳着脚叫:“妈妈我把他们打死了,背着你上云南!”

  寄草连拖带拉地把儿子拉出巷口,说:“你父亲还想来参加你的婚礼呢。”

  此刻,星稀风紧,残月当空,当杭方越正在杭州的古老深巷里仓皇踌躇之时,寄草、布朗母子两个,却在西湖六公园边大樟树下的木椅上舔伤口。

  他们的身后,是一头巨大的石雕狮子像,一尊战士雕像,再后面就是湖滨路。到处都在造反,只有西湖在暗夜里依然一如既往地温柔。布朗心痛母亲,让她在长椅上躺下,头就搁在他的腿上。湖上的风很热,小布朗的膝盖也很热,小布朗能够感觉到母亲虚弱的身体在一阵阵地颤抖。

  他轻轻地抚摸着母亲的遍体鳞伤,他说:“妈妈,你一定要放心,我是你的儿子,有我在呢讷'

  寄草叹了一口气,说:“不晓得你爸爸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想爸爸也许在里面更好一些。”布朗若有所思地回答。

  母亲对儿子的话表示同意:“至少不会像我们现在这样,打得半死,头上浇柏油,地板撬光,还被从家里赶出来,躺在西湖边,看天上闪电,挨大雨淋。”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声雷呜,雨点就打下来了。小布朗却轻盈地跳了起来.说:“妈妈,我不会让你挨雨淋的。”他一把将母亲扶起,然后纵身一跃,跳人岸边一艘有顶棚的小舟,一拉手,又把母亲扶上了船。

  小布朗的原意,只是临时跳到小船上躲躲雨,不料那小舟的缆绳未在岸上系紧,人一上去,吃到了分量,就一下子离开了湖边。又加上下大雨,岸边的人都跑光了,小舟自由荡漾在湖面上,竟然没有一个人来管他们。

  一开始寄草还有些心慌,但儿子却叫了起来:“太好了,我们就让这只船一直荡下去,一直荡到金沙港,然后我们就上岸去龙井,我们到盼姐姐那里去。那里有剪刀,我来给你修头发。“

  “你可真能想,然后呢?”

  “然后就然后再说吧。”小布朗回答,“如果我很快结婚了,你就可以和我一起搬到翁家山来住,我们可以一起采茶,那是很快乐的事情。”

  “有那么好的事?斗鸡眼会放过我广'

  “他起码还得在床上趴半个月呢。”

  寄草躺在小舟的靠椅上,咬牙切齿地说:“好狠毒的斗鸡眼啊,当年还是我把他收下来的呢!”

  小布朗这一次的回答却是有一点开心了:“妈妈,这里还有一壶热开水,还有两只茶杯。嗅,这里什么都有,还有一包橄榄,还有半包山植片,还有什么——哈哈,这里还有半个面包。“

  估计这些东西都是白天顾客留下的。小布朗不由分说地把这些东西都塞到母亲眼前,自己却走到船头,头顶着暴雨狂风。寄草欠起身来,着见儿子背对着她又开双腿的背影,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作一团,竖了起来。从仰视的角度看去,他显得十分高大。此时惊雷闪电,狂风大作,他们的一叶小舟,正在湖面上颠簸,湖面在闪电下大出了无数倍,西湖刹那间成了汪洋大海,一个没有彼岸的地方。恐惧和疼痛让她赶快缩回身体。大雨哗哗地下着,闪电不时照亮保极塔的塔尖和白堤口的断桥。寄草斜靠在椅子上就着茶,一口一口地吃着那半块面包,看着儿子兴奋地钻回船舱,说:“妈,我在西湖上撒了一泡尿。”寄草说:“西湖可不是撒尿的地方。”布朗说:“我知道,可我就是想在西湖上撒尿。”寄草看着黑暗中的儿子的轮廓,叹了一口气,就躺了下去,一会儿就睡着了。

  杭氏家族的义子杭方越,以同样智慧和不同的方式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他跳上了从拱定桥到南星桥的一路电车。在电车的最后一排位置上找到了最角落的位置。他浑浑噩噩地半睡半醒,从杭州城的北端到西端,跳上跳下,打了好几个来回。直到一位售票员走过来严肃地问他:“'为人民服务',你坐了几趟车?”才把他吓醒,掏出一把车票说:“我买票了。”

  售票员根本不理他的回答,严厉而又固执地提高了声音:“我说'为人民服务',你耳朵呢?”方越我找我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倒还是旁边一个老人热心,推着他说:“还不快说'造反有理'!”方越这才明白,连忙一声高喊:“造反有理!”他那傻乎乎不接令子的样子,把一车的人都弄笑了,那老人方说:“乡下人吧,思想觉悟没那么高。”售票员也笑了,说:“你怎么又说半句话,我问你坐了几趟车了,你记不起来了吗?”

  杭方越连忙摆出一副可怜相,用一口浙南普通话说:“我是从龙泉来的,下着大雨,一时认不到路,只好在电车里避雨,我自己也不晓得坐了几趟车了。”

  售票员说:“真是寿头,你看看,老早大晴了。”她总算正常地说出了能让方越听得懂的杭州俚语。方越抬头一看,又要到拱高桥了,连忙说:“我这就下车,我这就下车。”售票员也说:“看你老实,不追究你了。”那老者也说:“是啊是啊,'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嘛。”说着就和方越一起跳下车,又接着轻声说:“你这个家伙今天算是运气的了,这几天车厢里日日都有牛鬼蛇神抓出来呢。”方越一听,冷汗出来,缩头缩脑,再不敢说一句话,道一声谢谢就朝老者反方向走去了。

  看一看手表,现在已经是凌晨时分了。拱袁桥一带,杭一棉和杭丝联的工人们上中班的已经下班,上夜班的,也已经上班了。周围是那样的黑暗,在黑暗上方的一盏路灯,更衬出世界的荒凉;而路灯下的那只垃圾箱,那只垃圾箱旁的一条正在觅食的狗,更加衬出夜行人的凄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行人啊,在他的身上,还能看出一个美术学院的风流才子的一点一滴的影子吗?他现在唯一还能思考的是缩到哪里去睡一觉,茫茫人世,哪里还有他方越的栖身之地呢?

  茫然地往前走去,他突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臭味,一条大河,黑默默的,躺在眼前。是大运河啊,又闻到你熟悉的臭味了。方越打起了几分精神,至少,大运河的臭味接纳了他。还有拱高桥,高高的大石桥,黑暗中拱着身体,无声地横跨在运河之上。他晃晃悠悠地上了桥,站在桥头,看着水面。远远地,还有突突突突的拖轮驶来。死是多么容易啊,只要往下那么一跳!

  方越朝天空望去,一场大雨之后,夜空如洗,月牙儿弯弯,又挂在天上了。方越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后面没有一个亲人,连忘忧哥哥也不在。他想起了他那洁白的身影,想起他当年把他送出山去时的担忧的眼睛。他曾经一遍遍恳求哥哥和他一起回到生他的故地:到西湖边来吧,到山外繁华的都市里来吧。忘忧只是摇摇头,他说他喜欢山里,他习惯了生活在白茶树下。方越那时候不能理解哥哥,他以为忘忧是因为不能摆脱一个残疾人的自卑感,才隐居山间的。他说:“哥哥,跟我回城里去吧,我会养活你的。”忘忧笑了,说:“越儿,谁养活谁啊?”

  这话没过多少年就让忘忧哥哥说准了。他当了右派之后,每个月都能够收到忘忧寄来的钱。救命恩人啊,几十年之后你还在救我。我想念你,没有你们我活不下去。绝望使他低下头,他在黑稠的河水中寻找亲人的影子。没有,谁也不会从这样混浊的水中显现出来。我们杭家人是洁净的,我们无法在混浊中生存。

  大学期间,方越就曾到这里来写过生,画过素描,他那时候就知道杭州其实有三种水:西湖水、钱塘江水和大运河水。人们择水而居,那么杭州也就有三种人了:属于西湖的人,属于钱塘江的人,属于大运河的人。一种是雅的,一种是勇的,而一种正是卑微的啊,方越发起抖来了。

  背后有人轻轻拍了他一下,声音尖尖地问:“喂,你在这里干什么?”

  方越一颤,回过头来,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是羊坝头那个管电话的来彩,突然拍拍脑袋,说:“我还欠你电话费呢,这就给你,这就给你。”

  来彩就嗲兮兮地摇着肩膀说:“你倒头脑还清爽啊,我当你要跳河自杀了。”

  方越这才想起来,问她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来彩说:“我是这里人啊,你脚板底下这块石头,就是我爹把我抱来的地方,我不到这里,我到哪里去?”

  原来来彩的养父是拱高桥的卖鱼人,一次赶早市,就在这桥头捡了她这个女婴,养大后再卖出去的。尽管如此,来彩还是念着养父的养育之恩。养父死了,他那间房子来彩就理所当然地继承下来了。夜里十二点以后,不叫电话了,她有时会回来看看,次日一大早赶回去。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见了右派分子杭方越。她已经在后面盯了好一会儿了,以为他要自杀呢。见他没有死的意思,这才放心了,只是忘不了那老习惯,纤手一掌拍在方越肩上,说:“哎呀,你可吓死我了,你要死了,我明日怎么跟你爹说去。我跟你说,好死不如赖活。六二年我从那边回来,当我特务呢,鞋儿袜儿脱光,六月里赤一双脚,到这桥头来拉煤车。那个痛啊,脚底板起泡,真正弄得我活撞活颠。后来问我瞎子嫁不嫁,我心里想,什么瞎子,死人也嫁,先活下来再说。你看,我现在不是活下来了吗?”她就顾影自怜地环视了一下自己,又说:“方越,你不要以为我这话对多少人说过,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因为我怕我一走你又要寻死。我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再会!”她就再一次嗲兮兮地向方越招了招手,扭着她那个细腰大屁股就下了桥。方越傻乎乎地还没回过神来呢,那尖嗓子又回来了,这一次是告诉他她在拱高桥的地址,说:“你什么时候到我这里来玩嗅,不要以为你们杭家有好茶,我这里也有好茶的!”这才一扭一扭地消失在半夜里的大石头桥上。

  方越呆若木鸡,手抚被来彩拍过的肩膀,女人的手掌又温暖又柔滑,他有一种心酸的幸福,一种活下去的勇气油然而生。他用手掌拍拍栏杆,冰凉骨硬,和女人的感觉完全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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