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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茶人三部曲 下部-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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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看上去单薄,但筋骨却好,干活很利索,也不多说话。嘉和暗暗有些吃惊。他了解她,要比别人想像的多得多。那家,也是杭州城里的名门望族,和前清皇家都是沾亲带故的,他想不到,那家门里还会有这样的后代。

  把茶装好后,嘉和主动地叫住了楚卿。在暗夜中呆得时间长了,眼睛已经适应,彼此在天光下,能够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嘉和迟疑了片刻,才说:“那小姐,如果允许的话,您能否告诉我,您还见得到杭忆吗?我知道他还活着,可是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了。”

  即便是在暗夜中,嘉和还是能感觉到楚卿的不安。那姑娘又仿佛是在为杭忆辩解:“伯父,杭忆做的事情,都是对得起您的,不辜负您的。他只是担心牵连你……”

  “我知道他在干什么。”嘉和沉默了一会儿。

  楚卿就脱口而出:“伯父,跟我走。”

  “跟你走?”嘉和真是吃了一惊,黑夜里她的声音一下子放得很响,又连忙压低,“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抗日根据地。党让我们帮助您脱离险境,跟我上根据地吧。“姑娘热切地动员他。她的真诚感动了他。他却没有正面回答,为了掩饰汹涌而上的情感波涛,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轻声地说:“我的儿子杭忆,在我看来,一直就是个前途难卜的孩子。他从小就极度敏感,我一直把他看成那种非常容易夭折的青年。他表面看上去有些轻浮,实际上他一往情深。他像他的爷爷,也像我,你们帮我……爱护他吧……“他说不下去了,在一个年轻姑娘面前是不应该落泪的。

  此刻,在山上,在亲人中间,他愿意谈得更深入些。这两兄弟走出了一段路,嘉和才说:“盼儿的事情,你都晓得了。从今天出城开始,她就不会回我们那个羊坝头杭家大院了。可是她总还是要回来的。西冷临走前托我一定照顾好这个女儿,你想,我管不着她已经有十来年了,现在她最是离不开我的时候,我怎么可以离开她呢?”

  嘉平也回过头去看看,他看到了茶技的疏条中的盼儿,她坐在茶坡上,正在和小撮着细细地说着什么。再过一会儿,等往来行人更少的时候,小撮着就要把她给带走了,带到那个小掘一郎发现不了的地方。嘉平想说有人照顾着你女儿呢,你就不用担心了,可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嘉和仿佛晓得嘉平是怎么样想的一样,又说:“就算盼儿有人照顾吧,那么叶子呢?你不是已经告诉我,叶子不愿意与你一起去重庆吗?你再和我说一遍,你觉得你还可以说动她吗?如果需要,我可以再帮你去和她谈一次。你看,她就在那里,她正在和儿子说话呢。他们母子俩可真是从来也没有分开过一天的,她同意你把汉儿带到重庆去深造吗?“

  嘉平皱着眉头说:“她不再是我想像中的那个叶子了,从前她对我言听计从。这不能怪她,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再说,我也是有负于她的。只是我想弥补,她却不给我机会。在重庆方面,我倒可以说服。事实上,这一次回家,事先我和她都达成一个共识,除非她能够接受这个现状为前提。你晓得,我从心里头从来也没有放弃过叶子,从来也没有——”

  嘉平一会儿她一会儿她的,这两个“她“像绕口令似的把自己都给说糊涂了,最后他只好沉默不语。两兄弟就这么在祖坟前愣了一会儿,嘉和苦笑了一下,突然说:“从前家里的人都说我像父亲,你看,闹了半天,谁更像?”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看祖坟。那里,父亲的坟,他们各自的母亲分别安息在自己的坟去之中。他们在绿爱的坟前站了很长时间,嘉和才说:“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个人要的情分,也都是独一无二的。妈比爹要死得惨多了,可是细细想来,妈倒是有那么一份守了一辈子的情,爹却没有。他喜欢两个女人,两个女人却都不能领受这分情。爹到临死之前就悟出这个理来了,所以他要一个人躺在这里。“

  “大哥,你这不是说我吗?”

  “我很少说你,甚至可以说,我几乎从来也没有说过你——”

  “可我比谁都了解你。”嘉平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了,“有许多话我本来以为不用我说出来的,我们两个应该心领神会。比如我在新加坡的时候,我在决定和那个女人一块儿过的时候,我想到过你。我想……·我知道……·”他有些犹疑,看了看大哥,还是决定把话说出来,“我想,也许我这样做就成全了你们,我知道你其实——”

  嘉和突然面孔通红,他一下子打断了嘉平的话,气急起来,说:“我一直就喜欢她,在你远远还没有喜欢她的时候,我就喜欢她;在我们还都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喜欢她。——不,不不,不是我有多么高尚,只是我不想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东西,包括和你分享。“

  嘉平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是说,叶子到现在还爱着我?”

  “不知道,你应该去问她。”

  “可是她说,你走到哪里,她就跟你到哪里。”嘉平的气也急了起来,他没想到他现在见到了叶子,就突然认为叶子依旧应该还是他的,他突然不能接受他自己的以往的放弃。他盯着大哥,胃里往上冒着酸气,说:“因为你,她才不愿意离开杭州,是吗?因为她,你也才不愿意离开杭州城,是吗?“

  嘉和的声音明显地透露出了烦躁:“你了解我吗?不了解我!如果我想离开杭州城,我为什么不可以带着她离开?像你从前完全可以做到的那样。行了,别打断我的话,现在是我在说话,你不是总有插话的分的。你刚才说的话,之所以惹我那么大的反感,并不是因为你提到的那个女人和我们俩有关系。我生气,是因为你始终没有和我提起过赵先生。你明明晓得他被软禁在孔庙,你还亲自去看过他。你应该晓得,他在一天,我就不可能离开他一天。这样的话,我本来是等着从你口中说出来的,可是这一天你跟我说了多少大事,你就是没有和我说一说关于一个具体的个人的事情。大而无当的事情我听得太多了,我已经不想晓得欧洲什么时候才开辟第二战场了。我只想晓得,今天夜里,那个弱女人怎么熬过长夜,那个老人怎么撑着性命活下去?我恨不得生出一万双手来,扶他们,拉他们,在地上四脚四手地爬,爬出这个人间地狱去。可是你却只想叫我飞——难道你没有看到,因为你在天上飞,我们这些人才命里注定在地上爬吗?闭嘴!我不是跟你说了,没你插话的分,我要告诉你最后一句话——我愿意在地上扎根。我的命就是茶的命,一年年地让别人来采,一年年地发。我愿意在地上,你不要再给我插什么翅膀了——二十年前我就明白了,你替我去飞吧……”

  嘉平在他的大哥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的时候,一直想插嘴。现在大哥说完了,等他说了,他却突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是的,他不了解他的大哥,他也不了解叶子,甚至他也不了解彼此看上去性情很契合的赵先生。他们生活在太不同的世界里了,当他在外部世界里越走越远的时候,他与在杭州的亲人们,在内心世界里也越走越远了。除了不停地宣传抗日,他们之间到底还有多少共同语言呢?他看着甚至有点气急败坏的大哥,听着他神经质般的责难,自己也有了一种想要暴跳如雷的冲动,然而不能。他一个转身就扑回到了母亲的坟上——他的拳头,把坟上的黄土砸得几乎尘土飞扬……

  嘉和一直站在旁边等待着嘉平不再冲动了,才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这头,把那边的事情处理好了,她能够回去当然更好,她不回去也可以,经济上要处理好,不要让人家为难。这头叶子的事情我来做,我是大哥,只要你回过头来,我想她还是会想通的。“

  嘉平已经平静下来了,说:“大哥,你是故意不明白还是装作不明白?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叶子已经说了,你到哪里她也到哪里。再说,我也不可能把那头休了。人家是千里迢迢跟我回来的,我也不可能再给她安个吴山圆洞门。哪怕我再安个吴山圆洞门,叶子也不是沈绿爱。好了,这件事情我们就说到这里。还是说说你跟我走的事情吧。赵先生还要我劝你走。我不管你怎么骂我,我还是要跟你说,你也不是生来就一定在地上爬的人。没有人生来就一定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的,你和我一起去飞吧。我们全家都走,叶子在杭州,我也不放心啊。“

  嘉和看着年年都要来祭扫的祖坟,满坡的茶树都在风中点头。一阵风吹来,突然他的心亮了起来,那些久违的青春的骚动在心的深处微微地动弹了一下,他说:“好吧,我再和赵先生商量商量,试试看行不行……”

  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些重大的事件。当时日本军事特务梅机关在杭头目小掘一郎,正在“六三亭俱乐部“用皮带抽打着吴升的女儿吴珠,以此满足着自己变态的性欲。白天与赵寄客的一番游历使他内心不能平衡。每当这样的白天度过,夜晚来临,只要有时间,他就拿着皮鞭来到妓院。妓女们看到他一个个都吓得浑身发抖,东躲西藏。这一次他抓不到别人,干脆抓住了老鸨吴珠。正当他挥舞着皮鞭眼看着这支那肥女人连哭带叫、背上暴出了一条条绳子的血痕时,一份秘密情报塞进了他的门缝。他一边不停地鞭打着女人,一边读着那份迟到的情报,然后,放下皮鞭就套上了军装,带着手下的宪兵直扑羊坝头杭家大院。根据这份情报,小城一郎最没有上心的那个跟着杭嘉平一起回来的阔太太,乃是共产党的一名重要地下人员。他们扑了一个空。杭家所有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包括他一直放在心里的那位病西施杭盼。还没等着他开始气急败坏,又一份十万火急的报告到手——南京方面特派员沈绿村突然失踪。小掘一郎来不及处置杭家人,急忙就往沈绿村的珠宝巷赶。黑暗的途中,他被破脚梗吴有拦住了,他破着嗓子叫道:“大君,太君,报告,报告,赵寄客,赵四爷他、他、他死了——”

  小掘一郎几乎是从马上掉下来的。吴有结结巴巴地报告说,赵寄客从外面回来,看见他们已经把孔庙大成殿拆了。他在那石经前就坐了很久很久。谁也没想到,天黑下来的时候,他突然就一头撞在石经上,好久才被人发现,血淌了一地,就那么死了。

  “是你拆的大成殿?”小掘问。

  “是、是、是王五权他、他、他让我拆的,说是你、你、你太君的意思,把赵老头支出去——”

  小掘一郎根本没让他再往下说,拔出枪来,黑夜里,杭州人只听得砰的一声。一会儿,住在附近的陈揖怀探出头去,发现汉奸吴有已经被人送上了西天。
 
 
 
 
 
 《茶人三部曲》

 
 
第二部:不夜之侯
 
 
第二十二章
 
 
  现在,久违的杭寄草将很快见到她的亲人了,但这种重逢却是从一个陌生人开始的。1938年夏的那个下午,寄草最早看到的杨真,从草堆里钻出来的时候,完全就像是一个叫花子。穿一件破衬衣,却系着根领带,裤子脏得看不出颜色,脚上却套一双牛皮皮鞋。他面如土色,哆咦得像一只摇个不停的筛子。寄草是学医的,她一下子就看出来,这个落难书生是在打摆子呢。

  尽管如此,这家伙看上去还是很乐开,挥着手说:“……别、别、别害怕,我、我不是……坏人……就是、冷,冷冷……你可以给我弄点水、水、水吗……“他在裤子口袋里摸来摸去,竟然摸出了一张票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对、对不起,就剩这、这、这一张票子了……“

  寄草扑陈一声就笑了出来,那人也跟着笑了。然后,就艰难地倒在了草堆上,寄草身边还带着一些奎宁呢,正好派上了用场。

  可以说他们搭伴而行,一开始完全是因为寄草发了善心。据这个倒霉的家伙自称,他叫杨真,是从上海大学里跑出来的。他们一群学生说好了在这里附近的一个地点集合,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结果刚出了上海他就发起了寒热病,已经在这乡间流落了好几天,随身带的东西也被人抢走,连西装都被人剥去了。他指指草堆里做了枕头的一本厚书,说:“就这、这本书,没人要……正好,我也是除了这本书……什么都、都可以不要……“

  寄草好奇地看了看这本书的封面,原来是英文版的《资本论》。寄草听说过这本书,就一本正经地说:“都说这本书是专门给共产党看的。”

  杨真听了,那双因为生病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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