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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节

茶人三部曲 下部-第10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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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众之下步行穿过半个西湖,她就有点手脚眼光没处放的感觉。路过少年宫——从前的昭庆寺时,见那里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到处都是三轮车,车夫们到这里来聚会游行。那些站在会场边缘的人,看着他们杭家人这奇怪的样子,都乐得哈哈大笑,叶子听得心慌起来。嘉平闭着眼睛说:“别怕,都当他们死过去了。”可叶子还是怕,低声地说:“他们会不会来拦我们的车?”这话还真是给她说着了,就见一个踏儿哥恶作剧地拦住他们的车说:“给我停了,交代,什么成分?”

  杭汉被这些人一拦,只得停住,回头看看叶子,叶子突然镇静下来,说:“你倒是去看看,杭州城里哪里还找得着一辆三轮车,都到这里来开大会了,有这辆垃圾车还算我们运气。我们是城市贫民,老头子昨日摔了一跤,你看他这副样子,快点放开,一口气上不来我们找到你不放,还不是你倒霉?”

  那人一听连忙放开,众人复又大笑,杭汉拉起车迈开大步就往前飞,叶子跟在后面一溜地小跑,那样子肯定是又紧张又滑稽的,嘉平就睁开一只眼睛,瞄靶子一样地朝后看着,一边夸奖着叶子说:“还行,应答得好,到底还是杭家门里的女人。” 叶子一边擦汗一边说:“冤家,前世修来的苦,一辈子都在为你这种人担惊受怕。”嘉平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边皱着眉头,脑袋就隐隐地疼了起来。叶子又担心,叫着杭汉慢一点慢一点,一面又去扶嘉平的头问疼不疼。嘉平突然一下子抓住叶子的手说:“叶子,你恨死我了是不是?”

  叶子吓了一跳,只怕儿子听见,但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了出来,默默地走着,朝旁边看,那是断桥啊,白娘子和许仙相会的地方,她摇摇头,就把手抽了回去。

  真是奇事,少年宫和北山路不过相隔半里,但一拐进北山路,左边是白堤和西湖,右边是葛岭宝石山,人立刻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湖边水面,已有荷叶浮起,上有晶莹露珠。叶子就记得嘉和曾告诉过她,湖边植荷,乃是杭人对白乐天的纪念,《西湖梦寻》中所谓“亭临西湖,多种青莲,以像公之洁白“,说的就是这个事情。一下子想到嘉和,叶子的心就紧了起来。

  快到从前镜湖厅的地方,嘉平叫杭汉先把车子停下来,这里人已经不多了,一般游客走的都是白堤,相对而言,此处倒是一个僻静地。今日天气也好,西湖水面亮晶晶的,这才是苏东坡的“水光做潍晴方好“ 呢,嘉平精神一下子振作了许多,说:“就当我们踏青吧。”

  叶子摇着头,心里想,也就是你这样的人,还有心赏风月,却不把这话说出来。

  嘉平看出叶子的心事了,却举起手来,这才发现手抖得厉害,说:“叶子,你看放鹤亭还在呢,我倒一直担心它也被砸了。”

  这时杭汉也放下车把说:“不能把什么都砸了吧,人家总要来玩,西湖毕竟还是天堂嘛二'说完这句话,却见二老都不应答,回头一看,父母眼中都湿滚涌的,他们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杭汉也就想到了蕉风,心里面一阵阵地刺痛,就蹲了下来,说不出一句话。却听到父亲说:“可惜大哥今日不在。”又听母亲说:“也没有藕粉莲子羹了。”这话例如打哑谜一般,让杭汉这样实在的人也生出许多玄想,他抬起头来看看,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西湖博览会,看到了那顶早已被拆掉的通往放鹤亭的木桥。三个人问声不响呆了一会儿,就见头上柳条儿飘飘摇摇,像一把把绿头发,荡来荡去,绿枝下有红白桃花瓣儿纷纷扬扬,落了一地。二十分钟前他们还在一种甚嚣尘上的世界里呢,此地却照样一片落英缤纷。呆在这样的湖边,他们三个人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他们是从某一个时间隧道里突然钻出来似的,杭汉叹了一口气,重新拉起了那辆垃圾车,这辆车子使他们回到了现实之中。

  直到过了岳坟,他们的话才重新多了起来。想是因为一路上杭汉话少,又怕他触景生情,想念蕉风,就另找一个话题,问他这些日子,除了革命、交代问题之外,有没有进行别的科研活动?比如,你们的那个龙井43号,实验有没有停下来啊?

  说到茶事,杭汉这才像是触到了哪根筋一样地一下子振作起来,回头问父亲,你怎么也知道龙井43号啊?嘉平说我怎么不知道,你当我抗战期间跟茶是白白打交道的。什么有性繁殖无性繁殖,都是吴觉农先生告诉我的呢,可惜他老人家现在也和我一起倒运了。我记得龙井43是六①年开始培植的吧,它算不算是无性繁殖系啊?

  杭汉连连说我正在做这个课题呢,反正这种事情总还是要有人去做的。爸爸你的记性真是好,这种专业的问题,我本来以为只有伯父这样的人才能够问得出来,没想到你也知道。龙井43当然是无性繁殖的。妈妈你知道吧,有性繁殖是通过种子来完成的。因为异花授粉,所以遗传基因不好,跟鲁迅先生的那个九斤老太说的那样,会一代不如一代的。无性繁殖呢,是利用茶树的营养器官,暗,就是利用叶啊,茎啊,根芽啊,来培育成一株茶树,这个原理嘛,就是细胞全能性的原理。好了,我不说这个了,这个太复杂,不过我要告诉你,当年迎霜生出来的时候,正是为了纪念迎霜这种无性繁殖系新品种培育成功才取的名字。迎霜属于小乔木型,中叶类,早芽种,是1956年从平阳桥墩门茶场引进的福鼎大白茶和云南大叶种自然杂交后代中再单株选育而成的。那时候蕉风正在市茶科所呢,整个过程她都参加了——他突然煞住了话题,这三个人都是那么费尽心思地想绕开伤心的话题,但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痛苦始终还是他们的轴心,他们离它不过半步之遥。倒是这时候医院帮了她们的忙,他们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这就是你们的医院吧。垃圾车拉进去要不要紧啊?”叶子担心地轻声叫了起来。

  差不多就在这辆垃圾车跌跌撞撞拉进医院的同时,一辆吉普车也驶人茶厂。小布朗上班才一会儿,就被人叫了出来。从车里跳出了一个男人,看上去面熟,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你就是罗布朗吧,昨天我看到过你,跟我走吧,你们那个赵部长正等着你呢。”

  布朗想,什么部长,难道那个小赵还是个部长?他倒没有问这个,只说我正在评茶呢,单位里工作紧得很。那人宽容地笑了笑说:“这些事情你不用多管,你现在安心学开车,有时间就陪陪赵部长,她的腿摔断了,不是你先发现的吗?”他说话的口气有点奇怪,眼睛一直专注地盯着布朗。布朗摇手说:“我不去我不去,我们当工人的,和你们学生搞在一起算什么。我也不会守病人,你们自己回去吧。“说到这里,吉普车里跳下一个司机,推着布朗就往车上拉,一边说:“你是不是有毛病,你知道是谁亲自来接你了。我跟吴司令那么多天,你还是他第一个来接的人呢。走吧走吧,你交运了。“

  这之前,吴坤已经到过他们厂部。在那里,吴坤发现“罗布朗“姓“杭“不姓“罗“,但他还是把布朗送去学开车,让他成为赵争争的司机。
 
 
 
 
 
 《茶人三部曲》

 
 
第三部:筑草为城
 
 
第二十一章
 
 
  初夏杭城是四时中最美的季节,刘庄更占西湖山水之秀。青年军官李平水却毫无心绪,一个由地方与军队联合召开的高级会议正在此地秘密进行。乘会议间隙时间,他独自来到湖边散心。

  刘庄原主人刘学询,乃广东人氏,在西湖丁家山下建刘庄,近人记载:落成之始,最称宏丽,颇墙虹栋,错杂水泥,窗际帘波,与湖际水波互相索拂,询为雅观。1954年,又集西湖旧园林中韩庄、杨庄、康庄、范庄于一体,改建为西湖国宾馆,与一水之隔的汪庄遥遥相望。刘庄、汪庄,都是中国最高领导人常来常往的地方,作为军人,李平水知道,毛泽东这些年来基本都居住在汪庄。故而这次省一级的高级会议,才能到这里的刘庄来开。

  会议在湖山春晓楼旁的望山楼开,景色虽美,却把会议所要讨论的内容衬托得更加剑拔夸张。近日杭州发生了千人冲击军区仓库的重大事件,今日各路山头派系的核心人物,被召集在此,共同协调此事。这本是一件黑白非常分明的事情,谁知越开越不分明。李平水只是工作人员,但他多少总能刮到几句,心里气闷,便出来走走。刚刚人伍那几年,他曾经在这里当过警卫人员,此次也算是旧地重游,没走几步,就碰到了也来参加会议的杭得茶。

  杭得茶是从了家山东麓绕过来的。会议休息期间,他特意去看了看当年康有为题刻的“蕉石鸣琴“,这是一块形如蕉屏的石崖,相传雍正年间浙江总督李卫常常在此弹琴,音韵绕石,响人行云,故有“蕉石鸣琴“之说。得茶从未到过这里,倒是小时候听父亲说康庄还有南海先生所题的“人天庐“等景。信步走去,却看到山间一片茶园,还有几个战士在茶园采茶,这稀罕的情景倒叫得茶有些纳闷。正思忖着这湖上园林之最的刘庄怎么会有茶园,却见李平水朝他走来,红着脸伸出手来对他说:“抗老师,原谅我那天态度不好,我急疯了,骂你了吧,骂你什么我记不起来了。”

  “你骂我胆小鬼,见死不救的王八蛋。”杭得茶提醒他说。

  “你看你都记住了,我们当兵的就是粗。”李平水悔恨地敲着自己的脑袋说。杭得茶摆摆手说,“算了算了,谁碰到这种事情不急。”

  原来那日千余人包围军区武器库时,李平水就在现场,实在顶不住时,曾打电话向得茶求救,但得茶没有响应,不是不想来,是实在抽不出身,他们这一派拦住了已经整装待发的吴坤派,把他们堵在他们占据的那幢楼里。两幢大楼里朝外的喇叭,每天都在高声大叫着,一边读《致杜孝明投降书》,一边就回《别了,司徒雷登》,一边唱造反有理,一边就回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这一派赵争争伤愈归队,那一派得茶就找来了得放,两边都是能言善辩之辈,吴坤和得茶,只在幕后摇扇子。这里除了批斗牛鬼蛇神之外,派别之间也已经有过好几次血腥的冲突,虽然还没闹到死人的地步,但毕竟已经给人一种不祥之地的预感,行人单独也不敢再从那通过。

  人们越来越急躁了,越来越不愿意持守势而不进攻了。文攻武卫的口号越来越被人们接受。得茶绝不想出名,但名声依然大振,社会上与他们观点接近的人们纷纷慕名而来,工农学商,什么样的职业都有。他们开始把这里当作自己的阵营。前几天,不知有谁喊了一声:吴坤他们已经在进武器了!大家纷纷探出头去,就见一辆解放牌大卡车驶进校园,沿圈站着十几个头戴藤帽手执铁棍的彪形大汉,他们跳下车之后,得茶他们才发现,卡车上放的全是铁棍藤帽。吴坤他们这一派的人看到领导阶级工人老大哥给他们送粮草来了,激动地大喊大叫,一个个跑出去抱铁棍的抱铁棍,扛藤帽的扛藤帽,倒像是过年了小朋友们争相着出去看烟火。有几个男的,还抡着铁棍朝得茶他们的大楼空打,动作像舞台上的孙悟空戏金箍棒。两派的人趴在窗口上看的,都有人神经质地笑。杭家兄弟没有跟着笑,运动以来,笑容几乎已经在这对兄弟的脸上放逐了。

  几个摩拳擦掌的核心人物,不约而同地来到得茶身边,他们要得茶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判断:如果一旦发生冲突,吴坤还会承诺他曾经许下的诺言,不在校园里实行红色恐怖吗?得茶对这一问题无法作出肯定的回答。簇拥着他的那群青年人,是把他当作那种在错综复杂的情势下相对冷静而又能审时度势的人来拥戴的,他们把他的沉默当作了认可,立刻就有人向工人老大哥们打电话:喂喂,我是总部啊,我们紧急向你们求援,我们紧急向你们求援,请给我们送一卡车文攻武卫的战斗武器来。什么,枪?什么枪,气枪,打鸟的,行啊,别管是打什么的,是武器就行。

  操场没消停地热闹了一天。这里来一卡车武器,那里也来一卡车武器。也搞不清楚谁有枪没枪,看来双方都有了枪,恐怕还有手榴弹。武器搬完了之后又来了人,得茶和吴坤两个人的眼睛都红了,两个人的面孔都铁青了。他们不再听得进别人的意见,只想着如何进行较量。不同的是吴坤凡事先行一步,藤帽铁棍一到,就立刻发放下去,枪和手榴弹先让人保管着。而得茶他们这一派的武器一到,他就亲自点数,放进临时仓库,他以从来也没有过的严峻说:“都给我记住,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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