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如瑟-五十弦-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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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完一曲,池绿凑在耳边上,指一指那少年说:“姑娘,嬷嬷说,有一位黄公子出价最高,就是他了。”
知念未及开口,砰砰两声大门洞开,一队纪国军士鱼贯而入,抬进三个大箱。箱子一开,众人的眼都直了。一箱只有一株珊瑚,一人多高,彤光照人,一箱黄金,又一箱正字银锭。这阵仗,明是冲着知念来的了。
箱子的主人进门来,铜色黑纹的袍子,金蟒带,英气迫人。
当郎一声,知念打翻了茶盏。来者,是纪国靖西王——纪震。洞仙楼内一阵骚乱。天下有不知纪国皇帝纪霆者,却没有不知纪国大将纪震者。先皇长子,无双名将,经略过人,光彩煌煌,竟盖过当朝皇帝。
纪震抬眼向挑台上一看,勾起莫测的笑:“又得相见了,知念姑娘。”
嬷嬷赶来,死命踩知念的脚。
知念飞快看了角落那少年一眼,却见他已经伏在桌上,竟醉过去了。她那娇妍的脸孔上,渐渐现出凄凉而艳绝的笑。“纪将军,楼上请。”
知念所得金珠,不少都打发池绿去从钱庄转给了知正纲名下的一家布行,锱铢积累,竟抵得上一城一季的税入。于是那边再无消息,白绫之事也不提起了。
知正纲的第二封信送来时,冬天已经快要过去。
“念儿侄女如面:
纪震若除,纪国战力去三之二矣。万民殷殷,寄托皆在汝身。见汝家故宅,如见汝父,侄女当不辱没门楣。”
好,当初教她死,现在却“殷殷寄托”,教她去刺杀纪震了,知念冷冷一笑。
肃州,乃至整个天下,都知道肃州第一名姬知念姑娘已是纪国靖西王纪震的专宠。纪震麾下军队就此驻扎肃州,一任其他将领的军队争先突入杜国内陆,他自安然不动,夜夜召知念入府,常三两天不放她出府。而那府邸,正是知家的旧宅子。
对弈至中夜,纪震常毫无防备地枕在她膝上睡着。她捧着那张脸,思忖,她若是依叔叔所命,此时拿出一柄匕首——天下局势恐怕又该失衡了罢?纪震硬挺冷峻的脸庞,有时会让她回想那个黄公子,那清澈天真的视线。
知念轻柔地伸手够一个锦垫枕住纪震的头,起身走到窗前。旧时厅台,与哥哥弟弟嬉戏的处所。她临风拭泪,衣裾缱绻如蝶飞,却不知纪震已睁开深邃的眼,静静望她背影。
“终究还是恨我的罢。”
知念吃了一惊,转回来。片刻,低下头说:“总归要有个人给我恨的。”
“那,杀了我。我不会让他们为难你的,你尽可以走。”纪震递出一支短剑。
“杀了你?”知念笑起来,凄凉摇头道:“杀了你,纪国军心将会大乱,杜国义军反扑,阑国、昙国藉机侵吞杜国北方边疆,过上三年,五年,或者十五年,死上百万人,天下初定,再从那一望无际的废墟上一点点挣扎出来?”
“不愧是名将之后。”纪震笑道,一仰一盏万仞长,转身自出去了。
一道圣旨下来,纪震奉命与另两路纪国军会合,攻打杜国旧都城,东都。东都繁盛一时,如今见弃,都城已迁往更北更北的墨州去了,只剩下一城去无可去的小民。
纪震拔营离开肃州北进,嬷嬷也不敢叫知念接别的客人,每夜弹唱一曲便罢。那姓黄的青衫少年夜夜都来,眼神澄澈。
“姑娘,那黄公子又来了,说一百两银子,只要与姑娘说一个时辰话。”
“池绿,去请他上来说话。”
“可是——姑娘!纪将军回来了会生气的呀!”池绿结巴着说。
知念喝口茶,窗外雨声萧萧。“笑话,我又不曾嫁与他纪震,生哪门子气?”
池绿嘟嘴下去片刻,就带那少年来了。
知念起身敛衽:“蒙公子时时青睐,妾身感激。”
少年竟不回礼,只是一双眼眸凝注着知念,半晌忽然说:“姑娘,可惜我们没有缘分。”
“无缘怎能相见?”知念浅笑。
“若是有缘,那一夜……纪震将军便不会来了。”
知念心中一震,垂下眼,久久无言。眼中有泪盈盈欲滴,道:“相逢太晚,争如不见。”
“不,也还不晚。”少年自袖中取出一包雀舌茶,交给池绿泡了。果然在那透白的壶中,一片片绿影卷俏舒展,仿如雀之舌,喝来回甘清润。
“池绿,你下去替我到何记买一瓶蔷薇水罢,今夜没得用了。带伞去,下雨呢。”知念吩咐。
池绿不甘不愿地下去了。
“纪震将军占了知家祖宅,又对姑娘……唉,名门之后,竟被他逼到这等地步!”
“身为女子,在这乱世中,若要苟活,便不能计较这些了。既然寻死不成,那就只好贪生,只是不甘心……”知念凄怆地闪了闪泪眼,强作欢笑,问道:“听公子口音——公子是纪国人罢?”
少年默认了。
“你看,若是当时死了,如今阴阳之隔,如何能与公子相见,促膝品茗?活着,虽然龌龊,却还是好的。如此贪生,怕要被公子瞧不起了罢?”肃州第一名姬的华妆褪却,知念不过是个一十六岁的女儿。
少年咬了咬牙:“不瞒姑娘说,在下便是奉命来刺杀纪震将军的。”
知念猛地抬头,望着那少年。
少年的脸微微红了:“初到肃州第一夜,来这洞仙楼消磨时光,没曾想见着了姑娘,也没曾想——见着了纪震将军。只是那夜人多,不得下手。”
“纪震功高震主,也难怪皇帝疑忌他。”
少年忽然怒道:“不是的!他是要谋反的!他在肃州按兵不动这许久,显是要保存他的嫡系,作态无心问政而已。相国在——”
“相国在纪震军中安插得有人?”知念一笑,粲然如花。
少年一楞。许久,道:“姑娘才智,胜于男子!”
“那么,若此人是纪震心腹,便可以自行动手刺杀纪震了。还需要公子做甚?他不能,可见他不是。若他不是纪震心腹,谋反一说如何可信?”
少年霍然变色:“这么说,姑娘竟是为着纪震的了?”
“不。”知念长叹,“我——恨他。爹爹死在他手下,怎能不恨?况且,喝了公子如此好茶,焉能还向着纪震?”
“你——”少年神色震惊。
“妾身只是说,纪震未必是要谋反,却不是说,纪震不该死。”
“你知道这茶里……”
知念起身,轻振衣袖,居高临下一笑。“公子不是看着妾身喝下两杯,才说公子此来是要刺杀纪震的么?妾身再愚钝,也知道避害趋利,若是坚执不喝这茶,逼公子动手,岂不是更糟?”
“是我卖弄手段了。”少年取出解药,惭道。“如此说来,姑娘愿意助在下一臂之力?”
知念站起身,到窗前。夜雨的凄清扑面而来,雨中,池绿撑着伞回来了,木屐声在夜里格外清远。转回身,只看见银烛高烧,不夜不眠的洞仙楼。
“是的。妾身愿意。”
第三章 阳关第四声
作者:萧如瑟
“念,这城墙可有什么好看的么?每日当午一直看到日落。”
知念回头,那青衣少年微笑在她身后,以身躯挡了风,她那一头青丝便不致乱舞纠结。这少年,名叫黄若芃。
肃州城破当日,这城墙已半倾颓了,而今不过一道荒散的废墟。那冷的石上,溅过多少热的血,倚靠过多少生气虎虎的躯体,只有压在城砖上的星点冥钱,与数碗奠饭纪念着。偶尔疾风扫过,一沓子冥钱压不住了,飘摇着直上云天。
冬夏轮回,多少年以后,这城早晚会没有了人烟,没有了灯火,什么也没有,只留下这亙古的夕照与苍凉的平原。一切活的与热的,都在漫长的流光中冷下去,磨灭下去。
她合眼仰靠,身后的胸膛,此刻是温热。“我的爹,与两位兄长,都死在那城头。”
“念,只要纪震死了,我们就走,此生再也不踏足肃州。”暮风侵凉,黄若芃拥着知念,喃喃地说。“不管天下变乱,我只不忍你这样。”
“好。”知念回身投入他怀中,应道,“不管天下变乱。”
纪震是冰与炭的烈性,黄若芃却是一漾寻常春水,淡静天真,文才武略均无过人之处。可是,这样的乱世,野火遍地,春水竟是稀罕的。这少年自称杀手,却容易脸红。
向北长驱直入,六十万纪国大军如同一刀直指杜国的陪都墨州,刀下层层翻开血与火的波浪。而那刀的锋锐,便是纪震。赤衣金甲,势挟风雷。孱头皇帝与纪国缔结城下之盟,划地千里,年年朝贡。纪国军得胜回师南下——奔肃州而来。快马回报,纪国朝野纷纷轰传,靖西王纪震疯了。他竟然,竟然要立知正武的女儿知念,肃州第一名妓为正妃。
这消息,不日便传到了肃州。
“砰”一声,碎冰迸玉,竟好似楼板上一场雹子。午憩的知念被那声音惊觉,惺忪地睁一睁眼。
“姑娘,姑娘!”,片刻,池绿惶惶地闯进房来。
知念支起倦重的身子,问道:“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看!”池绿手一指,知念方看见床头上,一支白羽箭正端端钉着一笺纸。知念欲拔,那箭却钉得极深。
池绿急道:“姑娘仔细手!”一壁将箭拔了出来。
展开纸简,是知正纲的第三封信。
“念儿侄女如面:
切勿儿女误家国。纪震不除,国无宁日。浮浪少年无可取处,宜早决断,少生枝节。”
太霸道的一封信,和着箭破窗而入,窗上镶的琉璃碎得一地。
知念漫不经心拿过那箭,白羽长镞,想是猎户使的重箭。迤俪到镜前挽起头发,将那箭作了簪子,偏头笑问池绿:“好看么?”
池绿急得要哭:“姑娘,求你别再犟了,不要说这些个神出鬼没的义军,纪将军他也就快回来了,这样真的不成呀!”
“池绿,你说。”知念理一理襟袷,从镜里望着池绿,淡定的面孔,“不过是喜欢了一个人,天地不容我,连你——也不容我?”
“姑娘,我哪里有!”池绿委屈顿足,“可是你看,纪将军已到辰州,离肃州不过就是七百里地,三日内就到了的。待那时,黄公子和纪将军,这,这怎么收拾呀!”
知念披上一件红地金翠的袍,道:“既是皮肉生意开门迎客,断没有赶人之理。除非黄若芃从此不来,否则,我日日梳妆待他。撞上纪震,了不起把我杀了,不连累你。你且过来帮我紧一紧腰带子。”
池绿憋着一口气上来束带子,知念迭声说:“轻点轻点,勒死了我,嬷嬷问你罪的。”
楼下上来通报,黄若芃又来了。
雀舌茶与五六色茶点之外,池绿破例送上一壶温好的万仞长。今夜过后,明夜在这房中对坐闲敲棋子的,恐怕是纪震了罢?池绿却不知道,那少年便是为了杀纪震而来的。
“无色无臭,下在酒里,一点也喝不出来。”黄若芃将一个油纸小包递到知念面前。“明晚,你服了解药,把毒下在纪震的酒内。后天天不亮,便离开肃州,随我回纪国,可好?”
知念轻笑:“初见面那一夜,下在雀舌茶里的,就是这玩意?”
少年温柔一笑。
“那么——纪震非死不可吗?”
少年轻喟:“纪震手中兵权太重,麾下嫡系又皆死忠,哪怕单只要削他的兵权,朝廷都撼不了他半分。所以,即便纪震不反,也需得死。何况,”他顿了顿,春水般的眸心荡起涟漪,“何况,皇上的生母,先帝元配陆皇后,当年便是被纪震的生母夺宠,郁郁而终。陆皇后的长兄如今是当朝相国。你说陆家岂肯善罢甘休?皇上岂肯善罢甘休?”
知念手上调理弦索,道:“所以——非死不可了。”
黄若芃颔首道:“不错。只要皇上活着,纪震非死不可。杜国与纪国盟约已定,留着他,徒然养虎为患。”
知念眉间扫上些须愁色。片刻,缓缓地开言:“纪震一死,你以为杜国会拿盟约做真么?”
少年面有不平之色:“难道平南、征东、戍北三大将一无可用?”
女子垂首,喃喃道:“所以——非死不可了。”言罢弄琴的纤指一纵,铿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