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后记_by_阿堵-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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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丹青密切关注着水墨和留白的一举一动,同时为自己的高尚情操感动不已。
王梓园静静地听着丹青诉说在学习中遇到的苦恼。
“你且把习过的各种基本技法一一说来。”
“用笔轻、重、缓、急、粗、细、曲、直、刚、柔、肥、瘦十二法,主要参考画圣高逸之、御苑八大家,南派李松年,北派董巨源;用色浓、淡、干、湿、清五目,多学金石画派、岭南三哲、鸣玉山人。工笔人物十八描已经全部练熟了,花鸟器物正在练习之中。写意落墨、洒墨、泼墨各法都有进展,只是不太熟练……”
“绘画之道,无非笔墨二字。其中高下之别,乃在于变化。变化固然无穷无尽,然而落笔那一刻,终究只得一招一式。如何从无穷无尽中取得那恰到好处的一招一式,才是关键所在。你现在是被无穷无尽的变化迷了眼,蒙了心,下笔时才会摇摆不定,心手不一。”
丹青点点头:“那么师傅,可不可以说,前人之所以能做到自成一格,与众不同,正是因为他从无穷无尽的变化中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一招一式。”
“孺子可教也。”
“可是师傅也说过,那些天纵奇才可以身兼数家之长。比如鸣玉山人,各种技法无一不精,偏又取舍随心,宛转自如,毫无凝滞之处。”丹青脸上显出无限仰慕的神色,“什么样的人才能达到那样的境界呢?”
“各人秉性气质、阅历境遇不同,自然会选择不同的表现方式。概而言之,总要选择和自己心性最为契合的那种,才能得心应手。林雨轩天生柔弱多情,下笔自然温婉细致;石圣言心怀家国之恨,故而满纸萧瑟苍凉。违背本性去追求周到新奇,只会让人觉得虚伪矫饰。所以说,只有真正大智慧之人,才懂得虚怀若谷,刚柔并济。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方式不可以表情达意,因此能做到变幻莫测而毫无滞碍。有时缠绵悱恻,有时冷若冰霜;入则淋漓尽致,出则斩钉截铁。因其广阔,故能多姿多彩,因其真切,故能深入人心。”
王梓园说到这里,陷入沉思之中。师徒二人都为这艺术可以到达的境界深深陶醉,为心灵可以获得的自由感动不已。
半晌,王梓园看着丹青,道:“不管什么人,想画出什么变化,总得先把笔墨烂熟于胸,没有谁天生就能做到‘无招胜有招’。你现在的问题,是手还不够稳,心还不够空,才会导致学过的东西纷至沓来,乱了心志。等你把手练到足够稳的时候,心自然也会空起来。到那时,你的心就如一面天地一般广阔的明镜,造化万物都在其中纤毫毕现,还有什么能扰乱你呢?”
说罢,王梓园指指右手书架下层的画册:“从明儿开始,把历代名家画谱挨个临摹一遍。”
丹青哀嚎一声:“师傅——手下留情哪!”
这几天水墨总是一幅精力不济的样子,丹青一边替他担心,一边暗暗咒骂留白不懂得怜香惜玉。虽然他们的关系连师傅也睁只眼闭只眼——证据就是他们常常一起从师傅的“不厌居”(王梓园的工作间)里出来——但是年纪轻轻的如此放纵多伤身体啊。不用说,可怜的水墨师兄肯定是下面那个。
丹青隐在树丛里,等着水墨出来。白天大家都忙,而且包括水墨在内的几个年长的弟子已经从大屋挪到“不厌居”里练习去了,丹青自己,倒是留在“如是轩”的时候居多。如此一来,同在一个院子里,两人难得见回面。
自从发现水墨师兄和留白的秘密后,丹青突然勤快了不少,每日晨昏定省,早晚总要到水墨房里照个面,打声招呼。和水墨同住的生宣、纯尾一看到他就满脸戒备。用生宣的话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丹青如此殷勤,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丹青想,唉,他们哪里知道自己的苦心。
水墨有时会在大伙入睡以后到院子里散步沉思。丹青知道他这个习惯,已经是第三天在这里等着了。揉揉酸痛的胳膊,又摸摸怀里的小包裹,丹青轻叹口气,坐在地上。
师傅对临摹的要求近乎苛刻。一幅画哪怕有一笔不对都得重来。而且不许他用双钩填墨(把最薄的竹纸蒙在画上,然后用极细的笔极淡的墨把轮廓边缘一点点描下来,再往里填墨),只能对临(把范本放在面前照着画)或者默临(看熟范本以后默下来),怎么可能没有出入?上回就为了一片兰草的叶子,把郑识途的《幽谷素香》画了整整两个月,一百遍啊一百遍!
至于怀里这个小包裹,可真是来之不易。央求了好几天,又以供应小娟姐姐半年胭脂香粉作为交换,护院的张哥才答应替自己买回来。当时张哥那眼神,那表情,饶是丹青脸皮厚比城墙,仍然闹了个红透耳根。不过那本小书里写的东西还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啊……
“丹青,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吓人干吗?”
“啊,师兄,我我我在这儿等你呢。”
“等我?有事?”
“嗯,这个,这个给你参考。你要保重身体。留白要是欺负你,告诉我,我去教训他。”丹青把小包裹一把塞给水墨,转身跑了。
第 6 章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水墨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丹青一下。
丹青吓得一哆嗦,差点把筷子掉地上。
王宅里吃午饭只有个大概的时段,厨房备好饭菜,弟子们或早或晚,各吃各的。有的干脆端到房里或者书案前边用功边吃。晚上王梓园若是回来吃饭,则大伙儿团团而坐,师慈徒孝,另有一番景象。
丹青一向把口腹之欲看得很重,只要没有别的事,必定早早到了,迟迟不走,把厨房每个菜都尝遍,咬着牙签点评一番,最后在巧婶的笑骂声中小娟姐姐的拳舞脚踹下心满意足的离开。今日一进厨房,就看见水墨师兄已然端坐在饭桌上。那架势,分明是专门等自己来着。掉头要走,柔和沉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丹青,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过来陪师兄吃点。”
丹青转过身乖乖走过去坐下,端起碗埋头大吃。听得半晌没有动静,到底按捺不住,抬起眼皮从碗沿上边觑过去,正好水墨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正看着他,慌忙咽下一口饭:“师兄,今、今儿这个火腿挺、挺不错……”
直到昨天晚上以前,丹青一直觉得自己在“水墨留白暧昧关系事件”中处于一种清高超拔的位置。师兄重色轻友,自己以德报怨,并且克服重重困难,给予实质性援助。当然,谁敢说在关怀担心的正义的幌子下,没有一丁点阴暗龌龊的心思?没有一丝一毫偷窥八卦的念头?不过那并不重要对不对?重要的是我把他当作至亲一样,默默地关心他,守护他,祝福他。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直接面对师兄,丹青还是没由来的一阵阵心虚,恨不能立刻落荒而逃。
好容易吃完饭。水墨起身不紧不慢的往院子里溜达,丹青只好一步一蹭的跟在后面。水墨原本就很有兄长的样子,这两年愈发沉着。平日里随和得很,真正有事的时候,王宅上上下下都服气。
长夏午荫好成眠。
夏末的午后,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吃了饭的人都匆匆躲到屋里去了,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知了时不时长吟一声。丹青只顾低着头往前蹭,没注意到水墨已经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他。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脚,丹青顿住,没敢抬头。眼前又出现了一只手,手上托着的,正是自己头天晚上给水墨的小包裹。只不过现下已经打开了摊在他莹白如玉的手掌上,露出里面包着的一本书和一个小小的白铜扁盒。
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伸过来,捏住小盒子:“嗯,‘琼玉膏’?”放下盒子,又把那本小书拎起来,“这是什么?《龙阳秘要十八式》?”水墨的声音不紧不慢,听不出情绪。丹青只觉得平生最尴尬不过此刻,连小时候有一次恶淘,被母亲脱了裤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屁股都没有这般难捱。
“丹青,你抬起头看着我。”丹青咬咬牙对上水墨清亮的眼睛。
“这些东西怎么来的?”
“求张哥买的。”
“你哪里有钱?”
“替小娟姐姐做半年胭脂香粉,用这个交换。”
“你以为我和留白在做什么?”
丹青眨眨眼不说话,一幅“那还用问么,干吗非得逼人家说出口”的欠揍表情,水墨气不打一处来,抬起手就给了他一个爆栗。
丹青跳起来,抱着额头嗷嗷叫唤:“你们两个总是偷偷摸摸的同进同出,根本不理别人。再说你每天一幅东倒西歪的样子,不是那啥是什么。我怕你身子吃不消,挨欺负,才费劲巴力的弄回来……”丹青起先还理直气壮,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只在嗓子眼里哼哼,偏又觉得无限委屈,不禁红了眼圈。
水墨没想到事情在丹青眼里是这个样子。若不是他真心惦念自己,也不至于搞出这种乌龙,心下不禁又气又怜。想了想,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似的,终于叹口气,道:“丹青,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跟我来,我告诉你。”
丹青下意识的觉得师兄要把一个十分重大的秘密暴露在自己面前,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在心中蔓延。四下里张望,一个人也没有。抬抬腿,却仿佛无端端的沉了好几倍。水墨并没有停留,转眼间已经到了花园另一边的回廊上。丹青一咬牙一跺脚,追了上去。
穿过回廊,绕过大屋,丹青以为是要到“如是轩”去。可是水墨从“如是轩” 旁边的走廊穿了出去,直接走到假山后头的二层阁楼前。阁楼正面是王梓园亲笔题写,亲自雕刻的牌匾,上书三个古朴劲峭的汉隶大字:“不厌居”。
水墨掏出钥匙,打开阁楼大门。回头一看,丹青正呆呆的仰头看牌匾上的字,招呼他:“进来吧。”
丹青小心翼翼的蹩进大门。水墨笑了:“师傅不在家,用不着做出这副样子。”
仿佛为了压制心中的不安,丹青夸张的道:“这里是我心中的圣地啊。师兄,请原谅师弟我的惶恐。”
“如是轩”是王梓园单独辅导弟子的小教室,也是师徒们共同的资料室。“不厌居”才是王梓园自己搞创作的工作室,并且是考较弟子,确定其是否能够出师的地方。每一个弟子即将出师之前,都会到这里来完成他们的入行之作。
——不错,在江家,弟子出师之日即是入行之时。当师傅和供奉们判定一个弟子可以出师,会给他一个临仿的题目。临仿作品完成后,如果能通过几位供奉的法眼,便直接投放市场,走各种渠道卖出去。至此,这个弟子的出师考试便算通过了,并且以这幅作品为起点,正式加入到临仿业这个欣欣向荣的古老行业中。
事实上,在参加考试之前,会由王梓园会同一位大执事,在这里给将要入行的弟子举行入行仪式:焚香磕头,拜见先师,讲授行规,歃血宣誓。因此,“不厌居” 不仅是王宅最关键的所在,也是整个江家的临仿基地。然而从外表看去,山石花木掩映下的小小阁楼,和普通大户人家小姐的绣楼一般无二。
这些隐秘的事情,丹青当然还不知道。他只知道这里是师傅写字作画的地方,也是水平高的师兄们才有资格进来的地方。
进得“不厌居”,只见几面都是房间,中间窄窄的楼梯蜿蜒而上,通往二楼。水墨把丹青领进左侧的房间,一边推门一边说道:“别的地方我现在也不能随便进去,这一间是留白和我最近常来的地方。”
屋里空间很大,四面素白。中间的大书案上摆着笔墨砚台和一张写了字的条幅,一边架子上堆着各种绢帛纸张及废弃的字纸,另一边架子上分层放着印章石料,刻刀印泥,还有调制颜色的碾子杯盘勺碟之类。水墨拉开窗帘,支起窗户,阳光照进来,案上条幅一下子清清楚楚。
水墨指指那张条幅:“你来看看。”
“师兄写的么?”
“嗯。上边的印是留白做的。”
丹青走过去仔细端详。条幅长约三尺,宽约一尺,上面是用行草写的两句诗:“遭遇暂成诗缱绻,相思渐入骨支离。”字迹延绵妩媚,说不出的风流别致。落款是 “清明子于丁巳年春”。下矜朱文汉鼎印“清明时节”,上首两行诗句之间盖了一方游丝篆字闲章“断送一生憔悴”。再仔细看看,用的竟然是熏染仿旧的玉水澄心纸,原本洁白密实的纸张略微发灰,夹层镶嵌的金丝银线也变得暗淡。整体看去,整张条幅古意盎然,就连墨迹和印章都已深入肌理,宛然上百年的前人手迹。
“这……这个……”丹青看得呆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再看看。它是有来历的。”
“行草……清明子……玉水澄心条幅……”丹青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