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启示录(柳溪)-第1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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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上前进,全凭地形熟悉。红薇的心里,充满了恐惧、神奇的感觉,不断地用尖细颤抖的嗓音给大伙鼓劲儿。这场战斗开始得神速,结束得也快捷。到他们总破击的任务完成时,月亮也冲破厚密的云层,浮游在澄碧的晴空,给他们照着各自回去的路。
第二天天刚亮,长谷川美代次少将还没起床,便被各地派来的告急特派员叫醒,向他报告公路已破坏殆尽,电话线已全部割断,并将电线抄走。长谷川急得跺脚,哇哇乱叫。只好派出重兵押着民夫,一段一段在路基上填土。白天刚修复,夜晚红薇和李九月带着群众又接着把填好的土再挖出来,这次有了经验,把土扔得远远的,使修复的工程更难进行。经过这些越来越频繁的激烈战斗,红薇不仅在炮火的洗礼中得到了胆略的锻炼,意志的磨砺,战术的掌握,而且在敌人那里还因为勇敢而出了名。日军的讨伐队长、山林警备队长和宣抚班长以及特务队头目都纷纷聚在旅团部对这次大规模的破击战发出惊呼:“哇!这是不是共军又要发动另一次‘百团大战’的先兆啊?!”
自从“百团大战”后,日军的确吓破了胆,在各占领区,除加强一定的兵力外,也加强了敌特的情报活动。宣抚班的特务们,在他们写给上级的“绝密情报”中,关于红薇有这样一段记载:
“……近查,在共军发动大破击战中,我方损失极为惨重,此股匪军不除,必将是我一大隐患。但该区由于卢沟桥事变前,因早建立了殷汝耕长官亲满联日之政权,亦为我关东军之旧时驻地,故此地带虽已属共军匪团盘踞,大部居民皆有抗日情绪,然亦具有相当数量怀有亲日情感之分子。彼等即替我方提供甚有价值之情报。
兹据红花峪一谍报员(隐藏于民众中之该村变节者,名何杉,上次扫荡时,曾在该村南牛尾巴山上建一碉堡,彼即该时向我秘密投诚者,为中共村支部副书记。)报告:此次共军发起之交通破击战,领导者中出现一女将,名方红薇,骑马善射,双手放枪,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其一家满门为抗日分子,其父方有田,原为该村武装委员会主任,与冀东军区司令李运昌、包森来往过从甚密,大部分转移兴隆大山后,该指定为村支部书记。方红薇亦名李蓓蒂,自幼被美国教会传教士所收养,七七事变后即参加中共部队,其夫亦中共要员,据悉为我方逮捕执行枪决,故对我仇恨甚深。彼昼伏夜出,又隐蔽于民众之中,难于擒拿。现正通过何杉对其家人行动进行侦察,务使其于近期全部落网。……”
那一天正是小水峪的集日。区公所的王秘书从集上给红薇捎来了一个口信,说是方有田近来身子骨儿有点不舒服,让红薇得空回家看望一趟。这两个月来,虽然她总是围着家门子附近转游,但却没得空儿进家瞧一瞧,所以红薇听了捎来的这个口信儿,便向区委书记李九月请了假,准备回家探看老爹。
那一天正是三伏节里,天气十分郁热,黄昏时她才钻进高粱地的青纱帐,悄悄回村。在青纱帐里,闷热得她浑身出了透汗,只在进村登上回家的山道时,才吹过一阵令人清新的凉爽的风。家乡的小米饭和蔓菁粥,使她如今变得又红黑又健壮,不停歇的战斗生活虽然使她疲惫不堪,但却使她进入了她想往的中国古代女豪杰的精神境界。她站在燕山山脉中雾灵山的一个支脉的山头上瞭望,见远远近近都笼罩在这云蒸霞蔚之中,真使她心旷神怡。就要见到爹的急切心情,使她加快了脚步。但是她一点儿也没想到,这是本村暗藏的那个何杉奸细精心为她设下的陷阱。
天黑的时候她进了家门。一家人刚吃完晚饭。魏延年大爷一早进城卖炭,在“山海春饭馆”替区里取来了一份单线联系的情报,吃罢饭抽完这袋烟方有田就要把这份情报送到褐垴区上去。她进门的时候,他们正在讨论这件事。
“哎呀,薇妮儿,你咋回家来啦?这儿有份情报,说敌人正在设法捉你哩,你最近可别离开区小队跟区干部自己孤身活动呀!”方有田在炕上欠起身,着急地冲着刚迈进里屋门坎的红薇说,“我正要到区上送这份情报去呢。”
红薇见爹身体挺结实,非常诧异。她问:
“爹,这就怪了,是咱村的人从集上捎信说你不舒坦了,叫我回家瞧看瞧看。”
魏延年和方有田惊愕得相互对看着,然后异口同声地说:
“这真出了鬼啦!这是撒网钓鱼,孩子,你上当了。往后甭管谁捎信儿,就是我死了,也没关系,不用往回赶,先办大事要紧。”
延年奶奶说:“这怕是咱村出了‘孤丁①’啦!”
“对,一准是有孬种,暗中给敌人当了汉奸啦!”延年爷爷附议着说。
方有田从靸鞋的鞋壳郎里拿出那份叠成很小的纸片递给红薇说:“我送你赶紧回区吧,你把这给李书记捎上。”
正说话间,小红荆排子门上的铃铛哗啷哗啷地响了。屋里顿时紧张起来。红薇没来得及打开看那情报的内容,便又赶紧掖进她腰间别着的皮枪套里。
“有田哥在家吗?”随着这熟悉的乡音,传来了吐察吐察的脚步声,一个将近四十岁、中等身材的中年农民,穿一身紫花布的裤褂②,绾着腿儿、光着脚,穿着布鞋,提着烟袋荷包已然走进门来。来人正是本村的支部副书记何杉。一望而知,他是个沉默寡言很有心计的人。他长得瘦筋窄骨,有两只精明的大眼。看见红薇,面露微笑,露出微黄的板儿牙说:
“嗬,大闺女回来了?今个咋这么闲在呀?夜里没有破路任务吗?”
①“孤丁”,是土话,泛指出了坏人坏事。
②紫花布——不是印有紫花的布,这是一种特殊的棉种,结出的棉絮呈土黄色,织出布来亦为土黄色,不用染色。四十年代农民多在夏秋穿这种布做的衣服,称“紫花布”,此当是指开紫花的棉花而言。
“我请假了,好几个月没家来,回来看看。”
“多住几天吧,眼下青纱帐,敌人轻易不敢出来了。”
方有田一直注视着何杉。他心里诧异着为什么他这工夫来。他俩自从建立根据地那天起,一直有一种极微妙的关系。远在伪冀东政府时代,就在这一带地区秘密发动武装暴动的包森①,进村扎根串连就先找了红花峪的孤户方有田,而没有找本村的何家大户。七七事变时,方红薇随着平津的学生,参加了宋时轮、邓华的队伍,来到山里,就更以方有田家为落脚的堡垒户。在战争最为残酷的阶段,方有田因为得到信任而被委派为村支部书记。这就引起了何杉的妒嫉,何家大户为此也在私下开了不少的秘密会议,商讨对策,如何把这个从山东荏平逃来的朱红灯部下大师兄方泰的儿子方有田②排挤出领导班子。但他试探了许多次都失败了,这次借着日寇的进攻扫荡,地区暂时变质,他想利用敌人的势力达到这个目的。何杉跟方有田表面上和和气气,但处处摆着陷阱,进行暗算,所以他今晚一进门,方有田便在心里提高了警惕。
“老杉,是找我有事儿吗?”方有田压住内心的疑惑,用淡漠的口吻问着。
①包森,原名赵宝森,陕西蒲城人,1930年前在中学时参加中国共产党。后在西安上大学。一两年后参加三原县游击队。1933年在西安市隐蔽工作,被捕入狱。出狱后到延安“抗大”学习,毕业后派到华北来工作。1938年夏任宋(时轮)邓(华)部队三十六大队总支书记,率该大队挺进冀东,参加暴动。宋邓部队回平西时,被任命为冀东八路军二支队支队长,留在遵化、兴隆坚持斗争。1939年被任命为冀东军分区副司令员兼十三团团长,1940年开赴盘山开辟西部工作,在敌人“强化治安运动”中与敌作战屡建战功。1942年3月27日,在遵化县野户山战斗中壮烈牺牲,年仅32岁。
②方有田,原籍山东,其父方泰,随义和团头目朱红灯起义,数月后,朱被诱至济南下狱杀害,方泰挑着妻儿逃走,便隐居在遵化深山红花峪村中落户。理查德之父来村传教,奸污了方泰之妻,其妻悬梁自尽,方泰遂将该传教师杀死。方泰被下狱,点了天灯。方有田由魏延年养到十三岁,出关去东北躲避,二十六岁归,娶亲成家。故与理查德有世仇。这是《功与罪》中的情节。这里称“孤户”的由来。
“也没啥要紧事儿,”何杉慢条斯理地说,不住地用烟袋锅在荷包里揉搓着烟叶,“我是想找你商议商议庄稼放倒后,怎样护粮的问题,这两年敌人总是出来抢粮。”
“那好办,往年咋办,今年就咋办。”
“那好吧,我就把这任务布置给民兵吧,”何杉见方有田没有一点谈话的热情,只好站起来告辞,“大闺女,这阵子得闲,多住几天吧。”
“哎。您走哇!”
听到红荆门上关门的铃声,方有田光着脚,跑出门去,借着月光,看见山路上晃动的何杉背影,他才慌失地跑回来。
“妮儿,我送你走,快回区里去,我怀疑他是探子。”
红薇惊讶了。“爹,您是不是疑心病太重了?”
“不,你刚回咱乡,你知道啥底细呀?何家仗着是大户,总想欺负咱这独门孤户,不是我疑心太重,我看他突然上门,跟村里出了奸细坐探有关。劝你多住几天,说不定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红薇觉着爹说的话有道理,在敌我犬牙交错的激烈斗争年代提高警惕是绝对必要的。她站起来刚要跟着爹走,又停下来说:
“爹,是不是现在走都晚了?如果咱爷儿俩走,会不会等在半道儿上劫住咱呢?”
“倒是也有这一说,”方有田沉吟了半刻,“那你说该咋办好?”
“我看咱往相反的方向走,跟他捉迷藏。”
他们爷儿俩出了门,奔山的下垴村边,到红薇要好的伙伴宝贝家寻宿躲避。宝贝招了一名北上抗日队伍里的南方战士做女婿入了赘,平时在军区所在地阁老湾村当首长的警卫员不回家,家里只有寡母和她娘儿俩过日子。也属于小门小户的人家。他们摸进门后,把来意一说,宝贝娘儿俩都高兴地说“寻宿儿吧,咱怎么妥帖怎么办。”
这是一座有三间虎皮纹石的石头房子小院,紧靠着村边一条羊肠山道,院里堆着一架柴禾垛。宝贝跟红薇同住一间屋,方有田提着烟荷包在当院的麦秸垛里掏个窟窿就睡了。
没有点灯,红薇多时没跟宝贝在一块儿了,小姊妹俩她们这回可得了聊天的机会,现在躺在一块儿有说不完的话题。
宝贝知道红薇死了丈夫,自然又开导和安慰了她一番。
没过两个时辰,山道上传来了马蹄声和人的杂沓脚步声。
“啊,是不是敌人的山林讨伐队进村了?”红薇谛听着隐约的声音,坐起来说道。
“别慌,我听着不像,好像声音来自你们那一头儿,八成是掏你的窝儿去吧?”
方有田没有睡着,他警惕地倚在麦秸垛上听着动静。
宝贝说的不错,敌人的搜山队,有五匹马,三名鬼子,两名汉奸,摸进了红花峪。给敌人带路的,正是那个身材瘦小枯干身披一件黑色长衫的何杉。月亮这时隐没到云层里去,在朦胧和微弱的月光中,这群鬼祟的人,登上了通往红薇家的高高山坡。在夜暗中,何杉指了指那个黑乎乎的排子门,便躲到山坡两侧茂密的树丛里去。
一阵大皮靴的脚踹和枪托的猛砸,红荆条的小排子门被踏倒了,五匹马冲进院去,直捣上屋的板门。
“裤拉!女八路地有!”
屋里,早已警醒着的魏廷年老夫妇,从炕上坐起来。“交出方红薇来!”一个汉奸用手枪顶着延年老人的胸口。
“我的不懂不懂地有,我姓魏,这儿没有姓方的,你们找错啦!”
翻译官把这话翻译给日军听,他诧异了。
“太君上了坏人的当,”魏延年眨着眼,凑近鬼子,小声地说:“这村里有八路、民兵大大的,你们来的人少,小心进了伏击圈。”
那为首的日军听了翻译官翻译了魏延年这段话,马上就叫嚷起来:“哇呀,快走,哈牙苦!”
五匹马立刻冲下了山坡。何杉从树后钻出来,他悄声地问:“掏住了?”
日本军官听不懂他的话,不容分说,上去就打了何杉一顿嘴巴,边打边骂:“八嘎!心坏了坏了的有,三滨地心交①!”
这几名日本山林警察队一听到附近有埋伏,立刻就一溜烟似地跑走了。
①即“打你嘴巴”的“协和语”。
第二天黎明,红薇没有回家,从宝贝家后房山的那条小路就返回了褐垴的区里,见了李九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