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第4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义讲得神乎其神,爸也听得入神。他问她既然浪漫主义那么妙不可言,为什么画
家们不都去画浪漫主义,为什么还有其他流派?他说他发现还有一种细腻派画家,
把瓷器、金器画得逼真到你都想动手去敲;画起女人的长裙那质地就像能竜窣作
响;即使一只水果也能被他们画得叫你馋涎欲滴,那是为什么?苏眉说就因为他
们是细腻派,写实是他们的目的。爸说小麦离开了写实也许馒头就不再是馒头味
儿了。将来或许会有蚕豆大的麦粒,但那不再是小麦——可这并不意味着科学不
需要浪漫。他说旧中国小麦亩产百斤便是高产,现在产千斤这便是浪漫。他愿意
浪漫,也愿意小麦还是小麦味儿。
苏眉吃着法国生产线烘制的“大磨坊”面包,不再作小麦粒变成蚕豆大的浪
漫设想,她似乎第一次尝出了面粉味儿。她想,啊,写实的小麦。这时她是20世
纪80年代的一个青年。
但眉眉背个行李卷儿回家的时候,整个国家还是不要这浪漫和写实的知识了,
只要一种主义。正如许多年之后一个外国记者写道:“出现这种情况的一个内在
原因,可能要上溯几千年来一直存在的治国先要立说,而不是掌握专业知识的观
点。”
爸掌握的是专业知识。
眉眉自背行李卷回了家。桌上有几个馒头,龇牙咧嘴地和杂志和书混在一起。
妈让她吃,她没有吃的欲望,她只等待研究它们的爸回家。
爸很晚才回来,剃着阴阳头。嘴角的污血黑紫,墨水自头顶流到脸上,又从
脸上淌在衣服上。她不愿意看到爸的样子,她想爸也一定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样
子。但爸仿佛没有看见她们,他坐在桌前眼里什么也没有。后来他终于发现了眉
眉和小玮,眼里才滚出了泪。他无目的地从桌上拿起一个干馒头。在手里掂量着,
然后把它捏得粉碎。眉眉看见馒头渣正从爸的黑手里流出来,撒了一地。
眉眉给爸端来一盆水让他洗了脸,妈找出一顶旧帽子,让他戴在头上遮住了
阴阳头。
眉眉很快就忘记了生活老师整治她的痛苦和她整治生活老师的愉快。她在家
过起了没有痛苦也没有愉快的日子,她觉得世界也许原来就是这样,就应该这样。
当愉快消失了痛苦也就不存在了。就像你的眼泪流完了你还有什么眼泪?你笑得
没了气,笑也就消失了。
过去她们那个家消失了,连那本总是能引起她恐怖的老皇帝杀儿子的画册都
没了。在这间空屋子里她和小玮再没有什么话要讲,她看见小玮生下来时的那种
直面世界的勇敢也从脸上消失了。小玮天天用询问的眼光看眉眉,问她我们该怎
么办。
眉眉觉得世界辜负了小玮。
怎么办,去买菜。
眉眉领着小玮去买菜,在红旗、标语、阴阳头中间穿行。一切都成了司空见
惯,连进门时面对她们的那些优越、敌视的眼光也成了司空见惯。
但爸和妈还是感觉到这司空见惯的不便,爸就是从他自己的阴阳头里,从优
于她们的那些眼光里,看见了眉眉那更加空白的眼神,更加空白的脑袋。于是他
们决定让她换个环境。
他们决定送她去北京。
眉眉表现出无比的不情愿,无比的沉闷。她常在沉闷中怨恨自己,她总觉得
是那次她的粗野才引来了人间的一切粗野;因了那画册上血迹的出现,才引来了
人间真正血迹的出现,就像她小时候老是做着一种试验:夏天里她吹口气就能引
来习习的凉风。她的试验几乎每次都成功,她的试验一直背着爸妈只为了让他们
不知不觉感到风的凉爽,让他们感到这习习凉风的出现得如此神奇。
如今一切原来都是因了她的粗野。她坚定地这样想,又坚定地否定自己的荒
唐。可为什么她能吹来凉风?那么,粗野也是由她开始的。
离家那天她觉得她很惭愧,很自卑,很内疚。她抱起小玮,抚摸着她被她
“打”过的那些地方,眼泪脱眶而出。
她看到爸的阴阳头又变成了秃头,而爸却早忘了自己的秃头,不在乎地在一
个角落久久盯着她。她觉得她永远不可能猜透那眼光对于她意味着什么。像在说:
都是你,你闯的祸。又像在说:去吧,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野蛮并不是你的发
明,最粗野的人也不是那个老头伊万。
你了解一下纳粹集中营,南京大屠杀和现在的四海翻腾吧。苏眉把爸的眼光
分析了许多年。
妈对眉眉的北京之行手忙脚乱,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只小帆布箱(爸上
大学时的一只小箱,像个大抽屉),把衣服、课本不住地往里摁,像是对她说:
北京,去吧!你熟。有可供你睡的大床,听听婆婆的小呼噜总比看你爸的阴阳头
愉快。
妈的积极准备看来成了眉眉的命中注定。
于是她发现自己正肚子疼。
许多年之后苏眉想,那天她并没有肚子疼。她的假设却换来了妈的认真。
眉眉吃了颠茄,和妈一起坐了四个小时火车,又一起走进响勺胡同。
颠茄使眉眉口干舌燥了一路,下了火车她吃了一路三分钱一根的冰棍。
婆婆家有两扇乌黑的街门,坐北朝南。过去她和妈来婆婆家,黑门总是紧闭,
妈要使劲拍打门环才会有人开门。现在门大开着,她们用不着拍门就进了院,在
院里迎接她们的是舅舅庄坦。
舅舅叫了妈一声:“大姐,”有些惊异地望着她们和她们的小帆布箱,像是
在说:怎么,这时候还走动?
眉眉没有留心过舅舅。从前他念大学,使她觉得他像个外人,现在她发现舅
舅倒像个主人。他对她们的到来显然并不高兴。
妈不注意舅舅,一手拉着眉眉就往北屋快走。舅舅却叫住了妈只对妈说了一
声:“南屋。”
妈一下就明白“南屋”是什么意思了。她返回身往南屋走,在南屋门前站住,
就像面对一个她不曾见过的屋子。其实妈最熟悉它,从前她还在这南屋里住过,
没有廊子,只两层青石台阶。她感到这南屋陌生是因为觉出了家里的变化。“南
屋”两个字代表了一切,就像丈夫的阴阳头、眉眉自己背回的行李卷儿,还有虽
城他们家里那一屋子的空旷一屋子的乱七八糟。
庄坦先替庄晨推开南屋门,庄晨领眉眉走进去,一股陌生的气味立刻向眉眉
袭来,像潮湿味儿,又像木箱子发出的味儿。
现在的南屋比过去的北屋要矮许多,格局是一大一小两间。婆婆住外边的大
间,舅舅和舅妈住里边的小间。里外间有门相隔,门是用薄板做成,像缺乏必要
的坚固,也缺乏必要的严密。那不过是门的象征。
南屋很空也很乱,眉眉熟悉的那些家具大都不见了,只有那座镶有大镜子的
梳妆台还在,丝绒杌凳离它很远。梳妆台上许多小抽屉都半开着,少了从前的神
秘和尊严。
床还是那张大床,但那宽大气派的床罩却不见了,上面只有几床显得寒酸的
普通被褥。被头们都不干净,眉眉觉得屋里的气味仿佛就是由此而生。
婆婆出人意料地没睡午觉,她侧卧床头,后腰上挤着两只枕头,正不动声色
地观察她们。妈早就坐上了那个丝绒杌凳,婆婆冲她招了招手,妈才站起来走过
去,坐在婆婆床边。显然,她们早已了解了彼此的现状,不用询问不用回答也会
了解得细致入微,婆婆甚至连她们来的目的也了如指掌。
妈还是语无伦次地叙述了虽城,说着,不时看看眉眉,仿佛虽城的一切都可
以由眉眉作证,不是么,早晨出门时她还可怜地吃过颠茄。怎么办?现在只好把
眉眉和她的箱子摆给北京。我们终归是儿女情长,难道还能见死不救?
婆婆不说话,靠着。
舅舅甩着胳膊在屋里走,只说了一句话:“哪儿都一样。”说完试探似的看
看母亲,像是问她:我说得对吗?是时候吗?是火候吗?您看哪?
婆婆还是不说话,对庄坦的表态也不加可否。
舅舅的表态婆婆的无休止的沉默,才使眉眉突然明白一个事实:她原本是不
受欢迎的。在虽城她只想到自己不愿意来,为什么就没想到北京也不欢迎她呢?
现在她就像一个误人歧途的小叫花子,守着爸那个年代不明的飞毛妉翅的小箱子,
就更像。这比夹紧双腿站在生活老师面前更不是滋味。
也许颠茄的力量还没有退去,她还是一副口干舌燥的样子。嘴唇泛着薄皮,
使她不时用自己的牙寻找自己嘴上的皮,咬下一块,再找。她只有一个盼望,盼
望婆婆离开枕头果断地把她们赶出去,哪怕就说白了,说她是个小叫花子也行。
妈还在说着虽城。说虽城,是为了证明她的困难,证明她既然把眉眉送来了,
就是一个打发不走的现实。说虽城越是像她形容的那样,她和苏友宪就越不能显
出落后,而婆婆怎么也是家庭妇女,不用参加(运动)。
妈这番话才使婆婆离开了枕头。她出其不意地登上鞋,腾地站在庄晨面前说:
“我就是不爱听这句话,一辈子不爱听这句话。家庭妇女还能把你们拉扯成这样?
到现在,出息的是你们,进步的是你们,家庭妇女还是我。你不看报纸还是不听
广播,你怎么就断言我不参加(运动)?最高指示是怎么说的,不是说‘你们要
关心国家大事’吗,怎么惟独我就不能关心?”
婆婆的话是说给妈听,眼睛却不离开眉眉。
“您没听懂我的意思。”妈对婆婆说。
“谁不懂?我不懂?”婆婆说,“不就是为了你们的困难,我才只配当个家
庭妇女?”
妈不再说话。
为了困难而沉默。
困难不就是眉眉么,眉眉就是个困难。不然为什么婆婆一边说一边看她?原
来她看的就是眼前这个困难。她觉得妈就是为了她这么个困难才向婆婆作着乞讨。
从前她满以为自己的存在就是她自己,她才可以不看老师的黑板不听老师的朗读,
自己在大街上想念什么就念什么。对于同学们那些胡乱编造的故事她可以尽情地
贬低,她还可以背起自己的行李卷儿自由自在地回自己的家,家里她还有个为她
表过忠心的小玮。现在她倒成了困难。
更使她不能容忍的是大家都在议论这个困难。
颠茄的效力仍在她体内发挥着。
那好吧,再见吧。
“困难”就困难地提起了困难的箱子。
这时她眼前又出现了一位新人。那新人是从里屋出来的,新人夺过了她的箱
子。
妈管新人叫竹西。
眉眉知道竹西是舅妈。
她仰望第一次与她见面的舅妈,先看见了舅妈那一对蓬勃的大奶。那奶被压
迫在一件淡蓝色衬衫里,衬衫前襟有两小块湿,像两朵云,又像两块深色的小补
丁。
眉眉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小玮吃妈的奶时,妈胸前也常有两块“小补丁”,
但妈的奶不如眼前这对奶鼓得远。
此刻一个新的声音就从那对奶上飘下来。那声音平和镇静,也不是跟谁商量
的口气,是目空一切,是一种肯定了的宣布:大姐把眉眉领来了,我看就别走了。
“
原来舅妈知道她叫眉眉,就像她知道舅妈叫竹西。
“这是舅妈。”妈正式给眉眉介绍竹西。
“舅妈。”眉眉叫。舅妈的大奶使她觉得很害臊,但她并不惧怕它们。
谁都不再说话。庄坦和庄晨在看婆婆,竹西不看,眉眉也不看。
竹西的不看婆婆使眉眉心里一下子生出几分得意,一个刚才决定离开这里的
“困难”突然改变了主意。舅妈的宣布舅妈的目空一切都使眉眉觉得她最好留下,
留下就是支持了舅妈的宣布,舅妈的目空一切。
她被舅妈引进了里屋。
里屋有一位几个月的表妹。表妹不像小玮,躺在床上不吵也不闹,眼睛只盯
着一个地方看。
舅妈解开紧绷绷的衬衫,两只无拘无束的大奶便冲着表妹跳跃出来。她托起
一只放进表妹嘴里,另一只不可抑制地向下滴着奶。
奶汁很白。
奶头又大又紫。
妈走了。
妈什么也没嘱咐眉眉,什么也没嘱咐婆婆。妈这种从来对谁都放心的态度使
眉眉觉得妈身上缺少点什么,也许是缺少一点当妈的啰唆。妈从来不对眉眉哕唆
好像眉眉天生什么都懂。
其实眉眉该懂的都懂,不该懂的什么也不懂。比如现在妈走了,该吃晚饭了,
她不知应该坐在这里不声不响地等吃,还是找谁去喊饿。她不知婆婆又要出去买
叉烧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