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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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一个最放松的瞬间、一个最紧张的瞬间来对病人做出判断,而中国医学早就
总结出过“望、闻、问、切”这个诊断学的四大要点。西医有时还要问你个措手
不及的“既往症”。司猗纹觉得庄绍俭那晚的酒足饭饱就是留在庄坦病历上的既
往症。
于是竹西对他们娘儿俩的眼神就常常出现一种俯视,就像站在高处俯视两只
相对而卧的老猫和小猫;又像站在鱼缸跟前观赏两条吐着泡的金鱼。竹西这种温
文尔雅的俯视使司猗纹羞恼着又无可逃脱地忍受着,她多么幻想有一种药乃至一
种能装在人体之内的消声器来使儿子的肠胃得到平静,使竹西不再有那种俯视的
眼光。十七世纪的法国贵妇们就使用着“消屁香水”了,而自她听见庄坦那第一
个声响直到今天,她不曾寻觅到这种对付庄坦的发明。她担心着儿子,担心着儿
子必得去领略竹西和竹西般的更多的人间俯视,甚至担心由这俯视而导致的他们
之间的悲剧。
悲剧似乎没有在儿子、儿媳之间发生,竹西每天不声不响地从他们的卧室—
—里屋出出进进,气色很好,脸上有在她那个年纪的平静和满足。司猗纹常想:
啊,一个丰硕的身体包容着一片满足的平静。谢天谢地,后来司猗纹终于凭借了
和儿子儿媳只有窗棂和高丽纸之隔的那个共同空间,彻底自我纠正了她对于他们
关系的那份多心而又狭隘的猜测,因为属于儿子和儿媳的那些晚上是和谐的。
司猗纹感受到的那种和谐,并不像庄坦的嗝儿一样生来俱有。庄坦在晚上曾
经领教过竹西那更加俯视的眼光。那何止是俯视,那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轻
视歧视和藐视。她给过他一些愤懑的脊背,给过他一些残忍的脚,一些坚定的拳
头和一些尖刻的庄坦力所不及的人为的强制。那时的庄坦,恨不得化作一只靴子、
一团旧棉絮、一堆废纸或者哪怕一只尿盆,钻进床下潜入黑暗让世界不要再有这
个难堪着的庄坦。然而他没有完成这个“化作”也不曾实现他的假设,床下他倒
是钻过黑暗他倒是占有过,但他还是他,还是那个钻在低处仰视她的他。在黑暗
里他的嗝儿更勤了,如同乐谱里的切分,一个“进行速度”乐谱里的切分,他无
法抑制这个进行速度的进行。那最终使他转危为安,使他重新跃上竹西的床笫并
使他在她面前变为一个全新的新人的,还是他那一个个冲出咽喉的气浪,他的嗝
儿,确切地说是因了竹西对那嗝儿的接受,对那嗝儿的兴趣。
竹西决心接受那嗝儿,那是她在做过种种权衡之后的一个果断决策。当她发
现阻碍自己成为正常女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是她自己那别过去的脸,那愤
怒的脊背,那坚定的拳头,那使庄坦难以做到的强制,她便决心去习惯丈夫那古
怪的声响。就像玩蛇人首先要习惯蛇给予常人的恐惧,驯马人首先要习惯马给予
常人的暴烈,掏粪工人首先要习惯眼前那深而黏糊的方池子。再说她既是医生,
为什么不能把一切都看做人类正常的生理现象呢?把人看做肌肉包着的骨骼和五
脏六腑,是生物的一种是一种生物。她不仅能习惯这一切,她还一定能由习惯延
伸出兴趣,当她主刀为病人拉开肚子时她面对那冒着腥臭味儿的肠子没有兴趣么?
对于她丈夫那声响她为什么不企盼他“再来一个”呢?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
就不倒,她已经觉出从前她对待庄坦的那一切分明是自己的反动了。她决定打倒
它。于是她就在和丈夫的那个时刻一面打倒着自己的“反动”一面企盼庄坦“再
来一个”了。
竹西是成功的,那因打倒了“反动”而生的半真半假的诚意唤起了庄坦的自
信和任意。竹西对那嗝儿更加听而不闻她甚至并
不觉得他在打嗝儿,她什么也没有听见。庄坦终于领受了一个丈夫的当之无
愧,他忘情忘我地、成功地为她创造着晕眩、颤抖和由那颤抖而引发的她那整个
身体的升腾。她带着他一起云游,有时他也带着她一起云游他为她流泪。
只有在事后,当她慢慢冷却了自己才怀着几分气恼一遍又一遍猜测着刚才他
那嗝儿一定闯入过她的高潮一定。于是那一切的晕眩、颤抖、云游、流泪都不再
真实那分明是她在蒙骗自己,使她受着蒙骗的还是他,是刚刚“周游”回来就调
转身打起呼噜的那个他。于是她的脊背又重新愤懑起来,那拳头和脚也只待伺机
出动了。她不得不重新克服着自己对自己的纠缠,不得不重新打倒着自己的反动,
重新使自己滋生出新的习惯新的企盼。
竹西就在这种自己跟自己的纠缠中,在这纠缠不清的思路中做着妻子做着母
亲做着儿媳。在外人看来,也许宋竹西永远不会有纠缠不清的思路。她那白皙的
皮肤那明确、清晰的五官,注视外人的深不可测的眼神。乃至她身上那永不消退
的洁尔灭溶液的气味,都向人们证实着她就是明白无误的化身。那洁尔灭的“不
灭”是为着她的沉着更沉着,精细更精细,准确更准确。
开始引起司猗纹警惕的也正是宋竹西的明白无误。既是明白无误,司猗纹便
坚信她对一切一切的明白无误。她永远也不相信竹西能从儿子那个一打一哆嗦的
“与生俱来”里得到什么愉快,竹西那眼神传达给他们娘儿俩的分明是一点点微
不足道。司猗纹看不见的那一份严峻才是竹西庄坦之间的真谛所在。于是在深夜
她便借了这一板之隔来静听来分析,分析竹西的明白无误到底在她和庄坦之间会
结出什么苦果。她静听着,明白无误地坚信着:现在是宋竹西的一个愤懑的脊背;
现在是宋竹西一个坚定的拳头;现在是残忍的一只脚现在是她对他的一派强制…
…她静听看:现在庄坦正盼望变作一只靴子、一团旧棉絮、一只尿盆潜入床下…
…当儿子和儿媳的一切突然转化时,虽然她对那转化的原因永远也不曾明悉,她
仍然迫不及待地为儿子生出了几分自豪。在竹西载着儿子升腾着云游的时刻,司
猗纹自豪得就要冲到里屋门口告诉宋竹西:现在你认输了吧?是谁让你一边颤抖
一边做载人的飞行呢?那就是我的儿子庄坦,他是庄家的后代是经过司猗纹血脉
充盈的从司猗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血肉!你领教了吧看你明天该用什么样的眼光
对待我们娘儿俩吧。你能站在凳子上冲下看我们,我一定要站到房檐上去看你!
庄坦就在这时打起了呼噜,那呼噜里也许还夹杂着嗝儿。司猗纹的自豪中止
了,她那假定就要迈下床去的脚也终究没有迈出。一种自卑和自惭又开始折磨起
她,她觉得庄绍俭和她的这个造就终归是个匆忙。她暗自诅咒着他:这东西。或
许她还会生出几分对于宋竹西的怜悯:那身强力壮的宋竹西假如不是碰上个“这
东西”,她的眩晕她的云游不是会再次出现吗?谁不知道你那劲儿!她一面对她
生着怜悯一面把她想得很俗。这东西!现在的“这东西”她不知是咒儿子还是咒
宋竹西,也许她咒的谁也不是,她咒的是她也领教过的,如今又被她侧耳细听的
人类的那点儿事。她努力想着庄坦和竹西这点貌似热闹的事是怎么形成的。
宋竹西念大学一年级时,父母双双去了澳大利亚。父亲是去接受祖父一份遗
产,母亲则是打定了主意追随父亲到了澳大利亚就同他离婚——他们的关系一向
不好。他们把竹西托付给一位表亲,竹西没等他们出国就主动断绝了同他们的关
系,以后她也从来不回澳大利亚的来信。她的断绝关系和不回来信使她受到团组
织的表扬,她成了一名共青团员。毕业后她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北京一家
大医院,科别也由她决定。
她半是被介绍、半是自由式地认识了庄坦。他们像所有六十年代初的大学生
那样,相信生活,关心政治,遇事能为他人着想。不久她就被庄坦带进响勺胡同,
他们结婚了。当她在新婚之夜就听见庄坦那发自内心的声响时,她才明白那不是
偶然,不是他跟她约会时着了凉或者在哪家小馆吃得不舒服所致。那是一种必须,
是永远。她觉得那是一种日子被颠倒了的声音就好像人们在街上头朝着下走。她
不得不领受着这一切甚至领受司猗纹的倾听。
当她和他的那点事被司猗纹侧耳细听的时刻,外面的世界也正在“四海翻腾”。
即使在夜晚,那些撕心裂肺的骚乱不安也会伴着庄坦和竹西的热闹一起闯入司猗
纹的耳朵:一群人在砸谁家的门,之后又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人像白天一样高喊
着口号,高唱着“造反有理”,像白天一样进行着对人的抽打,胡同里充斥着人
的号叫。达先生的门被踹开了,达先生被打翻在地了,达先生被踏上了脚,于是
达先生一声骇人的惨叫传进司猗纹的耳朵,一切就是从这声惨叫开始的。
竹西在这样的夜晚却仿佛有了更大的自由,外面的一切好像成了对她和庄坦
那点声音的掩饰,又好像是对她的热烈鼓动。这酷似人类末日的夜晚使她倍加主
动,就像在索取人类的最后一点需求。她和庄坦的每一次都像最后一次是时代允
许他们的最后一次。她相信靠了这鼓动她和他才能做更高的飞翔。她怀着偷生和
疯狂放任着自己要庄坦跟她一块儿放任,庄坦就在这鼓动之中萌发着新的力量。
当他就要将她引入那欢乐中的极致时他们听了达先生那一声惨叫。那惨叫虽未使
竹西受到摇撼,但对庄坦却是致命的打击他觉得那是另一种闷雷的轰然而至。这
闷雷不仅震撼了他的腹腔胸腔太阳穴,它还使他变作软体动物顷刻间伏了下来他
觉得他成了一个只会衔着母亲奶头找奶吃的婴儿。他不能了。
她抚摸他,鼓励他,观察他。
这“不能”是她和他共同感觉到的,他们都相信那不是暂时,是永远。于是
竹西生出了恐惧,庄坦也感到那确是一种恐惧。
白天他试图推翻夜间的恐惧,他认定那不过是一时的紧张,他用这种解释来
鼓励自己抚慰竹西。他一次又一次从道义上从行动亡对竹西进行着抚慰,但是他
不能了。
与此同时竹西在庄坦身上却有了新发现,她发现庄坦那永恒的声音消失了他
不再打嗝儿。从那一夜的一声惨叫开始那嗝儿突然不再出现。上帝仿佛在跟她开
玩笑:收走庄坦的嗝儿时也收走了柯西应得的那份快乐。这时她才猛然悟出那声
音是那么可爱那么不可缺少,那声音使你能觉出这个人五脏六腑的透明和通畅,
觉出这个人的坦率这个人天真的憨直可绝不是粗俗。即使是粗俗,竹西宁愿再收
回那一份粗俗。一个粗俗的民间故事说,一个女子从懂事那天起就被关在一个看
不到男人的地方。大人只跟她讲老虎可怕的故事,她觉得老虎便是世上最最恐怖
的东西了。待到这女子长大成人,家人把她带出来故意遣个男人从她身边走过,
并告诉她这就是老虎时,那女子说:我喜欢老虎。从此她日夜盼望着老虎的出现。
现在竹西就是那女子,她渴盼听见庄坦那发自内心的声响,如同那女子终日盼望
着老虎。
庄坦却安静着。白天、夜晚、人前、人后……就这样安静着。他带着这种安
静观察竹西,他眼光微弱,那微弱的眼光里有悲凉有试探还有一点儿讨好。他好
像在寻找一个答案:你看,我该怎么办你又该怎么办?不打了。
这“不打”之后的安静把握着他们的厮守。他厮守着她,身体越发虚弱,有
消息说他得了心脏病;她厮守着他,身体流浪着心灵流浪着。
竹西流浪着。她的海外关系——虽然她已同父母断绝了关系——最初使她在
医院吃了点苦头。后来由于她的表现,她很快得到一个造反组织的起用,并且像
庄坦那样,得到了一方左派外围组织的红袖章。在批斗她的科主任、一个被认作
反动权威的老头时,她和一些年轻人一样打那老头的耳光。她一直弄不清她为什
么要打他,那打就是目的,打减轻了几分她的流浪感,打能使她回味起一个久远
的模糊了的愉快。她的手掌因打人而变得红胀、火热,一种被压抑了的欲望终于
得到些许释放。
回到家来她流浪着。夜深人静时她侧耳倾听顶棚上老鼠们的奔跑和嬉戏。从
前她没有留意过老鼠的存在,现在她注意到它们,她忽然生出了对它们特别的兴
趣。她生出要一个个歼灭它们的宏大愿望,这愿望常常把她弄得特别兴奋。她买
了捕鼠夹,每晚临睡前在夹子上悬好诱饵:一小块油饼或者一小块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