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1新星-第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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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点吧。”
李向南的处境不好,使林虹感到两个人的关系有一丝温和的变化。
在村口碰见朱泉山,推着车在等什么人:“李书记。”他抬起迟钝的目光看了看李向南。
“你怎么来了?”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康主任说你要来陈村。”
“有急事?”
“我……”
“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想……我想回黄庄水库去了。”
“为什么?”
朱泉山低着头沉默了一下,额上又涔涔地渗出汗来。“你委托我的那一摊重任,我再三考虑,觉得胜任不了。”他困难地说道。
李向南看着朱泉山,一切都很明白。“古陵这几天小有反复。等什么时候形势再明朗了,你觉得能干了,再找我,好吗?”他温和地说。
“李书记,我……”朱泉山由于内疚,脸涨得更红了,汗水流了下来。
李向南静静地看着他。
“李书记,我……对不起你。”
“不存在这个问题。”
朱泉山抬起眯缝眼,看了李向南一眼。
“你还有什么困难吗?”
“我……走了。”朱泉山慢慢转过身推车走了两步,又停住,动作迟钝地转回头,“李书记,您当心一点。”
“当心什么?”
“我……二十五岁时……也当过一年县委书记。”
“谢谢你,现在事情没那么严重。”
朱泉山推着车走了。李向南蹙着眉凝视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拐弯处。林虹在一旁同情地看着李向南。
一辆吉普车卷着尘土在拐弯处出现,嘎地在他们面前刹住。“还没进村就找见你了。”新华社记者黄平平从车里跳出来,那双特别黑的眼睛闪着笑意。
“什么事这么急?”
“关于闷大爷,还有凤凰岭大队,我各写了一篇报道,想请你看看。我今天半夜就坐火车回北京去。”
“就这事?”
“还有,想和你谈谈。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黄平平看了旁边的林虹一眼,“想听你谈谈你的关于农村发展的长远设想,你不是有个三十年展望吗?”
李向南笑了:“你可真能跟踪追击。”
“当记者的就得这样‘追捕’对象。”黄平平快活地一笑。她又看了看林虹。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李向南说道,“这是新华社记者黄平平,这是陈村中学老师林虹。”
“林虹?一到古陵就听说你了。”黄平平热情地伸出手。
林虹友好地伸出手。黄平平充满活力的性格,还有她那飘甩的头发,黑眼睛中溢射出的热力和光彩,让她隐隐感到一丝妒意。
“这样吧,”李向南看着黄平平说道,“文章你留下。我明天头脑清醒一些再看。你回北京,今晚就照原计划回吧。两天后,会有人去北京,把文章给你送去。有意见给你附上。你看好吗?”
黄平平想了想,问:“去北京的人是谁,可靠吗?”
“当然可靠,保管让你满意。”李向南含着一丝幽默说道,“至于三十年展望,我这两天躲在陈村再想想。到时候,或许能给你谈个五十年展望,好吗?”
黄平平想了一下,又看了林虹一眼:“好,那就这样吧。”她从书包里掏出文章留下,跳上吉普车走了。
看着吉普车远去,林虹收回了有些恍惚的目光,看着李向南,不无善意地讽刺道:“你真是个改革家,一边挨着整,一边还三十年展望。”
李向南推上自行车慢慢走着,自嘲道,“又想改革社会,还想改革人生。”
“你以为凭几个佼佼者就能改变这么大一个社会吗?你还没开始行动,就已经要把你改造社会的权力剥夺了。”
李向南一下站住了,他转过头有些发火地说:“这个权力我要争。”
林虹垂下眼沉默了一下:“已经有人造舆论说你是野心家了。”
“野心家?”李向南冷笑一声,气忿地说,“用这样一条舆论把真正的事业家打下去,而真正的野心家就会在谨慎乖觉、曲意逢迎中,在倍受赏识中成长起来。”
“那你还改造什么社会呢?”
“我先要改造这一条。”
奶妈家到了。干打垒的土院墙,小门,门口旁边的墙下停放着一个石碾。李向南看着碾子站住了。
“孙大娘家到了,这就是。”林虹说。
“我知道。”
“那你愣什么呢?”
“我在看这个碾子。”李向南用手轻轻推了推,碾砣在碾盘上滚动了一下,发出了不大的隆隆声,“这个碾子二十六七年前就在这儿,现在还在这儿,什么都没变。”他抚摸着碾子说道。
“感慨了?”
一个身子硬朗的老太太,正在早已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拿瓢轻轻泼着水。见有人进了院子,她直起腰。李向南一眼就认出这是奶妈,同时也一眼就看到了她老得多么厉害。二十多年前,她三十多岁,还是个健壮的中年妇女,现在已经是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了。
“奶妈,我是南南呀。”李向南连忙靠住自行车,上前几步握住老人的手。碾子没变,院子没变,房子没变,哺育过自己的奶妈却已经衰老了,一种苍凉酸楚涌上来,他两眼湿了。
“哎呀,你是南南啊。”孙大娘揉着眼,“这我可不敢认了。让我看看,都这么高了。跟你爸爸长得一样,比他高,比他细。你托人带信说今天来,咋到这快黑了才来啊。我做着饭一直等你呢。”孙大娘又笑又抹泪,不知说什么好,忙手忙脚地就要弄饭。
“奶妈,我吃了饭来的,您别张罗了。”
“吃了来的,一路也早饿了。臭臭,快过来。”她一边里里外外忙着一边喊着。跑来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快叫,这是你南叔。”
“南叔。”小男孩叫道。
“你多大了,十岁了?奶妈,这是根喜哥的孩子?”
根喜是奶妈的儿子,比李向南大半岁。
“是,这是他大的。臭臭,快去叫你爹,说你南叔来了,快去。”孙大娘一边唠唠叨叨地把孙子打发去了,一边把矮方桌摆在了院子里,一会儿就堆满了盆盆碗碗,又是炒鸡蛋,又是炖肉,又是豆腐。“我这就给你下饺子,早就捏好了等你。路上跑热了,先吃碗凉粉吧,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那是芥末。吃辣子不?把醋倒上。这是香油,多倒上些。林老师,您也跟着吃一碗。这凉粉吃不坏肚子。您领南南来的?他一走二十六年不回来,家门口也找不见了。”
“奶妈,我这二十多年也没来看您。”李向南端起凉粉说道。
“早把我忘了。”
“奶妈,我可没忘。”
“不来就是忘了,这来了就是没忘。再几年不来,你奶妈就要盖上黄土见不上你了。”孙大娘说着,扯起衣襟,揩着脸上流出的老泪。
“奶妈,您身体看着挺硬朗,再活上三四十年没问题。”
“这都六十了,再活那么多年干啥?老得爬不动了,让儿孙嫌。”
“奶妈,这往后我就能常来看您了。”李向南说着放下碗站起来,从自行车后座上拿下一个旅行袋,从里面拿出一包布,“奶妈,这是给您买的一点东西。”
“给我买的?”
“我记得小时候您常唠叨,想扯块灯芯绒做衣服,这是临来,在北京给您扯了两丈,您做身衣服。还有两丈的确良布,两丈花布,您看是您做还是给根喜和孩子们做衣服,都行。”
孙大娘用干瘦的手抚摸着柔软毛茸的黑灯芯绒,眼泪又下来了:“你还记得我唠叨过想扯灯芯绒布?”
说话间,臭臭跑进院来:“奶奶,我爹来了。”一个剃着光头、黑瘦精干的中年农民急匆匆进了院子,后面还跟着两个六七岁的孩子,一男一女。
“这是你南南兄弟。”孙大娘揩去眼泪说。
“根喜哥。”李向南上去双手握住根喜的手。
“南南兄弟。”根喜也使劲握着他的手,“我上过两次县城,都说你下乡去了。”
根喜的媳妇水仙抱着个三四岁的闺女也来了。
“嫂子。”李向南叫道。
水仙脸微微一红,“兄弟,你咋没带上咱弟媳一起来古陵啊?”她往起抱了抱孩子,问道。
“嫂子,”李向南看了看旁边的林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没结婚呢。”
“还没结婚?”孙大娘说上话了,“南南,论你们城里人周岁,你三十二了;论虚岁,你是小生日,这都三十四了。晚婚也不能这么晚啊?对象有了不?”
李向南脸红了:“还没有。”
“那么个大北京就找不下个好姑娘?”
李向南窘促地笑了笑。
看着李向南脸红,林虹觉得很有趣;听着人们和李向南谈这样的话题,她又有些不自在。
又热热闹闹进来一院子人,都是李向南小时候光屁股在河滩玩耍的小伙伴们。有高高兴兴叫南南的,有拘拘束束叫李书记的。李向南从旅行袋中抽出一条“凤凰”烟,笑着散给大家。小院里很快就堆满了人,谈小时候摸鱼捞虾,谈二十多年来村里的经历,谈现在各家情况,谈东村长西村短。谈到李向南当县委书记的事和农村有关李向南的传说时,院子里更说笑一片。
“向南,”在满院热闹中一直蹲着抽烟的一个名叫冬生的中年汉子,这时开口说道,“咋听说又要把你调上走啊,是真的不?”
院子里的人一下都静了下来。
“这是胡说啥?”孙大娘听见,气了。
“我这是听我二叔从县里回来说的。”冬生说道,他二叔在县粮食局上班。
“南南,这是胡说吧?”孙大娘问。
李向南沉默了一下:“奶妈,有这种说法。”
“为啥?”孙大娘问,“干得好好的又撵上你走?”
“还不是得罪了那些老爷们。”有人气忿说道。
“调你走,你也别走。”孙大娘说。
李向南笑了笑:“真要调动,哪能不走啊。”
孙大娘也呆了。
“没事,奶妈,我不走。我跟上级领导好好说说,他们可能会让我留下的。”
“该好好说就好好说,嘴软点,好话多说上点不吃亏。你打小是个倔愣子,这次别犯倔。”孙大娘连忙嘱咐道。
吃了一顿,聊了一场,天黑了,伙伴们散去。李向南告诉大娘,他要去村里转转,回来再和她坐在炕上慢慢说话,就和林虹一起出了院子。
村里各家各户都亮起了电灯。村上的街道没安路灯,黑糊糊的。
“在村里走一圈,我再送你回学校,好吗?”李向南说。
“行。”林虹略犹豫了一下,答道。
“我小时候叫爷爷奶奶的差不多都去世了。”李向南一边走着一边说。
“又感慨了?我今天第一次发现你也有那么多惆怅。”林虹在黑暗中说道。
“有一种人生沧桑感。其实,人的一生是很快的,所以得抓紧干点事。”
“这是你的人生哲学?”
“及时行乐是一种哲学;超脱红尘,修身养性,化入虚无是一种哲学;绝对利己是一种哲学;为历史进步捐躯是一种哲学。人生哲学很多,其实,一种哲学都是一种社会处境造就的。”
“那你的哲学是什么处境造就的呢?”林虹看着李向南问。
“一句话很难说清。不过,简单讲,我主张人应该抓紧干些有价值的事,抓紧有价值的生活,是因为我现在能干事,能追求有价值的生活。历史给了我这条件。”
“如果历史剥夺了你这个条件,你也一样沉沦垮掉?”林虹尖锐地诘问着。
“当然可能。”李向南坦诚地承认这一点,“对于事业的绝望,对于生活的绝望,有时会使最坚强的信仰都崩溃的。历史上这样的先例还少吗?对这一点,”李向南委婉地停顿了一下,“你应该有切身的体会。”
被院墙相夹的乡村街道在缓缓往后移动着。一个个院子里传来大人的说话声、小孩儿的哭喊声。前面街口出现了一片灯光通明的喧闹。村中心的一大块空地上,一个破篮球架上挂着两个几百度的大电灯泡。几十个小伙子正吆喝着,上上下下地支架绑扎着一根根长木杆,钉着木板,拉着幕布。这是在搭戏台。麦收完了,村里农民们凑了份子,要请戏班子来唱三天大戏。
又是黑暗狭窄的街道。
“照你的理论,你现在这样雄心勃勃,有朝气,只是因为处境幸运?”林虹接着刚才的话说道。
“当然有这原因。我承认我是幸运者。所以,我绝不轻视那些不幸而消沉者。别人可能有我没有的困难境遇。”李向南诚恳地说,“可另一方面,同样的境遇,有人垮了,有人没垮,这就是性格强弱的差别了。所以,我鼓励人都能强一些,战胜境遇。”
黑暗中听见一个粗鲁的嗓门在旁边的房顶上喊着:“孩子他娘,把烟袋和火给我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