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1新星-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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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院叫做“贵宾院”。种着几棵绿油油的梧桐和几圃鲜花,里面有两排雅致的平房专门接待省地领导和贵宾。顾荣平时就在这里占着一套房间。办公室太嘈杂,家里太乱,他经常就在这里休息、午睡。在落实政策的上访高潮中,还有在闹调资风波时,他为了躲避夜以继日的纠缠,也曾在这里办公和休息。
这几天,这个幽静的“贵宾院”里人来人往。
县委县政府各直属部、局、办公室、各公司都有一些人来看望顾荣。有些厂矿、公社的干部也几十里地赶来看他。常常吉普车一辆开出去,又一辆开进来,卷起街上一阵阵尘土。顾荣病了,成为一件遍及全县舆论的大事。相约同去看望顾荣,在有些机关、有些办公室里似乎也越来越成为一件有影响的事情。
这种声势完全出乎一般人们意料,也出乎顾荣的意料。他病过,并不曾这样惊动四方。还没有人能够看透这个声势的深刻原因,但它已经在古陵县产生了有力的影响。人们注视着三两成群的干部接连走进“贵宾院”,一辆辆小吉普不断驶进驶出,不禁想:顾荣到底是老古陵了,他一躺下,就震动全县了。
像冯耀祖这样一些在李向南来后感到巨大压力的干部,他们在人来人往的“贵宾院”里,互相打着照面,擦着肩你进我出,感到一种轰轰然的声势。他们不管平时相互有多冷淡甚至敌对,在这里碰见都是老张老李的格外亲热。都恨不能有更多的人来看望顾荣。他们实际上也在劝说、动员更多的人来,滚雪球似地扩大着声势。他们一回到本单位,就要把人们看望顾荣的盛况渲染一番。看到那些在“提意见、提建议”大会上精神焕发的人现在露出心事重重的目光,他们就感到痛快。顾荣的病,无形中成了一派势力公开集结的机会,也成了他们显示力量、对舆论施加压力的有力手段。并不是哪个人自觉制定了这个策略,客观情势使然。随着一些人感到这样行动的影响后,他们便越来越自觉地推波助澜了。
各种对县委书记不利的舆论在县委大院内外展开了:
李向南要扳倒顾荣,在全县大换班,好独断专行。顾荣顾全大局一让再让,李向南这样下去,会越来越孤立……越来越多的人在舆论影响下,开始用疑虑的目光重新估量起古陵的力量对比,也重新审查起自己的行动来。
世界既是多极的,又常常同时是两极的。自从李向南上任后与顾荣展开了对立冲突后,整个古陵的多极格局似乎都投上了这两极对立的色彩。舆论波涛中,梧桐幽绿。“贵宾院”成了古陵一个特殊的中心。各种各样的人来看望顾荣,汇报情况;顾荣从容不迫地观察着古陵的局势,注视着李向南的行动。以静察动,格外清醒,处暗洞明,格外明晰。他得心应手地输出着一个个对形势的干预。这些干预是不露声色的、三言两语的、随手拨拉的,却恰恰是最强有力的。
不深刻了解社会政治生活的人很难理解像顾荣这样一批人的厉害。他们眯着眼,迈着方步,四平八稳,处变不惊,随遇而安,既沉稳又耐心,但是,却能在言谈笑语之中,翻手覆掌之间,轻而易举地打倒任何一个才识卓越的事业家。
此时,顾荣安详地微仰着身子坐在沙发上,和满满一屋子人在进行这样的言谈笑语。乳白色吊灯柔和照着铺着猩红色地毯的客厅,照着他那眯眼含笑的大脸盘。他的左手思索地慢慢摩挲着白瓷茶杯,右手很舒服地放在锃亮的栗色沙发木扶手上。香烟在他指间升起着袅袅青烟。那烟缕也是安详的。
“明天,我准备去一趟地区中心医院,”他慢悠悠地说着,转过身对坐在一旁的冯耀祖“啊”了一声,又转过头来面向大家,“再去看看病。今天晚上,把你们请来随便谈谈。”他侧身在烟灰缸内很有节奏地慢慢弹了弹烟,“到了地区,总要去看看咱们地委郑书记。古陵的老书记了。郑书记肯定很关心咱们古陵的情况,会多方面询问的。我病了七八天,到时候真要汇报起来,情况也不掌握。今天请大家来,就是希望大家能深入谈谈。我想通过同志们谈的,对古陵的形势形成一个比较完整的概念。有没有一个总的概念,很重要啊。大家畅所欲言吧。 尽量谈得深一点。”
“顾书记,你这两天可不能抽烟。我对你抽烟这一条有意见。”冯耀祖圆圆的胖脸上堆满了关切和爱戴,认真地嗔责道。他不自觉地要在人们面前表现自己与顾荣最亲近的关系。
“嗳,不要紧,我这是象征性地夹一根,不一定抽它。”顾荣笑着摆了摆拿烟的手,“不要搞插曲了。开始谈吧。”
谈话很热烈——应该说很激烈。来人都是经顾荣的选择很有“代表性”,他们对新来的县委书记各有不满。都竭力要使自己的意见变为顾荣的“概念”。他们并没看透:顾荣并不需要他们帮助他形成“总的概念”;而是相反,他要引导众人对古陵局势形成“总的概念”;然后作为“大家的意见”,反映到地区去。
在一片烟雾腾腾中,有个人始终坐在房间一角,两肘撑在膝上低着头抽烟。他矮瘦,凸额长脸,一副耿直忠厚的形象。这是分管农业的县委副书记龙金生。
顾荣一直注意着他。
这位龙金生是个不参与任何派系的人。几十年来就是兢兢业业搞他的农业,在基层很有影响。多少年的农业经验使他对李向南的某些做法有些疑虑,这一点顾荣感到了。他要利用这一缝隙争取龙金生。这样的人要比冯耀祖更有分量。在政治斗争中,能否争取到那些不偏不倚而又有影响的人,往往决定最后的力量对比。他今天考虑再三,才决定把龙金生请来的。
“老龙,上午常委又开会讨论了多种经营吧?”他笑着问道。
龙金生点了点头。
“咱们新来的书记又是讲他的发展旅游?”顾荣看看左右,好像长者在宽和地揶揄年轻人,“就指望那个叫古陵富起来?”他知道龙金生对这些“花哨东西”最不感兴趣。
“不,今天开会,向南着重讲的不是这个。”龙金生垂着眼一本正经地说。
“又有什么新花样啊,养猴子?”顾荣更为揶揄地笑道。
“他首先强调要抓好粮食。”
“噢。”顾荣有些失望。
“他讲得很明确。粮食抓好了,才能更放手地抓多种经营。他说,十亿人口,长期进口粮食不是办法。”龙金生的话语总是慢条斯理的。
“这应该是最起码的常识了。”顾荣说。
“我看他对农业根本不懂。”冯耀祖在一旁说道,“就知道抓什么上访啦,治安啦,开这会开那会啦。花里胡哨。”
“不懂,可以慢慢学嘛。”顾荣似乎在替李向南辩护,一句一拖音地慢慢讲道:“可以理解,大城市的学生,只插过几年队,对农业当然不会太懂。不过,大学生,年轻有文化,体制改革啦,战略规划啦,新套套多。老龙啊,你这土包子可别跟不上。”
他在实质问题上略点一下,就把龙金生暂且放下了。争取这样的人,只能利用李向南在农业政策上的过失。任何过于明显的拉拢只会适得其反。
“他这个人太专断。”
“什么都要管,一个人一天主持几个会。”
“他说干什么,就一定要干什么,没有商量的余地。”
…………
满屋的激烈情绪仍然针对着李向南。
顾荣却从情绪后面清楚地看到了原因:这些人都在李向南迅速推进的形势下感到了巨大压力。“提意见、提建议大会”结束后,年轻的县委书记迅速展开了工作部署,一天召集几个以至十几个大大小小的会议,处理各种问题。县委机关一片忙碌。农业会,纪律检查工作会议,社队干部会,厂矿工作会议,文教会,治安会……。就连“提意见大会”上讲到的养猪问题也在会后两天就解决了。这些情况顾荣都知道。他虽然感到阵势在压过来,却反而镇静起来。他有一个“标准的”领导干部所具有的政治头脑。越是像李向南现在这样一头扎进具体工作中忙忙碌碌的人,越不可怕。他们急功近利,热昏头脑,无法顾及上下左右的政治关系,结果往往被人轻易击败,落个狼狈下场。这是顾荣亲身经历过的教训。
“不要随便给同志下结论、扣帽子。”他打断了人们的话,批评道,“专横啦,专断啦,有什么根据?要有事实。你们说了半天,具体针对什么?”
说话的几个人一时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就因为他一天亲自主持十几个会?那也不一定算是专断嘛,也可以说是对工作认真负责嘛。‘说干什么,就一定要干什么。’那也不一定是专横嘛,当领导的说了不做,算什么领导? 关键要看说的、做的对不对嘛。你们说他做事没有商量余地,首先,他和你们商量了没有?”
被顾荣讯问的几个人哑口无言。
“看来是和你们商量了。商量了,有不同意见为什么当面不提?”
“感到有压力。”有人说。
“有压力?那你现在还说什么?”
“提过也不管用。”又有人说。
“有几个人敢公开反对他的?”
“看来提意见的是少数。少数服从多数,他也没错嘛。”顾荣说道,略仰了仰身子,“所以啊,严肃的态度并不在于事后才发牢骚,那没有用。明白吗?”
“我举个例子吧,”冯耀祖说道,“他在电业局说,干部再有吃喝风,第一次扣三个月工资,第二次撤职。这不合适。吃喝风要反对,可怎么处理,要经过常委会讨论,他不能一个人就定政策。”
“那不过是表明他反对吃喝风的原则态度嘛。”顾荣不以为然地摆了一下手。
“不只是原则态度,电业局已经这样扣工资了。这不是老典在呢,是吧?”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仰靠在折叠椅上的典古城身上。
“是。”典古城毫无表情地答道。
顾荣沉吟了一下:“这样一人说了算,领导的意志就是法律,是不太合适……不过,这问题也不很典型啊。反对吃喝风,在原则上总还是对的。”
有了这样一步步的引导,谈话自然迅速深入。一直坐在一旁憋着气抽闷烟的县委组织部长罗德魁,一下挺立起高高胖胖的身体嗓门粗哑地发泄开了。他讲的正是现在古陵有震动的事情之一,李向南正在搞县一级体制改革的方案:“那天,听说县科委的庄文伊在设计县一级体制改革的方案,我就火了。这是县委的事,组织部的事,不该他们管。庄文伊说,李书记鼓励他们搞。我找李向南去提意见,他说是集思广益。什么集思广益?这么大的事,咱们县委都没酝酿过,就拿到党外去,合适吗?他说,可以听党外人士的意见嘛,这叫咨询,再说庄文伊就是党员,还是县委委员嘛。我没理论,说不过他。庄文伊那样的算什么党员?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李向南这个人太自以为是,不尊重老干部。 “
罗德魁和庄文伊、李向南的这场冲突,顾荣早知道了。他看着罗德魁诙谐地笑了:“县委书记已经年轻化了,老罗,咱们都提前退休就算了。”
“还要传帮带呢。交给这样的年轻人,我还不知道自己放心不放心呢。”罗德魁瞪着眼说道。
这位搞了一辈子政工的干部最怕别人提退休,顾荣了解这一点。调动人要因人制宜。“看来,”顾荣像是商量似地左右看看大家,“咱们的县委书记是急于搞精简啰? 连招呼也不打就已经规划开啰。诸位不要成了他要裁汰的冗员?”他蹙着眉若有所思,慢慢旋转着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像是自言自语地感慨道:“一个新领导上了任,常常觉得旧的干部队伍不好领导,要重新提拔一批自己的人,搞清一色,好像这样才顺手。……不正常啊。”这三言两语的点拨,看似轻描淡写,其分量可以与战场上打垮一个军团相比拟。在座的人都明确意识到了还多少有些朦胧的威胁。
“不正常的事情多了。那不是,有人现在叫他青天大人。”罗德魁把火柴盒“啪”地往茶几上一撂。
“离开了党,有什么青天。一个人被叫作青天,那就很危险啰。”顾荣说道。
一直低头抽烟的龙金生这时微微抬起头,公允地说了一句:“那是农民自发叫的,李向南确实解决了不少实际问题。”
“群众为什么这样叫,当领导的不应该想一想?到底自己和整个组织处于什么关系?”顾荣坐起身来,第一次露出一丝不快。
龙金生又低着头抽起烟来,屋里静了一瞬。
“人民日报的刘记者还要写篇报道吹他,题目叫……噢,‘一个讲究效率的年轻县委书记’,这不是搞个人英雄主义?”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