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2-水龙吟-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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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狲走后,魏学曾亲自起身把门掩好,再回来拆封读信。信只有两张纸,亦行亦草的蝇头小字,反映出写信人潦倒不平的心境。读罢信,魏学曾掩卷不语,本来就黧黑的脸庞,越发显得铁青难看。“信上说的什么?”王希烈小心问道。
“这封信你看看也无妨。”
魏学曾说着就把信递给了王希烈。王希烈看过顿时也脸色大变。原来信中所述内容,与两人都有利害关系。却说高拱那日狼狈离京,张居正赶到京南驿设宴饯行。临别前把李延给高拱置办的三张田契原物奉还,高拱一时负气把它撕了。待回到老家细想此事,觉得这里头还藏有巨大祸机。张居正仅仅只给了高拱三张田契,他的手上还有没有比田契更为重要的证据?因为从韩揖与兵部驾部郎中杜化中嘴中吐出的情况分析,京城中各衙门堂官得过李延贿银的肯定不在少数,设若李延走火入魔,也把行贿之事逐一记帐存档,而恰好这些证据也如同那三张田契一样落入张居正手中,这岂不给他这个新任首辅剪除异己提供了绝妙机会?高拱心想自己反正已经下台,张居正再下毒手,大不了把他整个一死而已。但他不忍心看到自己多年来呕心沥血培植的势力毁于一旦,于是就给魏学曾写了这封信告知真情,希望他与人商量及早防范以备不测。这封信的出现,使两人刚刚轻松下来的心情又加倍地紧张起来。魏学曾从王希烈手中拿过信,借桌上烛台的火苗一举焚了。他还记得几个月前高拱特意与他商量过此事,原以为李延一死就一了百了,没想到祸事再起旧衅重开,眼看就有一场暴风雨到来。他把烧信留下的纸灰清理干净,看着一直发愣的王希烈,说道:“汝定,这件事大意不得,玄老当时就担心此事若是捅出来,京城各大衙门就会人去楼空,因此百计防范,没想到最终还是出了问题,此情之下该如何应变,老兄有何见教?”王希烈本人曾两次收过李延的贿银,因此看过信后已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过此时还存了一份侥幸心理,他斟酌说道:“依在下看来,张居正手中,未必有那份受贿者的名单。”“如何见得?”“李延保留三张田契,这是购地的凭证,当然丢失不得。但他毕竟也是老官场,懂得当官的大忌就是给人送礼还留下证据,谁都知道这个证据一旦落入政敌之手,后果就不堪设想。”
“道理是这样,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魏学曾心情如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一种不祥的预感拂之不去。看到他这副样子,王希烈心中暗忖:“我一个礼部左侍郎,就得了李延五千两银子,这还是李延想给母亲讨诰命,这事儿归礼部管辖,所以才偷偷封了银票送我。这个魏大炮却不同,他是吏部的佐贰官,又深得高阁老信任,权势之大,声名之显,竟超过了其他五部的尚书,李延巴结他,不知又送了多少银子去。跟他比起来,我那点贿银算得了什么。”如此一推测,王希烈不但坦然了,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的心理,他试探着问:“启观,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你说句实话,李延送了你多少银子?”魏学曾没想到王希烈会问出这种话来,心中甚为鄙夷,也就产生了想逗逗他的念头,便欲擒故纵地说:“你猜猜?”王希烈伸出一只手,叉开五指晃了晃,说:“这么多?”“这是多少?”
“五千两。”
魏学曾摇摇头。王希烈又伸出双手,叉开十指说:“那就是这么多?”“这是多少?”
“一万两。”
魏学曾仍是摇头,说:“你再猜。”
“二万?”
“不对!”
“三万?”
“还是不对!”
王希烈倒抽一口冷气,把身子凑近,神秘兮兮地问:“启观,你究竟得了多少?”“实话告诉你吧,这么多。”
魏学曾伸出右手,把大拇指与食指弯成一个圆圈。望着他一脸古怪的神情,王希烈不解地问:“这是多少?”“零。”
“零?”王希烈猛然失口一笑,头摇得货郎鼓似的,“你这话鬼都不信,李延来京行贿,除了高阁老,头一个想到的就应该是你。”“他怎么想是他的事情,我反正是一个铜板也没有拿他的。”魏学曾口气坚决,王希烈也知道他一向不贪财好利,但仍不相信他就如此干净。因此半开玩笑半是讥讽说道:“官场里头,已经有了莳花御史与养鸟尚书,现在又多了你一个零号侍郎。”“这个称号,愚兄受之无愧,”魏学曾干脆应承了下来,接着问道,“汝定,你问我半天,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你拿了多少?”“我嘛,”王希烈支吾着答道,“别人吃肉,我只不过喝了一点汤而已。”“汝定哪,那不是汤,那是毒药哇。”
“就算是毒药,如今已喝进肚子里,又有啥办法。”王希烈悻悻答道。魏学曾长叹一声,以拳击额自言自语道:“汝定,看来你是在劫难逃。”看魏学曾样子挺认真,不像是故意吓唬人,王希烈的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上。“启观,你何出此言?”
魏学曾看了王希烈一眼,宕开一句问道:“汝定,还记得胡狲进来之前,我说过的张居正的第三步棋么?”“啊,你不说我倒忘了,”王希烈拍了拍脑门子,追问道,“你说张居正的第三步棋很毒辣,究竟是一步什么样的棋?”“明天早朝,皇上就要宣布了。”
“宣布什么?”
“两个字,”魏学曾伸出两根指头,一字一顿地说,“京察。”
第九回 议京察大僚思毒计 狎淫邪总管善摧花
“京察?”王希烈眼珠子忽悠悠转了好几轮,狐疑问道,“京察四年一次,去年才搞的,现在又搞什么京察?”“凡例是四年,但这次是特例。”
“如何一个特法?”
“今天下午,杨博老拿来一份诏书让我看。并说皇上曾在云台单独召见张居正,这位首辅大人向皇上提出了京察的建议,皇上允行。并降旨要张居正代为起草《戒谕群臣疏》,张居正起草完毕,让内阁书办抄录了几份,分送杨博、葛守礼以及朱希孝、朱衡这样的老臣征求意见。博老明知道我是高阁老一手提拔的人物,仍把这草疏拿给我看,其用意十分明显,就是表示他不偏不倚,要做一个公道守正的天官。”“那《戒谕群臣疏》的大意是什么?”王希烈焦急地问。“你看看便知。”
魏学曾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吏部专用的移文笺纸,递给王希烈说:“皇上的《戒谕群臣疏》已经刊登在吏部的移文上,明日就要分发两京各大衙门。”王希烈接过迫不及待读了下去:朕以幼冲,获嗣丕基,夙夜兢兢,若临渊谷,所赖文武群臣,同心毕力,弼予寡昧,共底升平。乃自近岁以来,士习浇漓,官方剀缺,钻窥隙窦,巧为谄取之媒;鼓煽朋俦,公肆排挤之术。诋老臣廉退为无用,谓谗佞便捷为有才。爱恶横生,恩仇交错。四维几至于不振,九德何由而咸事。朕初承大统,深烛弊源,亟欲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气浊……书不云乎?“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朕诫谕诸臣,从今以后,其尚精白乃心,恪恭乃职……若或沉溺故常,坚守旧辙,以朝廷为必可背,以法纪为必可干,则我祖宗宪典甚严,朕不敢赦!
一篇草诏读下来,王希烈只觉得手脚冰凉眼冒金星。魏学曾问他:“汝定,张大学士的手笔如何?”“杀气腾腾。”王希烈咬牙切齿,从牙缝里蹦出这四个字来。魏学曾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接着说道:
“以往的京察,都是走过场,这次不一样了。你我都是三品官员,都要给皇上写《自陈不职疏》,然后,皇上再根据你一贯的表现,决定你的去与留。”“这哪是皇上决定,还不是张居正说了算!”“这就是问题的实质,”魏学曾抚髯长叹,“高阁老担心十岁的孩子如何做皇帝,不幸言中啊。”“启观,难道我们就这样束手待毙?”“你还能怎么样?”魏学曾没好气地反问,“俗话说,打铁还要自身硬。这么多人都拿了李延的贿银,谁还敢理直气壮地去和张居正较劲?”“张居正真的就一意孤行,不计后果了?”
“什么后果,将你我等高阁老的门生故旧一网打尽,逐出京城,是不是?”“果真他要下毒手,让部院大臣人去楼空?”“他不就这样想吗?”
“好哇,我王希烈就等着张居正摘了我的乌纱去。也好,从此悠游林下,尽享天伦之乐。”
王希烈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头却像打翻了一只五味瓶,甜酸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他一仰脖子,将一盏冷酒一饮而尽,魏学曾望着他,眼窝里掠过一丝不屑的神情,忽然问道:“汝定,你说这个胡狲,如何就能凭空种出一只香瓜来?”“他自己也承认,这是幻术。”王希烈心不在焉。“明知是幻术,你却没办法破解,看来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之中,各色高人真是不少。”“张居正何尝又不是幻术高手,他的京察之计,还不是无法破解。”看着王希烈一副苦瓜脸,魏学曾摇头一笑,哂道:“老兄此话差矣。”
“啊?”
“锣做锣打,鼓做鼓敲。哪怕他张居正是再大的幻术高手,只要你不让他牵着鼻子走,不按他的套路行事,他也拿你没办法。”王希烈听了,眼睛一亮,问道:“启观兄,你是说,咱们还可以与他较量较量?”“正是,”魏学曾下意识看了看掩着的房门,低声说,“咱们可以在胡椒苏木折俸一事上大做文章。”王希烈今夜邀魏学曾前来薰风阁,本意就是为的此事,只是话题岔开一时忘记了,见魏学曾主动提起,他顿时又兴奋起来,问道:“依老兄看,这文章应如何做?”
魏学曾答道:“胡椒苏木折俸,两京官员,上至部院大臣,下至典吏军曹,大都怀有怨气,北镇抚司的那个章大郎在储济仓闹事,失手打死了管仓大使王崧,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至今都未见皇上旨意下来惩处。可见小皇上对此事还吃不准,说白了,是李太后吃不准。事情过了半个月,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各方都还较着劲儿哪。屎不挑不臭,这时候,只要有人再挑头议论这事,张居正就会陷入被动。”王希烈频频点头,说道:“咱猜测,张居正这时候提出京察,目的就是借此震慑百官,让大家逆来顺受,当扎嘴葫芦。”“所以,咱们要就事论事,团结百官向皇上进言。你搞你的京察,咱们要咱们的俸银。”“唔,这样才有挽救。”王希烈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他想满饮一杯,发现酒盏是空的,抓起桌上的酒壶摇了摇,也已空了,便朝门外大喊一声,“来人。”随着一声“到”字,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跑堂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跑了进来,涩涩地问:“老爷有何吩咐?”“刚才在这屋里当值的店小二呢?”王希烈问。“啊,他有点事,走了。”
小跑堂说得很不自然,而且一双眼睛老往门外溜,王希烈顿时起了疑心:“店小二到底哪里去了?”小跑堂被这一逼,竟吓得哭了起来。魏学曾赶紧上前替小跑堂揩了眼泪,哄着他说:“你们店小二是不是随着那种瓜的爷儿俩走了?”小跑堂点点头,又接着摇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跑堂惊恐答道:“那种瓜的爷儿俩,从这里出去后,一上街就被人扭住了。”“上哪儿了?”
“不知道。”
“店小二呢?”
“他吓得躲起来,不知道去了哪里。”
“啊,是这样,没你的事了,去,再给我们筛一壶热酒来。”小跑堂逃跑似的下楼,魏学曾回过头来望着王希烈,阴沉说道:“汝定,我们被人盯上了。”
却说胡狲下得楼来,他的儿子胡狲子早已从王希烈管家手中领了赏银,在门厅等他。爷儿俩遂分予店小二几枚铜板,在门口拱手别过,闪身走进了流光溢彩的大街。刚走几步路,却不知从何处冒出几个人来把他们夹在了中间。胡狲毕竟是个老江湖,各色事情经历不少。因此也不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