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岛札记 作者:大江健三郎-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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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开始用蚊子大的声音进行演讲。他站在烈日烤灼的水泥地上,紧张而又僵硬地挺直阿波木
偶似的头部,竭尽全力地讲着。可是,扩音器里催促出发的命令把他的声音压过了。我好不
容易才听清最后一句:“我相信,第九届世界大会一定会圆满成功!”
演讲结束后,他抱着花束长出一口气(在烈日下演讲,不论病人的病症多么轻微,都会
感到十分疲劳。况且,这里还是原子病医院),又带着实实在在的满足感与威严走了回去。
这是一个令人感动的情景。眼下,如果有哪位患者看到大会准备工作陷入停顿的报道而感到
气愤,对和平游行的队伍投掷石块的话,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也无法提出抗议。就在这种
情况下,患者们依然热切地挥动着期待的双手,好像和平游行队伍里的人们是他们唯一可寄
托希望的人。这不禁令人肃然起敬。他们用热切的目光和期待的双手迎来和平游行的队伍,
又把它的意义加以醇化和升华,哪怕在越过和平大桥的公园里,只有被政治搞得乌烟瘴气、
陷于瘫痪的秘密会议在恭候它。除了少数例外,广岛市民对游行的态度十分冷淡。但市民们
虽然普遍对大会表现得冷漠,一方面又对大会准备阶段的各种困难十分敏感。他们已从游行
队伍成员那儿得知了一些情况,又似乎是出于好奇心,正在静观事态的发展。在队伍快接近
和平大桥稍事休息的时候,一条消息四处传开了。据悉,刚刚决定世界大会不由日本禁止原
子弹氢弹协议会而由广岛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主办。顿时,和平队伍又恢复了生机,立刻
壮大了好几倍,浩浩荡荡地向和平公园挺进。方才还是阳光下的一片空旷之地的公园,此时
到处洋溢着世界大会召开前夕的喧闹与兴奋。在掌声与欢呼声中,游行队伍在群众的簇拥下
前进着。日共的宣传车成了欢迎队伍的中心,大家对此却没有特别的反感。是不是政治上的
秤砣此时已经倾向于日共了呢?不过,一切似乎都不明了,日共、工会总评议会、社会党,
各方力量还在继续展开激烈的动员大战。
暮色降临,原子弹轰炸遗迹处,那被炸得扭曲的钢筋框架背后,傍晚的天空已被染成蔷
薇色。慰灵塔的陶俑式的空洞笼罩在阴影中。已是下午5点。以慰灵塔为背景,刚才还在进
行秘密会议,以安井理事长为首的领导们、外国代表团以及冒着烈日进行和平游行的人们,
都背对着慰灵塔站在平台上。群众坐在他们对面的草坪上。广岛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的代
表理事森泷市郎先生,神色紧张地走到麦克风前。这位老哲学家是原子弹受害者的全国性组
织的负责人。此时他的紧张却有些像刚才原子病医院前那位声音微弱的演讲者。老哲学家也
是原子弹受害者,他的健康状态近乎危险。他宣布说:“日本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将举办
世界大会的工作全权委托给广岛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掌声四起,随即又消失在傍晚辽
阔的晴空。可这阵掌声远不如对另一个演讲的反应热烈。参加“广岛——奥斯威辛”游行的
僧侣说“广岛比非洲还炎热”时博得的掌声也远远不及那个演讲。所谓的“那个演讲”的主
角是随后走到麦克风前的安井郁。他上身微微前倾,两臂随着声音的抑扬前后挥动,并用悲
壮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就是这位安井郁理事长,刚刚把日本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所
不能解决的困难全都推给了广岛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他高声宣布:“广岛禁止原子弹氢
弹协议会和日本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齐心协力举办大会一事,在和平游行队伍到达这里的
前30分钟,正式决定啦!”那口气,仿佛这个时间也是个有价值的条件。“不是议论而是
行动,才能使和平运动取得成功!”他们话音未落,便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我大惑不解。安井理事长把常务理事们拒之门外时曾说“请给我一点时间”。这应是进
行讨论、思考、克服困难的一段时间,可是,在巨大的压力下,常务理事们停止了思考,放
弃了判断。是不是在常务理事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在和平游行队伍到达前30分
钟,安井他们闪电般地做出了决定呢?而他所说的“不是议论而是行动”,难道不仅仅意味
着把尚未排除的困难和工作的停滞原封不动地推给广岛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这一行动吗?
然而,他这番情绪化的没有具体内容的讲话,这句“不是议论而是行动”的高调居然赢得了
热烈的掌声!对这种安井郁式的雄辩引起群众(他们是日本各地开展和平运动的主力军)单
纯、激昂的反应的戏剧性场面,我已多欢目睹过。安井说,“不是议论而是行动,才能使和
平运动取得成功”,但是,在这次大会上,“议论并没有乖乖地躲进幕后。从这第一次集会
开始,它便不时跑到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地自作主张起来。
中国的赵安博先生说,所谓的《禁止核试验条约》纯粹是在搞欺骗。如果美国真的有和
平诚意,不就应该从日本的美军基地撤出吗?“喀麦隆代表是位身着黑白条上衣,头戴酒红
色帽子的黑人青年。他也否定了《禁止核试验条约》,又用他们国家的语言高呼“乌扶鲁!
乌扶鲁!乌扶鲁!(即和平)”。接下来,一位苏联的妇女代表走近麦克风。“《禁止核试
验条约》将于明天签订,这是个很大的进步。赫鲁晓夫同志说,这是伟大的一步!”虽然在
秘密会议上,大会的大致情形曾被反复预演过,但当她说出这番话时,人们还是意识到,这
次大会的另一出戏已经开始上演第一幕。除了少数人明显持无视态度外,礼仪之邦的人们还
是礼貌地给了她的演讲以充分的掌声。结果,参加大会的群众没有一个人搞清楚,自己在这
出“理论剧”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每当望见夕阳余晖中森泷广岛代表理事那张苍白的
脸,我心里便一阵阵刺痛……晚9点,我站在阳台的人群中,透过窗子观望着里面常务理事
会进行表决的情景。白天一直被拒之门外的常务理事们,正在对安井理事在群众面前宣布的
由森泷代表理事以广岛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的名义接受下来的《全权委任广岛禁止原子弹
氢弹协议会的决议》进行表决。常务理事会的投票情况是十四名赞成,十一名反对。现在,
窗子里面已经产生了四十九名赞成、七名反对,十一名保留、三名弃权的结果。持反对意见
的是和平委员会的理事们。同一天晚上,在另一处召开的广岛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的会议
上,也正式决定接受委托。
广岛的夏夜十分炎热。结束表决的理事们汗津津地走到面向幽暗的河水与和平大桥的阳
台上。少数派们的焦躁在夜色中也看得一清二楚。他们不安地预感到,这次表决没有解决任
何实质性问题。他们担心,一旦有什么反复,困难会变本加厉。金泽的理事主张,事到如
今,执行委员会却把乱摊子推给广岛,理应对此道歉。然而他却没有发言的机会。山口的理
事说,常务理事会对广岛进行全权委任后,如何减少今后自身的介入,如何建立起以广岛为
中心的新体制,是个大问题。他们的忧虑显然不是因为疲倦。对大会的前景表示担忧的少数
派较一致的意见是,处于困境的执行常务理事会应当作自我反省,把未能承办大会的各种情
况理清之后再交接给广岛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这样广岛方面的工作才能好做一些。总
之,刚刚接手世界大会的广岛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的各位,今晚肯定是彻夜难眠了。因为
世界大会是在日本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的常务理事会一头扎进泥潭,已经寸步难行的状态
下,甚至可以说是在最糟的状态下移交给广岛方面承办的。广岛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的人
们将要背负着困难与担忧来回奔波。这天夜里和平纪念馆附近传得最多的小道消息是:代代
木派的,会不会协议离婚呢?又是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同一个夜里,广岛到处都有目不交睫的人。原子病医院的医生们放弃了睡眠试图救活一
个病人,可他们的努力终成徒劳,那位他忙拼命抢救的女孩还是死去了。
我登上了这座比治山。昨夜死去的年轻女孩被送到了这里。早晨,10点。这里一处有
如身在镜中般明亮、清洁,又有着高效率的场所——ABCC。这里负责研究原子弹受害者是怎
样死去的。当然,他们也为送来的受害者进行治疗,但广岛人绝不会主动到这里来。停车场
上的车负责把登记在ABCC的名单上的人带到这儿。有人说,这项工作和索取死去的原子弹
受害者的尸体,是这里最难做的两项工作。在作接待室使用的大厅里,安静地坐着被召集来
的病人。一个小男孩等着妈妈看完病出来,一个小女孩自己就是病人。人们都安安静静地等
着轮到自己。又有一台车从停车场开下比治山,朝着七河流经的市中心驶去。这个停车场,
为了ABCC,这个地球上仅有的两处具体研究原子弹对人体的影响(20世纪的人们有谁不
关心这个问题呢)的机构之一的ABCC,必须勤奋地工作下去。
昨天死去的年轻女孩的尸体被安置在等待解剖的房间里。我在周围的几个房间转了转。
一些年轻的女工作人员一边观察显微镜下用染色剂处理过的血液,一边记下手里的计算器上
读出的白血球数字。我看了一枚一立方毫米含有9万个白血球的血液载片。主管工作的年轻
女医生曾碰到过一位白血球指标为83万个的老人。老人当然已经去世了。我现在见到的血
液样本的主人也已不在人世。这敞亮而现代化的场所,却正是死者的国度。“您知道健康人
的白血球指标是多少吗?”冷不防被她一问,我一瞬间产生了错觉。“要是有人有83万个
白血球的后,正常的白血球少说也该有……”。可是,我的白血球指标只有六千个。我再没
勇气继续观察显微镜了。在下一个房间里,尸体用石蜡做硬化处理后被制成薄片。最后,终
于在观察原子弹受害者的血液对梅毒的反应的房间里,我的紧张才略微有所缓解。我想自己
再不会像这天早晨一样,觉得梅毒是如此不堪一击的小病。
资料室的门连接着另一座楼的走廊。我转到这儿,想找别出口。这里堆放着被分档整理
过的病历卡。从紧闭的房门里,传出传送病历卡时那流水般的声音。是电脑正在整理死者的
识别签。那个有着83万个白血球,内脏的所有组织都被癌细胞吞噬,脊椎骨变得像浮石一
样疏松的老人的病历,也曾发出流水般的声音从这里通过吧。从ABCC出来,返回广岛市区
的一路上,我浑身不由得不住地发抖。我发现,在那个山顶上,没有人提起过禁止原子弹氢
弹大会的事,真的,好像那是十分遥远的城市里发生的事情一样,没有一个人提及……
上午11点,原子弹受害者纪念馆二楼的代表接待室里发生了一个小小的事件。一个男
人对未能承认全部代表一事表示抗议。这是日共、工会总评议会、社会党之间的动员大战愈
演愈烈的表现之一吧。不过,广岛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的工作人员说,这是早晨以来唯一
的一起争执。那个男人固执地表示抗议。但大体来说准备工作进展顺利。大家都开始觉得,
世界大会一定能如期召开,而这种气氛也确实越发浓厚起来。现场的工作人员和各地赶来的
与会代表做了卓有成效的工作。
我在和平公园的出口买了一面小红旗。这时我才知道,日共已经最终打出“全面否定
‘部分禁止核试验’”的旗号。同一时间,在莫斯科签订了“部分禁止核试验条约”。每次
来到和平公园附近,都能嗅到强烈的政治气味。在公园至和平大桥一段叫出租车需要相当的
耐力。等出租车时,前来参加大会的人们还在不断地涌向公园。他们都能争取到代表的名额
吗?听说,现在连住处都已没有了。今天,广岛的人口一下子增加了两成。
我来到广岛日赤医院,和兼任日赤院长的原子病医院的重藤文夫院长面对面坐下。院长
是在原子弹爆炸的一个星期前来广岛工作的。爆炸时,他正站在候车队伍的末尾,伤势不
重。但院长已经不能把自己算做病人了。医院前的广场上堆着好几千人的尸体,医院的后院
每天都在烧尸。为治疗那些濒死的人们,他指挥着同样负了伤的医护人员拼命工作,而医院
本身也遭到彻底的破坏。重藤院长身材高大,朴实得像农民,粗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