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之夜-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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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妙之夜
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下面这些记述,是在男爵弗利特立希·米歇尔·冯·R的写字台里发现的,封成一小包。……
男爵这人,一九一四年秋在奥地利某龙骑兵团当后备役中尉时,已在拉瓦如斯卡战役中阵亡了。他家里人随便翻了翻这些文字,就根据标题推断这是他们亲人的文学习作,于是把这些记述交我审阅,并由我来决定发表事宜。我本人可绝不认为这些文字是虚构的小说,而认为这是阵亡者的真实经历,每个细节都是实有其事的经历。于是我发表了他这篇灵魂的自白,没作任何改动和补充,只是略去了姓名。
今天早晨我忽然心血来潮,想到要为自己把那个奇妙的夜晚的经历写下来,以便在寻出本来顺序的过程中,纵览这整个事件。从这倏忽而来的瞬间起,我就有了一种不可言传的急促感,要为我自己将这件怪事形诸文字,尽管我担心,即便大致地勾出这~经过的奇特之处也难于胜任。我没一点什么艺术才华,在文学方面毫无素养,除写过几篇近乎游戏的文章以外,从来没想过要在作家生涯中一试身手。比如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为了对接履而来的外界事物以及它们同时反映出来的内蕴作出安排,是否有一种可以学到的特殊技巧。我问自己,我是否能够总是达意于确切的词藻,遣词于确切的含义,并且求得我一向阅读真正的小说家作品时无意中感到的这两者的协调。然而,我写下这些文字只是为了我自己;能勉强表述得叫我自己明白的事情,是否能叫别人明白,这些文字是毫无把握的。对于无休无止地令我惦念的每一事物,使我在痛苦翻腾中激动的每一事物,这些文字只不过试着用一定的见解能最终将它们了结,固定,使之展现在我面前,让我从各个方面去把握它们而已。
这件事,我不曾跟任何朋友讲过,这是因为我觉得,我不可能使他们了解这事的深意;
再说,为这样一件偶然的事情而如此神驰魄荡,魂牵梦京,我也感到有些难为情。因为这整个事件本来只是一段小小的经历。不过,当我现在写下“小小的”这个词时,我立刻就注意到,写作时,要从确切的分量上来选择词汇,对生手来说多么困难。这么个简单之至的词儿,都摆不脱双重意义和造成误解的可能性。因为当我称这番经历只是小小的时,我的意思当然是相对的,是对那些轰轰烈烈的戏剧性的事件,同全体人民及其命运相关的事件而言;另一方面,我是就时间而言,因为全部经过只有紧紧凑凑六个钟头,没有扩展到更大的范围中去。
然而,对于我,这一般来说意义不大、无关紧要的小小的经历,却是如此丰富,以致在那个奇幻的夜过去四个月之后的今天,我还为它激动,还不得不振起整个心力来把它按捺在胸口之内。每日每时我都重温着它所有的细节,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事成了我~生的转折点。
我的言行,全都无意中被它所左右。我的思想,只是忙于反反复复地重温这突发事件.并在这重温中证实我没有忘记。而且,十分钟前我拿起笔来的时候,我还没有明确地意想到的,现在也一下子豁然开朗了:我现在要为自己写下这番经历,使之确定不移地、而且似乎是如实地固定在我面前,那只是为了在感觉中再次去回味它,同时去意会它。前面我说,我写这件事是想要了给它,这是完全错误的,很不真实的;相反,我只是想叫这匆匆经历的事情更栩栩如生,带着体温和呼吸待在我旁边,让我能永远永远去拥抱它。啊,对于那个郁闷的下午,那个奇幻的夜晚,哪怕是其间的一秒钟我也不担心会忘记。要在回忆中一步一步走回那几个钟头的路程去,我用不着标识,用不着里程碑。白天黑夜的每时每刻,我都像梦游人一样,重新找到那个境地去,并且只是用心灵所具有的那种慧眼,而不是用衰弱的记忆力,去观察其中的每个细节。那舒绿如春的景色中的每片树叶,我在这里也能毕肖地把它们的轮廓描到纸上去。现在在秋天,我还异常亲切地闻到栗子花温柔的粉香。如果我现在还来描绘那几个钟头,那么,这样做不是出于要甩脱它的恐惧,而是出于要唤回它的欢乐。现在要精确地挨次来描述那次夜行,为了保持次序,我必须克制自己,因为总是有一种亢奋之情在我心头喷涌,使我几乎不能去想那些细节,因为总是有一种醉意攫住我,我必须堵住回忆中一个接一个的画面,才使它们不至交泻成一片杂色的烟雾。我还一直带着火样的激情,在经历着那种经历,那个日子——一九一三年的六月七号,因为那天中午我叫来了一辆马车……
不过我感到又得打住了,因为我又吃惊地看出来一个单词的多义性。现在,当我必须从关联中来讲述事情的时候,我这才注意到,对这种装置成圆球形的东西,既要把它理解成滚动的家什,又要把它理解成活蹦乱跳的人,这有多困沙。刚才我写下了一个“我”,我说了,我在一九一三年六月七号中午叫来了一辆马车。可是,这个字眼就不明确,因为那个时候的那个我,六月七号的那个我,早已不存在了,虽然才过去四个月,虽然我就住在那个旧我的居室里,拿着他的笔在他的写字台旁用他自己的手在书写着。正是由于那次经历,我同那个旧我完全断绝了。现在,我很陌生很冷淡地从身外看着他。我能够描述他,像对一个游侣,一个同伴,一个朋友。我了解他许多事情,了解他的品性,然而我却完全不再是那个人了。
我能够谈论他,指责他,品评他,但完全感觉不到,他曾经一度是属于我的。
曾经是我的那个人,作为少数,从他那个社会阶级的大多数中彻彻底底分离出来了。在维也纳我们这些人中间,那个阶级,惯常都是特别地用“上流社会”来标示的。这不是由于特别以此为荣,而完全是由于不言自明。我已三十六岁了。在我刚成年之前父母早逝,给我留下了一笔财产,这笔钱够多的了,完全省得我去操心寻职谋生的事。于是,我意想不到地作出了一个当时心里很不踏实的决定。这就是说,父母的财产作为唯一的遗产落到我手里,就是我突然失业也能保障我独立生活,甚至于满足我放纵,以致奢侈的愿望,这时,我刚好完成大学学业,正要选择我未来的职业。由于我的家庭关系,由于我早已表现出对稳步上升和静观内省的生活的向往,我可能是要投身国务的。但功名心根本促不动我,所以我决定,先对生活观望等待几年,直到它终于怂恿我为自己去寻得施加影响的场所时再说。于是我就在观望和等待中待着,因为我没什么特殊的追求,所以在愿望的狭小圈子里我事事如意。维也纳,这温柔淫靡的城市,它独一无二地熏染出来的闲游、无所事事的闲看、鉴赏艺术珍品和谈论生活目的的雅兴,使我完全忘了切实行动的打算。我这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富有、英俊而又淡于功名的年轻人,真是左右逢源。我赌博、打猎,紧张而无害;时而旅行,时而郊游,有规律地更迭轮换。很快,我开始把这种静观默想的倾向越来越跟练达审慎和对艺术的爱好交织起来。我搜集罕见的玻璃器皿。这不是出于什么欢乐,更很少是出于内心的热情,而只是要在一种无需努力的活动中找到寄托,求得知识。我用意大利巴洛克雕楼的特殊方式装饰寓所,挂着卡纳勒托风格的风景画。这些画,或是从旧货商那里收集来的,或是充满着好奇猎异而却无害的紧张,在拍卖场上购得的。我带着腐好,而且总是带着趣味干这类事。
听优美的音乐,参观当代画家的画室,我很少不到。同女人交往我也不无成就,但我也带着一种隐秘的收藏癫,就是说,反正是不动心。这在我的生涯中也积攒了许多宝贵的值得回忆的时刻,而且我在这方面还慢慢地由纯粹的鉴赏家成了精通的行家。总之,使我愉快地排适时日的事情,使我感到生活丰满的事情,我经历了许多。我开始越来越爱上有阅历而同时又毫不颓丧的青年人那种冷淡舒适的生活境界了。我差不多没什么新的要求了,因为在我生涯的无风的天地里,微不足道的事情都会发展成一种欢乐。一条选购得当的领带,差不多就足以使我快活了,一本好书,一次乘车出游,或跟一个女人待一个钟头,都会使我感到非常幸福。尤其使我感到惬意的是,我这种生活方式,就像无可挑剔的英国礼服一样,一点儿也不使社会感到惊异。我相信,人们觉得我是个平易近人的人物。我为人所爱慕,为人所乐见,认识我的绝大多数人,都称我是幸福的人。
不过,我现在力图想象出来的当时那个人,他是不是跟别人一样看法,也自认为是幸福的人,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是因为,当我从那种经历中要求各种感受都具有完美充实的意义时,我便觉得对往事的回顾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了。不过,我可以确定地说,那个时候,我绝没有感到不幸福。确实,我的愿望几乎没有不实现的,我对生活的要求几乎没有得不到满足的。然而,当我已经习惯了,从命运那里去接受所要求的一切,也并不由此而向它要求更多的东西时,正是这,逐渐孕育出了某种疲沓,孕育出了生命本身中的暮气。那时,在某些似悟非悟的瞬间,我心中不自觉地激起欲望,愿望不是本来意义上的愿望,而只是要去追求愿望的那种愿望,要求也不是本来意义上的要求,而只是要去”追求更强烈、更不屈不挠、更野心勃勃、更不易满足的要求,追求更充实地生活甚至去受苦的要求。通过高超的手段,我把一切阻力排除于我的生活之外,而在没有阻力的情况下,我的生机萎缩了。我发现,我的追求越来越少、越来越淡了,以致在我的感觉中出现了一种麻木,以致我—一也许最好是这样来表达——受着一种心灵萎靡无能的折磨,一种无力获得生活激情的痛苦。通过各种细微的苗头,我初步认识到这种欠缺了。我愕然想起:剧院里,举办得颇为轰动的宴会上,我都越来越经常地缺席了;我订购自己喜爱的图书,但到后来,我连我都不戴开,就几星期几星期地撂在写字台上;尽管我还机械地继续搜藏心爱的东西,购买玻璃器皿和古玩,但到后来,我不再将它们分类,意外地获得一件稀见的搜求已久的东西时,也并不特别使我高兴。
然而,我的神思精力处于过渡期的轻微的减退中,是在一个确切的时刻,我才真切地意识到的。那个时刻我还清楚地想得起”来。那是在夏天——那已经是明显地变得迟钝、对任何新东西都不再感到有活跃的吸引力了——当时我在维也纳居留。我忽然收到一个女人从疗养区来的信。我跟这女人保持亲密的联系已经三年了,我甚至直率地认为,我在爱她。她情绪激动地给我写了十四页.说她这星期在那里结识了一个男人,说那人变得对她至关重要,简直成了她的一切了,说秋天她就要和那男子结婚,我们之间的关系必须结束,还说她回顾和我一起度过的那些时日,并不后悔,而是感到幸福,说她会记着我,这忆想将作为她过去生活中的第一快事伴随她进入新婚中去,说她希望我会谅解她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作了这番事务性的通知以后,这封情绪激动的信又过甚其词地万分感人地向我恳求,恳求我不要生她的气,不要为这突然的拒绝而过分地难过,恳求我不要设法用强力去阻拦她,或是对自己做出什么傻事来。字字行行越写越激动,说要我一定找一个更称心如意的,以寻得安慰,说要我立刻给她回信,因为她担心我收到通知后的情况。结尾是用铅笔写的,写得更是仓促:“不要做不明智的事情,理解我,原谅我!”我读着信,起先是对这消息感到吃惊,随后,我把信通读了一遍,再读第二遍,读罢我感到有点惭愧,惭愧刚一露头,很快又扬作内心的惊恐。
因为,那种强烈的出自本性的心情,我的情人认为不言而喻会有的,我心里竟然连一点这样的苗头都没有激起。我没有为她的通知感到痛苦,没有生她的气,甚至连闪念之间都没有想到要狂暴地对待她,或者对待我自己。我这种冷漠的心情简直太奇怪了,以致连我自己都感到惊愕。一个女人——她曾经陪伴我生活了几年,她温暖的身子曾经柔软地伸展在我身旁,她的呼吸曾在长夜里消失在我的呼吸里,她就这样抛弃了我,而我竟无动于衷,不去阻止,不设法去把她夺回来i‘一个女人凭着纯粹的本能,由不得要假定一个真正的人不言而喻会有的一切心情,竟丝毫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