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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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庆把头勾得更低了,脸红得如门外地上的血。
这当儿,瘸子也乜着李庆的脸,说,你走吧,让我们和根宝争这机会还差不
多。
李庆没有走,又抬起头涎涎地笑了笑。
根宝坐在了那张空凳上。这是一张四方桌,先前都叫八仙桌,现在学着城里
人的腔调就都叫它餐桌了。屋子也叫餐厅了。餐厅也就十几平方米大,摆了粮、
面、油和七七八八的一些杂货物,在外面空着的地方摆了这张餐桌。因为不是掏
钱吃餐饭,桌上有个铝茶壶,但没有人会来给他们倒上水。桌子的上方是灯泡.
苍蝇和小蛾在灯泡周围舞蹈着,舞累了,蛾子竟敢落在灯泡上歇脚儿,而苍蝇就
只敢落在他们身上和那油腻的桌面上喘着粗气儿。
屋外又有了一阵猪叫声,粗粝而骇人,像山外火车道上的汽笛叫,只是比那
汽笛短促些,也比那汽笛混杂些。夹杂着猪的喘息和人的乱汪汪的声音。这样过
了一阵,便突然安静了。不消说是利刃从猪的脖下捅进脏腑了。剩下的就是李屠
户指挥着说把这头抬去煺毛、把那头挂起来开膛的指令声,还有人们这条肥、那
头瘦的议论声。屋子里有些热。忙着挣钱的李屠户,顾不上进来指着哪个人说上
一句,喂,你去替镇长顶个罪,再指着剩下的,说你们三个就算了那样的话。也
许,李屠户并不知该把这样一件好事留给谁,所以他才只顾杀猪,不管屋里的根
宝、柱子、瘸子和李庆。屠户的媳妇和孩娃们都在楼上看电视,从电视机中传来
的武打声像从房顶落下的砖头和瓦片。根宝抬头朝天花板上看了看,其余三个人
也都跟着抬头看了看。
李庆说,半夜了。
柱子说,着急了你先走。 ,
李庆说,我不急,等到天亮我也等。
瘸子看看李庆,又扭头盯着根宝,说,兄弟,其实你犯不上和我们一样儿,
没成家,又有文化,真替镇长蹲了监,名声坏了,以后还咋儿成家哩?
根宝想说啥,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正急时,李庆倒替他回答了。李庆
说,真替上镇长了,也就成家了。根宝有些感激地望了望李庆,李庆又朝他点了
一下头。因为李庆和屠户是本家,他在李屠户家里便显得自由些,这里转转,那
里看看,还到楼上看了一会电视,回来时还顺脚到李屠户那儿催了一下他李叔,
说让李叔赶快定一下由谁明儿去顶替镇长的罪。可等他兜了一大圈儿回来时,他
却进门说,李叔忙,他让我们四个自个儿选定一个去替镇长的人。自个儿选?选
谁呢?当然无法选,谁也不会同意谁。于是哩,四个人就又相互望一望,看谁脸
上都没有退让的意思儿,就各自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时间如牛蹄一样一踢一踏走过去。夜已经深得如一眼干枯无底的井。他们就
这么干干坐熬着,直到楼上的电视不响了,李屠户一连杀了五头猪,柱子和瘸子
们都趴在桌子沿边睡一觉儿,根宝以为李屠户压根儿把他们几个忘记了,他想去
问李屠户一声到底让不让他去顶镇长的罪,叫了他就去,不叫了他也死心回家睡
觉时,忽然有人砰砰砰地敲响了餐厅的门。
他们都惊醒过来把目光旋到门口上。
叫醒他们的不是李屠户,而是帮李屠户杀猪的一个小伙子。他是用杀猪的刀
把敲的门,刀刃上的鲜猪血被震得如软豆腐一样掉在门口脚地上。看几个人都醒
了,他把手里备好的四个纸团扔到了桌子上,说下夜一时了,李叔说让你们别等
了,这是四个阄儿,其中有一个阄儿里包了一根黑猪毛,另外三个都是白猪毛,
你们谁抓了黑猪毛谁就去做镇长的恩人,谁抓住了白猪毛你们谁就没有当镇长恩
人的命。然后,说完了,他就站在灯光下,看着那四个阄儿,也看着那四个人。
忽然问这四个人都没有瞌睡了。原来谁去替镇长顶罪做恩人那么大的一件事
情都包在那四个阄儿里。阄儿纸是一个一分为四的烟盒纸,红红花花的,有些喜
庆吉祥色,可毕竟四个里边有三个包的都是白猪毛。把目光收回来盯在桌面的四
个阄儿上,他们各自把眼睁得又亮又大,可就是没人先自起手去抓一个阄儿。
小伙子说,抓吧,抓完就睡了。你们还有抓阄儿的命,我和李叔商量了一夜
想去蹲蹲监,李叔说我不是吴家坡的人,不光不让去,还连阄儿都不让我抓哩。
李庆望着小伙子说,你这不是讥弄我们几个吧?
小伙子说,有半点讥弄,我是你们四个的孙娃儿。说我想去镇政府iIIIJL租几
间房子做门市,可死活轮不到咱乡下人的手,你说我要能替镇长去住半月监,我
在镇上还有啥儿生意做不成?我还用见了收税的像孙子一样四处乱跑吗?说你们
快抓呀,你们一抓我就去杀猪了。
李庆无言了,便首先从桌上捏了一个纸阄儿。
于是都捏了。
根宝把桌上最后剩的一个捏到了手。他准备打开时,因为手有些抖,出了一
手汗,也就打开得慢了些,所以还未及他把阄儿全打开,便听到柱子扑哧一声笑
了笑,说我这儿是根黑猪毛,活该我媳妇、孩娃还回到我家里。说完他就把阄纸
摆到桌子的正中间,大家一看,也果真是根黑猪毛,一寸长,发着光。麦芒一样
尖尖刺刺地躺在阄纸里,而且还从那黑猪毛上发出一丝腥臭淡淡的膻味儿。
小伙子立在门口说,好事有主了.你去当镇长的恩人,大家都回家睡去吧。
瘸子看着手里的一根白猪毛,说他妈的,还不如早点回家睡觉哩。就把阄儿
和猪毛扔掉了。
李庆看了一眼桌上的黑猪毛,没说话就先自离开走掉了,出门时他朝门框上
狠狠地踢了一脚儿。
于是都走了。根宝从李屠户家走出来,又回身望了一眼写着县长、书记在此
宿过的招牌,想去和李屠户打声招呼.可看他正忙着在取一头猪的五花内脏,且
又是背对着院门这边儿,便不言声儿从李屠户家大门出来了。
外边梁道上有凉爽爽的风。远处田里麦苗的青气一下迎面飘过来,他长长地
吸了一口气,身上连一点瞌睡也没了。
回到家里时,爹娘居然都不在。根宝一进院子里,可又闻到了一院油馍味。
再一看屋里正间的一张凳子上,放着一个蓝包袱。他先到屋里把那包袱打开来,
果然竟和他心里猜想的一模一样,是娘为他明儿出门去做镇长的恩人准备的衣
物、行李啥儿的,裤子、衬衣、鞋袜,怕他半月回不来,连夏天的汗衫和短裤都
替他准备到包裹里边了。而且,包裹里还有一双千层底儿布鞋和三双新从IIIUL买
的解放鞋。他不知道娘为啥要给他准备那么多的鞋,不要说他已经不能去替镇长
顶罪了,就是命中有喜真去了,十天、二十天也就回来了,哪能用上那么多的鞋
子哩。
夜已深得没有底了,除了从梁上李屠户家间或传来的猪叫声,村子里连月光
游移的声响都没了。包裹里新鞋老衣那半腐的肥皂香味和鞋底上的粮面糨糊的甘
气,在屋子里散散淡淡地飘。根宝在那包裹前站了一会儿,又从屋里出来,到灶
房的案前立着不动了。娘已经把他出门前的干粮全都备好了。油烙馍、葱花和香
油的味道像流水一样,从案桌上哗哗淌到地上。每个油馍都烙得和鏊子一样大,
然后十字儿切开,一圆变四张,统共十二张油烙馍叠在案面桌的正中央。
望着油烙馍,根宝竟哭了。
从灶房出来,他又立在院落里,朝柱子家住的村西那儿久远地膝望着,便看
见睡了的吴家坡村,一片新房瓦屋,在月光中一律都是蓝莹莹的光,只有他家这
方院落,沉湮在高大的瓦屋下,像一大片旺草地上的一簇干死的草。根宝的心里
有些哀,他把目光收回来,刚好看见东邻的嫂子半夜三更中,竟风风火火地卷进
了大门里,说根宝兄弟呀,我在那边听到你这边的响动了。说急死人了呢,你爹
你娘都在我家里。说合着你命好,我表妹离婚了,今儿来看我,一听说你要去替
镇长蹲监狱,再一说你还没结婚,她就同意了。说我俩在你家等你到半夜,你没
回来,我们走了你就回来了。说你爹你娘把她送回到我家和我表妹有说不完的
话。说你赶快到我家和我表妹见见吧,人长得那个水嫩和没结过婚的闺女一模一
样。说走呀,根宝,还不赶快去?你愣着干啥哩?
东邻的嫂子是四十里外的镇上人,细苗灵巧,人儿好看,因为看上她男人会
做生意就屈驾从镇上嫁到了吴家坡。她读过书,会说话,能把不好看的衣裳穿出
样子来。她知道她有吴家坡人没有的好资质,所以对谁说话都没有商量的味,都
像小学的老师教着学生孩娃的啥儿样。月亮已经走移到了山梁那边,朦胧像灰布
一样罩在院落里。根宝看不清邻居嫂子的脸,只看见她一连声地说着时,舞动的
双手像风中摇摆着的杨柳枝。这时候,这个深夜的当儿里,她说完了就拉着他的
手要往她的家里去,他便感到她手上的细软温热像棉花一样裹着他的手指头。他
闻到了她头发上的女人味,像在酷冷的冬天忽然飘来了一股夏天的麦香味,身上
燥热的激动一下都马队般奔到了他头上。他听到了他满头满脑都是嗡啦嗡啦响,
努力朝后挣脱着嫂子的拉,想对她说我不能去替镇长蹲监了,那个阄儿让柱子抓
到了,可说出口的话却是,嫂子,你别拉我哩。
嫂子说,咋儿了?你不愿意我表妹?
他说,我是去蹲监,又不是啥好事。
嫂子说,你是去替镇长蹲监哩。
他说,这一蹲可不一定真的是十天、二十天,人都轧死了,说不定要蹲半
年、一年哩。
嫂子立在朦胧的夜里就笑了,说你看见包袱里那三双解放鞋了吧?那是我表
妹连夜到邻村供销点里给你买的哩,她说蹲监狱的人都得去烧砖,说到机砖厂劳
改特别费鞋子,说一去劳改最少是一年。
他说,那要劳改二三年哩?
嫂子说,我表妹是个重情的人,因为她男人进城里总是找小姐,是因为男人
对她不忠她才离的婚。说我表妹不怕男人蹲监狱,就怕男人们有钱进城住宾馆,
洗澡堂。
他说,嫂子,既然是这样,你就对我说,我到你家见了人家先说啥?
嫂子说,你把你娘烙的葱花油馍拿几张,说半夜了,你是过去给她送点儿夜
饭。
然后,嫂子就走了。走得轻快,像草地里跳着的羊。根宝在院里看着东邻的
嫂子走出大门,又回头吩咐他说,你快些,再磨蹭一会儿天便亮了呢,随后,她
就融进夜色里了。
根宝没有照嫂子说的那样回身进灶房去拿油烙馍。他在原地站一会儿,想一
阵,便相跟着嫂子的脚步出门了。他没有去东邻嫂子家,而是往右一转朝村西走
去了。他去了住在村西的柱子家。柱子家也是一个瓦房院,连门楼儿都是砖瓦结
构的,高高大大,一看便知是一户殷实人家哩。虽然是殷实人家,可媳妇还是跟
着外人情奔了。那男人不光是木匠,还是一个村支书的亲弟哩。根宝到柱子家门
前时,惊起了好Yt;ul句胡同里的狗吠声,待他把脚步止在瓦房的门楼下,狗吠也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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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无息了。隔着门缝,他看见柱子家正房还有电灯光。自然哩,他还没有睡。
明儿吃过早饭就要跟着李屠户到镇上面见镇长了。见了镇长就该乘车去县里面见
公安了。然后,就会被拘留起来住进监狱等着判刑了,就要很多El子不能回家
了。柱子不消说得连夜把他蹲监的行李准备哩。
根宝轻轻地敲了几下柱子家的门。
门是榆木板,碰上去的指关节就如敲在了石面上。在月落以后的黑色里,那
千硬硬的响声如小石子一样飞在村街的房檐下。声音响进去,没有从柱子家响出
回应来,只有狗吠在村里回荡着。
根宝又用力敲了几下门。
柱子回应了——谁?
根宝说,是我,柱子哥。
柱子问,根宝呀,有啥事?
根宝说,你开一下门,我有话跟你说。
柱子从屋里出来开门了。他到大门前先拉亮了门楼下的灯,然后哗的一下把
双扇大门打开了。
门一开,根宝就扑通一下跪在柱子面前。
柱子忙朝后退一步,说,根宝,你要干啥?你这是干啥?
根宝说,柱子哥,你让我去替镇长蹲监吧,你好歹成过一次家,知道做男人
是啥滋味哩,可我根宝立马就是三十岁,还不知道当男人到底啥味儿。你让我去
替镇长蹲监狱,镇长肯定得问我家里有啥困难事,我对他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让
他把你媳妇和孩娃送回家里来好不好?
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