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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你一生的故事 特德·蒋科幻佳作集-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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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能否……”他寻找着合适的词,“给它们点暗示,暗示我们想要哪种礼物?”
  “它们不这么处理这种形式的交换。我问过它们,说我们可不可以提出要求,它们说可以,但就算提出来,它们也不会说出给我们的是什么。”我蓦地想起,“表示”和“表演”在语词形态上非常接近,如果是在舞台上演出,可以用这两个词来描述你预先知道双方台词的对话:“表示”就是“表演”。
  “但经过要求,它们是不是更可能把我们想要的东西当成交换礼物?”韦伯上校问。他对这场演出的脚本一无所知,但仍旧把自己角色的台词说得分毫不差。
  “我们无从知道。”我说,“我个人表示怀疑。它们提出的交换可不是依对方要求订制礼物。”
  “如果我们首先给出己方礼物,它们会不会受我方礼物的价值的影响,给我们同等价值的东西?”他这个角色是在现场发挥,而我则事先为这一场演出作过精心排练。
  “不会。”我回答,“就我们所知,对它们而言,礼物的价值无关紧要。”
  “我的亲戚们要这样想就好了。”盖雷低声说,表情冷淡。
  我看着韦伯上校转向盖雷,“你们在物理讨论方面有什么新发现吗?”他问道。一言一行完全依照脚本。
  “如果你指的是有没有人类不知道的物理新发现,那么,没有。”盖雷说,“七肢桶们还是老样子。我们向它们作演示,它们则拿出它们那一方的相关公式,但不会主动提出什么,也不回答我们有关七肢桶知识领域的问题。”
  有了七肢桶语言B的知识,人类自发产生的、具有交流功能的一句句口语对话变成了仪式,人人都在执行这个仪式,背诵自己的台词。
  韦伯阴沉着脸,“好吧,我们看国务院怎么说。也许可以安排某种交换礼物的仪式。”
  语言也和物理现象一样,有两种理解方式:从因果关系的角度、从目的论的角度。于是可以说,语言是发送信息的工具,因为我说了,所以你听见了;也可以说,语言使预先知道的计划得以成为现实。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上校。”我说。
  这是一句双关语,但绝大多数人听不出来。一句私人笑话,别逼我解释。

  虽然我已经精通了语言B,但我知道,我仍旧不能像七肢桶一样体验世界。我的意识是人类的意识,我的语言是线性语言,这些已经定型了。这一点,无论怎么熟悉外星人语言也不能完全改变。我的世界观是人物与七肢桶的混合物。
  在我学会以七肢桶语言B作为思维工具之前,我的记忆仿佛是一截烟灰,意识的香烟连续不断燃烧着当前,遗下一长条无数细小微粒组成的烟灰。学会七肢桶语言B之后,有关未来的记忆好像巨大的拼图游戏的拼板,一块块拼合起来,每一块都是过去或未来的岁月。它们并不依次而来,顺序拼接,但不久便组合成为长达五十年的记忆,这是我学会语言B、能够用它思维之后的记忆,从我与弗莱帕、拉斯伯里的讨论开始,直到死亡。
  通常,七肢桶语言B影响的只是我的记忆,我的意识则和从前一样,好像香烟上的火头,缓慢地、连续地向前爬行。不同的是,现在,香烟两头都是记忆的烟灰,没有燃烧的那一头也是一样。有时我也会被语言B完全支配,这种时刻,一瞥之下,过去与未来轰轰然同时并至,我的意识成为长达半个世纪的灰烬,时间未至已成灰。一瞥间五十年诸般纷纭并发眼底,我的余生尽在其中。还有,你的一生。

  我用七文写下“进展…创造…终点…包含…我们”,意思是“我们开始吧”。拉斯伯里同意,幻灯放映开始。七肢桶另外准备了一台显示屏,在上面显示一系列图像,包括七文、公式。我们也有一台起同样作用的显示器。
  这是我参加的第二次“礼物交换”。已经进行了八次。我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次。视镜所在的帐篷里挤满了人,有沃兹堡来的伯哈特、盖雷和一个核物理学家,研究各分支学科的生物学家,人类学家,军界大人物和外交官。幸好他们装了空调,帐篷里还算凉快。对方显示屏上的图像我们会录下来以后研究,弄清七肢桶的“礼物”究竟是什么。我方的礼物是展示拉斯科岩洞里的岩画。
  我们全都挤在七肢桶的第二台显示屏前,试图在图像掠过时多少抓住点其中的内容。“初步评估?”韦伯上校问道。
  “不是把我们的东西再一次传回来。”伯哈特说。上一次交换中,七肢桶们交给我们的是有关我们人类的信息,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我们告诉它们的。国务院气得火冒三丈。我们没有理由将这种行为视作侮辱:这可能表明,在七肢桶的交换中,礼物本身的价值没什么要紧。仍然不排除以下可能性的存在:它们也许会向我们提供太空飞船驱动装置,或者常温核聚变原理,或者别的什么奇迹,让大家心满意足。
  “好像跟无机化学有关。”那个核物理学家趁显示屏上图像还没有改变,指着一个公式说。
  盖雷点点头,“可能是材料科学方面的东西。”
  “说不定这回总算有点进展了。”韦伯上校道。
  “我还想看动物图片。”我像个孩子似的噘着嘴,悄声说。只有盖雷能听见我的话,他笑起来,捅了我一下。我说的是真话,我真希望它们能像前两次一样,再给我们一份宇宙生物学报告。从那些报告上看,七肢桶所遇到的智慧生物中,以人类跟它们最为相似。要不再作一次七肢桶历史的报告也行啊。那些报告中涉及的内容显然经过预先处理,我们无法从中得出什么推论。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很有意思。我可不愿七肢桶给我们什么新技术——政府拿那些技术想干的事,我一点儿也不希望看到。
  信息交换过程中我密切注视拉斯伯里,寻找任何反常举止。它一动不动地站着,跟平常一样。我看不出不久将发生什么事的迹象。
  一分钟后,七肢桶的屏幕变成空白。此后一分钟,我们的也一样。盖雷和大多数其他科学家聚在重播七肢桶礼物的一个小录像机显示器前。我听见他们说什么需要找来个固态物理学家。韦伯上校转过身,“你们两个,”他说,一指我和伯哈特,“和对方安排下一次交换的时间地点。”说完便和其他人一样,看起录像重放来。
  “遵命,立即着手。”我嘟哝一句。又问伯哈特,“这份光荣、你来,还是我上?”
  我知道伯哈特跟我一样,熟练掌握了七肢桶语言B。“这儿是你的视镜,”他说,“你来。”
  我在发送信息的电脑前坐下,“我敢打赌,你读研究生时,自己都想不到最后会干上军队翻译吧。”
  “千真万确”他说,“就算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们彼此所说的双方预先都知道,跟潜伏特工在公开场合接头时交换约定暗语一样。没有人识破我们。
  我用七文写下“地点…交换…办理…会谈…包括…我们”,调制解调器将这个句子打上屏幕。
  拉斯伯里写下回答。按照脚本,我该皱眉头了,伯哈特的角色则是发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演出无懈可击。
  我写下一个问句,要求对方澄清。拉斯伯里的回答和刚才一样。然后我望着它滑出视镜里的房间。我们这场演出的大幕就要落下来了。
  韦伯上校一步跨上前来,“出什么事了?它为什么走了?”
  “它说七肢桶走了。”我答道,“不是单指它一个,它们全都走了。”
  “赶快把它叫回来!问它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我想拉斯伯里没带传呼机。”
  视镜里的房间图像突地消失,如此突兀,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明白看着的是什么:视镜另一边的帐篷。视镜现在变为完全透明。录像机旁的热烈讨论突然中断,一片死寂。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韦伯上校发问。
  盖雷走到视镜前,又转到背后,伸出一只手摸着视镜背面。在手指触及视镜的地方,我从前面能清楚地看见他的指纹。“我认为,”他开口道,“我们刚刚看到的是远距离物态转换的演示。”
  我听见帐篷外传来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士兵冲进帐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手里拿着一个超大型对讲机。“上校,有消息——”
  韦伯一把夺过对讲机。

  我还记得你只有一天大时的样子。那时你父亲急匆匆地跑去医院自助餐厅吃快餐,你将躺在你的摇篮里,而我,我将紧紧偎依着你。
  那时,分娩过去还不久,我仍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绞干了水的毛巾。你看上去小极了,可我怀着你时觉得你那么大,前后相比,简直不调和:怀着你时,我还以为你会大得多,结实得多。你的小手小脚又长又瘦,还没有长出胖嘟嘟的宝宝肉。你的小脸红通通,皱巴巴的,眼皮有点发肿,紧紧闭着。小娃娃都是这样,像天使之前有个阶段,真像小鬼头。
  我会用一根手指抚过你的小肚肚,你的皮肤嫩极了,叫人不敢相信,哪怕轻纱也会像粗麻一样擦伤你。接着你会扭动起来,拧起你的小身子,一只一只跷起腿来。我会记起这个动作,你在我肚子里就是这么做的,好多次了。至少看上去是。
  我无比欣慰,这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母女关系的证据,证明你就是那个我怀过的孩子。即使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我还是能够在无数孩子的海洋中一眼把你认出来:不是那个,不,也不是她……等等,那边那个。
  对,就是她,她就是我的宝宝。

  最后一次“交换礼物”也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七肢桶。同一时间,全世界范围内的七肢桶视镜变为透明,它们的飞船也同时离开太空轨道。此后对视镜作了检查,发现它们只不过是硅经过热融之后的产物,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后一次交换时七肢桶向我们展示了一种新型超导材料,后来发现它们只是重述了日本人刚刚完成的一个研究项目——它们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人类未知的东西。我们始终没有弄清七肢桶为什么离开,它们为什么来到地球,也不明白它们为什么像这样行事。我新获得的能力也不能提供答案。据我们估计,七肢桶的行为也可以从线性发展的观点得出解释,但是我们始终没有能够解释出来。我真希望自己能够更多地体验七肢桶的世界观,以它们的方式感知世界。如果真是那样,我可能会像它们一样,觉得每个事件都有其必然性,并且全身心融入,彻底理解这些必然性。它们一定是这样的。相反,我的一生都将浅尝辄止,跟随大小事件随波逐流,为这些事件所裹胁。这是无可避免的。我将和各视镜研究小组的语言学家一样,继续练习七肢桶语言,可是我们的成绩已经凝固在七肢桶与我们对话的那个阶段了,终生将不会取得任何进步。
  对七肢桶语言的学习将改变我的一生。正是因为这个事件,我和你的父亲相遇,学会了语言B。两者相加,使我和你有了相识的机会,就是现在,就在这个院子里,在月光下。再过许多年,我将与你的父亲分手,再与你分别。这一刻留给我的将只剩下七肢桶语言。所以我希望专注地倾听,记下每一个细节。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结局,我选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是未来的必经之路。我循路而前,满怀喜悦,也许是满怀痛苦?我的未来,它究竟是最小化,还是最大化?
  这些问题充斥着我的脑海,这时你的父亲问我:“你想要个孩子吗?”我微笑着,说,“是的。”我把他的双臂从我身上拉开,我们手拉着手,走进房间,做爱,做你。

  后记
  我对物理学中的变分原理的喜爱催生出了这个故事。从一开始接触物理,我就觉得这些原理让人着迷。但我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把这些定律作为故事元素写进小说里。有一天,我看了一出由一个演员表演的话剧,说的是他妻子跟癌症的搏斗。我受到了启发,觉得自己也许能够用变分原理写个故事,描写一个人面对无法避免的结果时的态度。几年以后,这个想法和另一个朋友所说的她新出生的婴儿结合在一起,组成了这篇小说的核心。
  对于那些喜爱物理学的读者,我应该指出:这个故事中对费尔马最少时间律的讨论略去了它在量子力学方面的内容,因为该定律的经典解释更符合小说的主旨。

  (李克勤 译)




七十二个字母

  一

  小时候,罗伯特最喜欢的玩具是一个只能朝前走的泥娃娃。每当爸爸妈妈在自家后院和客人们讨论维多利亚女王登基或宪章派改革的时候,罗伯特就带着它在走廊里走动,遇到转角时把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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