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作者:格非-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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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阁楼的花瓶里。这束腊梅颜色深黄,花密香浓。等到花掉尽,从桌上移走数日,室内尚有余香。
秀米知道,皂龙寺的腊梅是一个和尚种的,俗名狗蝇。她还记得小时候,每到过年,母亲带着她踏雪去寺中剪枝时的情景。当然,她也不会忘记这座现已废弃的寺院一度曾是普济学堂的旧址。不过,秀米想极力忘却的也就是那些事情,就像指甲里扎进了一根木刺,说不定什么时候抬起手就会钻心的疼痛。
秀米和喜鹊每次去长洲赶集,都会在一处道观前看见一个卖花的老头。但她们几乎从未看到过有什么人问他买花。她们经过道观时虽然也偶尔停下来观看,可卖花担上都是一些寻常花草,无甚别致的品色,也从未问过价。终于有一天,老头叫住了她们。他说,他家有一株古梅,原是会稽府的旧物。他经手之后,也已养了六十年了。他的家离这儿不远,老头问她们想不想去看看。秀米看喜鹊,喜鹊看秀米,一时未置可否,但最终还是跟着他去了。
他们绕过道观,穿过两条狭长的石巷,又过了几座小桥,最后来到了一座干干净净的院落前。院子很大,三面围有竹篱,园中种着菜,也有花,但大多早已凋零。看得出院子的主人原是一个有钱人家,但不知何故只落下老汉伶仃一人。
老汉带她们穿过园中的小径,来到一个草亭里。果然是一株古梅。虬枝盘曲,凛然苍劲之气,让人一见难忘。此花久历风日,地气所钟,花枝纠曲万状,苍藓鳞皴,封满盆身。又有苔须垂于枝间,或长数寸。偶尔风过,绿丝披拂,惹人怜爱。
那老头道:“这花跟了我一辈子,若不是为了几个棺材钱,我是断断舍不得让出它去。”
秀米看了半日,流连再三,只是老头索价太贵,只得作罢。两人刚刚走出院门,那老头又追出来叫住了她们,老头道:“这长洲地方,多鄙俗浮浪之人。懂得品藻花木的幽人韵士万无其一,二位既肯造访寒圃,亦是惜花之人。这株古梅你们若看得上眼,就带走吧。钱,你们看着给就行。过去,不知有多少人慕名前来买它,因舍不得它寄人篱下,故而一直没卖。现如今,我已这把年纪了,今天脱下的鞋袜,明天早上就说不定穿不穿了。这古梅有个落脚处,我也安心。”说话间不觉坠下泪来。
秀米见他这么说,就和喜鹊将衣袋里的钱全都翻了出来给他。老梅易手之时,老者抚之再三,抖抖索索,心犹不忍。反复告以翻盆浇灌之诀,护养培土之术,最后又将两人一直送出长洲镇外,这才挥手而别。
不料,这株古梅移至普济家中,任凭秀米如何悉心照料,不到两个月,竟恹恹而枯。喜鹊叹道:“这花原来也通人性,怕是舍不得离开主人。”一席话,说得秀米黯然神伤。后来,两人赶集时曾专门去老头家探访。却见园林凋敝,门户歪斜,院中已空无一人。只有满树的枯豆荚在风中习习作响。问及邻舍,说老头已死去多日了。
《人面桃花》第四章 禁语8(1)
这年夏末,普济出现了百年未遇的旱情。村里的老人们说,这一年的雨水都在春季下完了,从七月开始,天上再也没有落过一滴雨,土地皲裂,河水干涸。
烈日流火,赤地千里。连孟婆婆家门口长了二百多年的一棵大杏树都枯死了。秀米养在酴架下的那些花,因受不了井水的寒冽,黄的黄,蔫的蔫,不出月余,相继死了大半。
村里的男女老幼都跪在皂龙寺前祈雨,而一些精明的商人早已预感到了秋冬季节即将来临的大饥荒。他们暗中囤积粮食,导致米价飞涨,人心惶惶。那天要把喜鹊养的些小猪推到集市去卖,花二娘说,人都快饿死了,哪来的粮食喂猪呢?
果然,到了集市上,除了几个眼珠发绿,四处打听粮价的外乡人之外,集市上人烟稀少,她的小猪一个也没卖出去。
到了这年的八月,旱情还未缓解,飞蝗又跟着来了。第一个发现飞蝗的是渡口的谭水金,他从船舱只发现了三四只,就朝村中呼号狂奔:要死人了!要死人了……
不到三日,那些飞蝗,密密麻麻地从东南方向飞来,在天空中像箭镞一般纷纷扬扬,所到之处,犹如乌云蔽日。那些村民,一开始还燃放鞭炮,将火把绑在竹竿上去田间驱赶。飞蝗越集越多,头上、领子里,嘴里到处都是。到了后来,他们索性就蹲在田埂上痛哭起来。飞蝗过后,田里的粮食颗粒无存,就连树上的树叶也都被啄食一空。
丁师母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她站在村口,一遍遍地自语道:这蝗蜢一闹,到了秋后,我们还吃什么呀?孟婆婆没好气地接话道:“吃屎。”
村里的那些愁容满面的农民哄然而笑。当时,谭水金没有笑,正一声不吭地捡那些死蝗虫。捡了好几麻袋,全都用盐腌在水缸里。他和老婆高彩霞正是靠着这几麻袋腌蝗虫度过了这个难熬的饥荒。
过了小寒,村里就开始死人了。丁师母也是那个时候死的,当时无人知晓。
等到这年的腊月,当人们想起这个人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在床上早已变成了一具干尸。
那些日子,喜鹊饿得两眼发绿,用她的话来说,饿得连桌子、板凳都想拆了吃了。秀米每天只喝很少一点麦皮汤,卧在床上看书,很少到楼下来,看上去既不慌乱,也不痛苦,甚至更乐意这样。家里的东西,可以卖的都卖了。
那枚金蝉,秀米一直把它收在身边,当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手绢,将它交给喜鹊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
一看到这只金蝉,喜鹊就想起小东西来,想起秀米在梦中说:唉——脸上没热气了,雪才会积起来。
喜鹊将这枚金蝉拿到当铺去,当铺的掌柜拒不肯收。他甚至连看都不好好看一眼,拢着袖子,淡淡地说:“我知道它是金的,可如今人都快饿死了,这金子也就不值钱了。”
喜鹊听说屠夫二秃子家里尚有余粮,就厚着脸皮到二秃子的门上借粮。这二秃子原来跟着秀米办过普济学堂,后来顶了大金牙的缺,在村里杀猪卖肉,赚了一些钱后又开了一家米店。
那二秃子正在中门烤火,见喜鹊来到院中,也不说话,只拿眼睛来瞅她。喜鹊低着头,红着脸,站在庭院中很不自在地左右扭摆着身子。最后,二秃子放下手中的脚炉,嘻皮笑脸地来到她的跟前,把脸凑到她耳根说:“你是来借粮,对不对?”
喜鹊点点头。
“我如今是老鼠尾巴上生个疮,有脓也不多。”
喜鹊刚想要走,只听二秃子又道:“除非——”
“除非怎样?”喜鹊听得二秃子的口气松了,赶忙问道。
“你跟我到房中,让我弄几下。粮食的事,好说。”二秃子低声道。
喜鹊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么下流的话来,又羞又急,一扭头就跑出了院子,去了孟婆婆家。
可还没等她进门,就听见屋里孩子的哭声响成了一片。她没有敲门,又去了隔壁的花二娘家。
花二娘一手搂着一个孙子,正坐在阴暗的屋子里看着门口漫天飞舞的雪花发呆,嘴里喃喃道:“不怕,不怕,要死咱们仨一起死。”喜鹊只得装出偶尔路过她门上的样子,一声不响地回了家。
到了后半夜,当她在阁楼里饿得醒过来,抠下墙上的一点石灰放在嘴里咀嚼的时候,喜鹊的心里就有点后悔。当初还不如就答应了二秃子,让他弄几下算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看秀米,问道:“怎么办?”
秀米丢下手里的书,笑了一下,似乎在说:“怎么办?死呗!”
第二天,喜鹊早早就起了床。可等她到了厨房的灶下,才想起来已无饭可做了。自己一个人坐在灶膛里流了一会儿泪,不觉中就看见房子在眼前直转,等到稍稍定了定神,房子倒是不转了,可眼睛看什么都有了重影。她想站起身来,可晃晃悠悠就是站不稳。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她从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喝了几口,就想回到床上躺下。
在经过天井的时候,忽然看见墙边有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下了一夜的雪把它盖住了。喜鹊走过去,用脚踢了踢,是个布袋子。她扒开积雪,用手压了压,心里就是一紧。她赶紧打开布袋:天哪,不会吧?里面装着的竟全是白花花的大米!
“天哪!”喜鹊失声尖叫了起来,“哪来的这么多米?”她抬头看了看天井的院墙,再看了看地上,墙头的瓦掉下来好几片,在墙脚摔得粉碎。一定是什么人在昨天夜里将米袋从墙头翻下来的。
《人面桃花》第四章 禁语8(2)
她也来不及细想,撒腿就往后院跑。她也不知是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一口气咚咚地跑到楼上,对着正在梳头的秀米大叫:“米,米,是米啊。”
秀米听她这么一嚷,也有些慌了神,赶紧丢下手里的梳子,跟着她下了楼,朝前院跑去。果然是大米。
秀米掏出一把米,凑在鼻前闻了闻,立刻转过身来,对喜鹊说:“你去把孟婆婆、花二娘她们叫来。”
“干吗叫她们?”
“你只管去叫,我有事和她们商量。”
喜鹊“噢”了一声,就往外走。她光顾着高兴,开始,一点都不觉得这样的对话有什么不同寻常。可当她跨过门槛时,忽然像钉子一样钉住了。她回过头来,吃惊地看着秀米。什么什么什么?她说什么?!
她,她她……喜鹊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不是哑巴。
我早就知道她不是哑巴,哑巴怎么会说梦话呢?
现在好了,粮食有了,秀米也能说话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她觉得自己有的是力气,就是再饿上十天半个月也能撑得住。
也许是兴奋过了头,也许是饥饿让她有点神志不清,喜鹊一推开孟婆婆家的门,就对着屋里的人宣布道:“我们家秀米开口说话了。”
“她说话了吗?”孟婆婆有气无力地问道。她正用一把汤匙使劲地刮着锅底的嘎巴,可只刮下来一点铁屑。
“说话了。”喜鹊道,“她突然就说话了,不是哑巴。”
“噢,这么说,她不是哑巴。不是哑巴,能说话,好,好好。”孟婆婆颠来倒去地说着,又去刮她的锅了。
随后,喜鹊又到了花二娘家:“二娘,刚才我听见我们家秀米说话来着。”
“说话?她说话又怎么了啦?”花二娘手里搂着自己的小孙子。那孩子饿得脸色发青,双手乱抖。
“我原来还以为她是哑巴呢。”
“她是哑巴吗?”花二娘冷冷地道。她显然是饿糊涂了。
奇怪,她们怎么一点都不吃惊,也不高兴?
喜鹊满腹狐疑地往回走,到了家门口,这才想起自己把最重要事给忘了。又原路踅回去。
看着这一袋雪白的大米,花二娘先是“菩萨菩萨”地叫个不停,好一会儿才说:“谁有这么大的家业,到了这会儿还能有这样稀罕的东西!”
孟婆婆道:“闺女,你是哪来的这袋子米?”
喜鹊说:“早上起来,我就见它在院子里,兴许是昨晚从墙头上翻进来的。”
秀米道:“别商量这粮食是从哪里来的了,先救人要紧。”孟婆婆道:“是啊,先救人要紧。闺女,你打算怎么办呢?”
按照秀米的意思,这袋米每日由两位老人负责施粥,全村人熬一天是一天。
孟婆婆道:“闺女,说句不好听的,你当年闹疯病那会儿,又是革命啦,又是食堂啦,整天舞枪弄棒,大婶看了,心里不是滋味……”
花二娘拉了拉孟婆婆的袖子,不让她说下去,笑道:“这下全村的人都有救了。等到饥荒熬过去,我让人给你立碑。”
孟婆婆和花二娘忙踮着小脚,分头去各家说了。很快,说来也奇怪,村民们自发地从家中送来了麸子、米糠、豆饼,也有人把来年的豆种都拿来了,就连二秃子夫妇也送来了一袋白面。
两位老人就着那袋米,每日一次,在孟婆婆家门口施粥。看着村里的男女老幼井然有序地在孟婆婆家门口等着分粥,秀米的心里真是悲欣交集。原先担心的哄抢局面并没有发生,甚至当队伍中混进来几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和乞丐,村里人也没有赶走他们,一人一勺,一个也不少。这一幕多多少少让她想起了张季元以及他尚未来得及建立的那个大同世界;想起了自己在花家舍的日子,那个夭折了的普济学堂;还有父亲出走时所带走的那个桃花梦。
这天中午,喜鹊照例去帮着花二娘分粥。当最后一个人将破碗伸过来的时候,锅里的粥没有了。花二娘道:“怎么就这么巧?就差你这一勺。”
喜鹊抬头一看,这个人正是去年在丁先生丧礼上露过面的乞丐。喜鹊盯着他看了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