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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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儿啊!」赵太太正抱着他,继续她的哭号,「你怎么跑回来的呀,他们打了你吗?受了罪吗?是谁绑你去的呀,快告诉妈呀……」
赵少爷困惑而茫然的连连翻动眼皮。
「儿呀,」赵太太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不过现在是往她自己身上抹了,「你,你,急死我了呀!」
赵少爷更糊涂成一盆酱,我立刻就自动自发取消报告宪兵的念头,并且,好像根本没有这种念头似的,踏上两步,把他们母子分开,沉住气,有条不紊的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叙述一遍。然后,我又把那一张匪徒的通知拿给他看。
「这个呀,」赵少爷嘻嘻的笑了,「这是我们学校同乐会上演话剧的台词呀,」他牵住妈妈的手说,「我们的话剧名叫『魔匪』,主角是一个绅士,对于社会上的任何改革和进步,他都反对,因为他有他的哲学呀,他看准了,主张改革和进步的人,一定被人当作汉奸,当作败类,当作洪水猛兽,为社会所不容。就是幸运的逃开斧钺重刑,也会饿死在沟壑里的。至于固步自封的人呢,顶多被人骂声老顽固罢啦,那有什么关系呢?……反而,或许因为表演赤胆忠心的方法很叫座,或许因为态度上激昂的很够标准,说不定还有好处呢?你说,对吗,妈妈──有一天,他的儿子到外面玩耍,半天没回来,他竟误认为是被强盗掳了去,闹了个天翻地覆……妈妈呀,后来……」
警察拔腿就走。我看出我也非走不可了,却不料主人翁已跑出来,一只手抓住帽子,一只手抓住我。
「兄台!」他摸摸刚才被砖墙撞痛了的头。
「怎么?」我只好收住脚。
「还来得及,」主人翁看看太阳──用太阳的位置以确定时间,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份,「还来得及出席『反简协会』理事会!」
李义守
时代在变,现在是「尊师重道」时代了。报纸上出特刊,学生们开大会,大人物们演讲,连公卖局也把香烟打九折,准许每个教员「备文趋购」十包。官恩如此浩荡,使得身为师表的人,除了感激涕零,不知所云外,简直还有点坐不住马鞍桥的趋势。
所以,当我发现报上登有征求家庭教师的广告时,不由怦然心动,立刻写了一封应征信去。
五天之后,回信来了。信上是这样写的──
「查台端资格,尚无不合,希于本月八日,在家等候面洽,切勿外出,致干自误,为盼。即祝,教安。李启。」
八日那天一早,我就沐浴更衣,严坐以待。下午五点钟光景,随着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一个彪形大汉跨了进来。
「我是李公馆派来的。」他说。
我连忙介绍自己。
「老钱,」他上下的打量了一番,亲切的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现在可以跟我去到差了。」
这简直是喜从天降,我说,「我得收拾一下行李。」
「用不着,」他摇头说,「公馆里什么都有。」
等到我提着洗脸用具的小包,跟着他钻进汽车,立刻被这个最最流线型的家伙弄得飘飘欲仙。
「请问,」我说,「您贵姓?」
「孙威。」
「主人呢?」
「我们的老爷,叫──李义守。」
天!李义老!太伟大了,太伟大了!记得教师节那天的纪念会上,他讲演讲到师道陵夷的时候,止不住痛心疾首,声泪俱下。讲到如何尊师重道的时候,更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把听众感动的,当场就有好几个人,宣誓永远献身教育工作。我暗自庆幸我的幸运,能碰到这么一位好的学生家长。
车子忽然在一家医院门前停住,我正要发问,孙威已把我推下来。
「干什呀?」我叫。
「检查身体。」
于是,整整的两个钟头,我像一个国产片电影明星似的,表演了各式各样,却尽都是些教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姿势。
「他有肺病吗?」末了,孙威盘问说。
「没有。」医生翻动记录。
「扁桃腺怎么样?」
「正常。」
「头上生没生蝨子?」
「还干净。」
「牙呢?」
「结实。」
「多重?」
「六十二公斤。」
我忽然觉得我是一个被什么魔法师变成的驴子,现在被牵到市场拍卖了。不由得大喊一声,跳了起来。
「哎呀,」孙威赶紧嚷道,「他的神经?」
「请放心,都是第一等货色。」
孙威把我抓进汽车,我挣扎着,声明我不干这份差事了,可是没有用,汽车已在风驰前进。
穿过繁华的大街,穿过寂静的郊区,最后,穿过警卫森严的别墅大门。
我被领进客厅,这客厅豪华得照眼,连窗帘都闪闪发光,一个妙龄少妇正歪在沙发上看电影画报。孙威抢前几步,把我的身体检查表递上,她看了一下,点点头。然后,她脸上故意的露出使我安心的笑容,一面低声吩咐了孙威几句,孙威退出去了,我手足失措的站在那里。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摇摇摆摆的走了进来,我一眼就认出他正是主张尊师重道最力的李义老。
「好极了,迷死脱钱,」他没有让我坐下,也没有和我握手,只用一种优美的动作摸着自己的肚皮,两眼盯着我,彷佛我现在正是他的听众,「你愿意从事世界上最神圣的教育工作,我十二万分的佩服和崇敬。至于你的月薪,暂定为一百元……」他把语气加重,「一百元虽不够买一双皮鞋,可是我这里还供膳宿。况且,这不过只是试用,三个月后,假使你表现的不错,我会给你加钱的。你教的是我第十三个孩子,今年六岁。」
一个手拿弹弓的孩子跑了进来。
「妈咪!」他奔向那妙龄少妇。
我这个可怜的脑筋开始画问号了,爸爸六十多岁,妈妈二十多岁,第十三个孩子六岁,我不懂。
「你就住在孩子的房间里,」李义老吩咐我说,「晚上,还得请你特别照顾,哎哟,儿呀,来见老师。」
「我考你,老师,」孩子仰起脸说,「你什么大学毕业的?」
「啊!我,我是师范学校。」
「嘻,嘻!」
孩子扭头跑掉了。我感到十分尴尬,立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在满脸通红,不提防,后脑勺突然挨了猛烈的一击,一块石子落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立刻觉得头骨已碎,脑浆已崩裂出来了,一步没有把稳,就栽倒在地,耳边还听见我的学生──小少爷的拍掌大笑。
「爸爸,」他喊道,「看我的弹弓准不准?」
好久,好久,我才悠然还魂。电灯已亮了,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李义老两个人。
「我不干了。」我爬起来叫。
「迷死脱钱,」李义老表示抱歉说,「我加你一百二十元一个月。」
孙威跑进来把我拖出去。晚饭的时间到了,在另外一间房子里,五个西装毕挺的人早已团团坐好,气派高雅的彷佛是祀孔大典时的嘉宾,我暗暗的向孙威打听他们都是谁。
「我来介绍,」他嚷道,「这位是周司机,这位是武管家,这位是郑账房,这位是王卫士,这位是冯卫士,」他拍拍自己的胸脯,「在下,孙卫士,一等一级的卫士,」然后,手指伸向我,「这位是新请来的老师,迷死脱钱,医生批准的好货色。」
「妙,」他们譁然喊出由衷的欢迎说,「又多了一个打沙蟹的伙计。」
一面吃饭,孙威告诉我,「老钱,你这个老师是当定了,刚才小少爷打了你一弹弓你没发脾气,我们夫人就看出你是一位道德高尚,学问深奥的老师。你别嫌钱少,连我们刚来的时候,也是一百块钱起薪哩。你只要伺候小少爷欢喜,怕赶不上我们弟兄。」
饭罢,孙威领我到小少爷的寝室,也就是我的寝室。一进门,就看见小少爷正蹲在墙角,在柜子下摸东西。
「你来得正好,老师,」他说,「快给我掏皮球。」
我犹豫了一下,想不出抗命的理由,只好也蹲下来,把手伸进去,说时迟,那时快,拍的一声,大概是毒蛇的巨牙噬进骨髓,我痛得浑身发抖,急忙把手缩回,手上却带出一个预先布置妥当的老鼠夹。小少爷在旁边哈哈大笑,我呢,我不禁杀猪般的叫起来。
叫了一会儿之后,我努力的忍住疼痛,摸出纸烟,打算藉尼古丁麻醉一下。
「爸爸,爸爸!」谁知道小少爷却忽然惊恐的大叫大喊,好像刚才被夹的不是我而是他,「快来呀,快来呀!」
我的叫声没有人理,可是小少爷的叫声,反应却十分迅速。霎时间,李义老撞进来,妙龄少妇也跟着撞进来,搂住小少爷只叫心肝。
「爸爸,」小少爷委屈万状的指着我,「你看,他在这里吸烟。」
妙龄少妇得救似的吐了口气,我偷偷的把烟熄掉,握在手里。
「迷死脱钱,」李义老瞟了我一眼,我犯罪似的低下头,「我不希望一个为人师表的人染有这一类不良的嗜好。不过,你一定不能改正的话,我也不坚决反对。只是请你到吸烟室去吸,吸烟室就在隔壁,孙威同志会告诉你的。」
我狼狈的连连点头。
「哦,」李义老忽然想起说,「你刚才闹的什么?」
我哭丧着脸把小少爷的恶作剧说出来,并伸出我那红肿瘀血的手指,我想至少可以听到几句安慰的话。
「这个,」李义老把眉头皱着,有点不耐烦,「迷死脱钱,」他说,「你已叫了好久,而我并没有干涉你,已经很够民主了。什么事情,都要适而可止,不必老是追究。明白吗?年轻人。」
我手指痛得无法回答。
「老师呀,」少妇开口了,娇滴滴的,「我把孩子交给你了,临睡时记着替他洗澡,脚趾缝里要擦干净。」
小少爷随着爸妈,蹦蹦跳跳走了。我觉出我的脸色铁青的难看。
可是,更可怕的事却发生在夜间。
小少爷睡得像一具小殭尸,窗上时隐时现的月光,像孔丘先生的幽灵在眨眼。
我怎么都睡不着,正在辗转反侧,陡地,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口响起来,一个庞大的人影投到墙壁上,我的热汗马上变成冷汗,尤其是当那个庞大人影的魔掌伸向小少爷的床上时,我简直要瘫痪了,我本能的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四书五经」,因为,在目前,「经」的力量很大,对人,可以陞官发财;对鬼,当然可以避凶趋吉。果然,念不上两句,庞大的人影就被念跑了,房中静悄悄的,一点没有异样,我爬起来到小少爷的床前一看,他睡的正甜。
然而,当我再躺下不久,那个轻微的脚步声又响了,分明一个人在蹑手蹑脚的走动,我鼓起勇气瞟了一下眼角,只看见孙威挂着白朗林手枪,正一脸严肃的看着我,我吓得手指也不痛了,又觉得眼前一黑……
呼唤的声音把我惊醒。
「迷死脱钱,」我发现,李义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在我的床头,他穿着华贵的睡衣,更把他衬得像油画上的人物,「我刚才忘记吩咐你,你应该每隔十分钟起来替孩子擦汗。」
说罢,等我表示过惊讶之后,才昂首而去,那昂首的姿势是属于不同凡品之类的。
「这是怎么回事呀!」我呻吟说。
「老兄,」孙威解释说,「今天轮到我值班查夜,知道吧,连老爷夫人的房子都不关门,都要查的。查到你这里,看见小少爷头上有汗珠,第一次我替你擦了,第二次,我不得不报告老爷。你睡得真死,叫了半天你才醒。」
这真是名副其实,最可怕的一夜,我这个当老师的,一共起来三十六次,来服侍我的学生,除了擦汗外,还附带的替他拿了两次尿罐。
好容易熬到天亮,替小少爷穿上衣服,被女仆领进去洗脸吃饭了。我刚拿起牙刷。
「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