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2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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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凡盖宫殿的皇帝全是昏君，凡规劝皇帝不要盖宫殿的全是贤臣忠臣。
历史上这类故事千桩万桩，谏臣平常没有事干，对国家大事不敢表示意见，对政府的暴政苛税更不敢表示意见，盖那玩艺如清华大学的原子炉，碰不得也。只有碰皇帝的房子，危险小而利益大，历史上固有谏兴建而被杀了头的，但比例不多，大多数都不过吃一顿没趣而已，一旦时来运转，皇帝来一个「罢之」，就可以名垂史册矣。于是乎，堕落的故步自封心理，和进取的功利主义相结合，产生了圣崽思想和圣崽行动，连皇帝盖间房子都缚手缚脚，中国的建筑事业，被不断的拦头一棍，遂不能长进。
烧一次又一次
南京、北京、长安、洛阳、开封，都是中国有名的古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中国的古都固多得很也，像山西临汾，四世纪时称为平阳，汉赵帝国就以那里为根据地，把晋政府打得落花流水，活捉了两个姓司马的皇帝，在该地献俘。像陕西的横山，五世纪时叫作统万，曾作为胡夏帝国首都，胡夏皇帝赫连勃勃先生筑横山城时，教士兵用矛猛刺，如果把城墙刺一个坑，就杀工人，如果刺不了一个坑，就杀士兵。像河北邢台（襄国），石勒先生曾大起宫殿，前已说过，有些大臣还努力规劝，以示事体重大。像山东益都（广固）、河北定县（中山）、河南许昌、四川成都，都作过中央政府所在地，发号施令，威风凛凛。可是时过境迁，今天再去那些地方瞧瞧，「事如春梦了无痕」，再找不出一点遗迹矣。人事上的全非，啥帝啥王，都成了一声狗屁，不足为奇，盖天下没有不死的人，也没有不垮的政权，如果朱元璋先生一直到今天都杀气腾腾的坐在金銮殿上，初看尚觉新鲜，久啦岂不杀风景乎？人事全非，固在意料之中也。
问题是当初筑城墙也好，盖宫殿也好，虽然备受圣崽们的阻挠，但结果该盖的还是照盖。可能受舆论的影响，规模要小一些，工程要简一些，但它总是存在的焉，照样峨峨然、巍巍然，金碧辉煌。王维先生诗不云乎：「绦绩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任何一个古都，都有过这种伟大的场面。可是现在啥也没有啦，「美女可怜歌舞地，如今只有鹧鸪飞」。由雄伟的建筑，变成一片废墟，它们哪里去了乎哉，李白先生咸阳怀古，便有「秦宫汉阙」之叹，真是具有代表性的一叹，李白先生距秦汉尚近，已找不到秦汉时代的建筑，我们更不用说矣。其实又何必谈千年以前的秦欤汉欤，明王朝距今不过三百年，南京的明宫明殿，都再无残迹。呜呼，当初那些昏蛋之主也好，英明之主也好，辛辛苦苦，百般经营盖将起来的玩艺，却一下子就变成了鹧鸪窝，即令天天台风，月月地震（当然是小地震），恐怕都不能把我们五千年文物，如此这般的一扫而光。
天灾虽不能一扫而光，英雄豪杰和正人君子，却能放把火使之一扫而光。中国历史上，人祸之烈，远胜过天灾。项羽先生是毁灭雄伟建筑的第一凶手，该穷小子革命起兵，打进咸阳，一瞧秦王朝的宫殿，好家伙，简直是民脂民膏呀，老子吊民伐罪，替天行道，拯小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对这种伤风败俗的玩艺，如果不把它一火烧之，内不足以泄心头之妒，外不足以扩大政治号召。好啦，一个家伙有此一念，损害还不算大，每一个家伙都有此一念，中国所有的雄伟建筑都化为灰烬矣。项羽先生烧掉秦王朝宫殿。到李白时代，汉宫殿也不见啦，也被烧啦。接着是唐宫殿被烧，宋宫殿被烧，明宫殿被烧，烧烧盖盖，盖盖烧烧，真是一项最可观的恶性浪费。建筑界的朋友真该统计一下，中国历史上到底有多少雄伟的建筑？那些雄伟的建筑的下场如何？被烧掉的有哪几个？被拆掉的又有哪几个？──柏杨先生一直对统万（陕西省横山县）困惑，赫连勃勃先生把它建筑得那么坚固，怎的也不见了欤？我们也一直怀念襄国（河北省邢台县），石虎先生也把它搞得铜墙铁壁，怎的同样一滴无存？还有扬州（江苏省江都县）的迷楼，一定也了不起，中国人不知道谨慎保存，反而一一烧之拆之，追究起来，还是圣崽思想在作祟；盖非烧它一把，不足以表示该英雄豪杰兼正人君子厌恶暴政和除旧布新，想不到过了两年，自己也如法炮制，照样猛盖。何如当初不烧不拆，以保元气。
圣崽们和新兴力量似乎都有一种观念，那就是，任何雄伟巨大的建筑都是不当的，罪恶的，不道德的，以及劳民伤财，奢侈淫逸的焉。未盖之前，固然努力反对盖，既盖之后，也总得放火烧掉，或动手拆掉，才能表示大义凛然，与民同乐。于是，中国五千年来像点模样的建筑，统统荡然无存。其实荡然无存也没有关系，而是这种对建筑物深恶痛绝，严重的影响人民心理，因而认为建筑不是一种正当的学问，中国的房子，遂不可居矣。现在流行的宫殿式建筑，只不过屋顶是中国宫殿式，其墙壁焉，其窗子焉，其天花板焉，却都是洋大人的一套。盖中国宫殿式的美，在于「古色古香」，在于教人看了之后，发思古之幽情，使我们联想到当年大小帝崽以及大小后妃作威作福，把天下搞得一塌糊涂的场面。除了那「古」字，就没有啥值得亮相的矣。故无论如何，房子硬是西洋的好，在这方面，外国月亮比中国月亮圆得多啦，不但圆，而且亮，我敢跟你赌一块钱，便是义和团同志，租房子时恐怕都要租花园洋房。
然而西洋的太太小姐们便差劲得多矣，住外国洋房，固然是人生一大享受，如果该家伙鬼迷了心，举一隅而三隅反，认为洋大人的房子既然如此高明，他们的女人也一定差不到哪里去，因而娶了一位洋太太，那就糟啦糟啦。君不见有一则小故事乎，一对夫妇流亡到美国，住了三年，那一天，丈夫欢天喜地，一蹦一跳回家，大叫曰：「我们的公民申请已批准啦！」太太问曰：「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今天起就是美国公民啦。」丈夫曰：「然也。」太太立刻解下围裙曰：「好吧，你去厨房洗碗吧。」你说一个丈夫一旦发现他的妻大人忽然之间把围裙解给他，那真是五雷轰顶，后悔已迟。当然也有些人对洋太太这种作风看不顺眼，起而反抗，力挽颓风的，不过无不大败。去年（一九六二）报上，曾载有一则美国电讯，电文还是美联社发的，说某城有一位丈夫，拒绝为妻大人洗碗，妻大人就一状告到法院，法官判曰：「丈夫回到家来，有为妻子洗碗的义务，必要时还得洗洗衣服，因本法官便是如此如此的也。」这项判决一经成立，当然成为一项判例，判例往往跟法律有同等的效力，于是美利坚的丈夫们从此有了法定的地位，很难翻身。
美国女人好像都是从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娶了一个洋老婆，等于娶了全体洋老婆。这大概和交通太发达，人工太贵有关。大家都是看广告而邮购，于是衣着一样矣。大家都是看类似的妇女杂志，于是想法看法，理想观念一样矣。大家又都是同在一种绝对自由的家庭和社会环境里长大成人，于是性格和脾气一样矣。
新三从新四德
西洋太太中，以美国太太最为顶尖，最具代表性，有充分的知识，有独立的财产，有谋生的能力，有无数以女人利益为前提的妇女团体，又有搔首弄姿，勾搭男人的本领。呜呼，只要有其中的一项，便会无敌天下，何况兼而备之乎，犹如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臭男人便很难唬她们矣。在某一个角度来看，上帝创造万物，真是公平万状，首先叫日本发明了和被，又小又硬，以惩罚日本人焉；接着叫中国发明了旗袍，其领如锯，以惩罚中国女人焉；最后则叫美国培养出来美国式的太太，刚健婀娜兼泼辣刁蛮，似乎是专门作为惩罚美国男人之用。中国太太本来是以三从四德叫座的，三从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没有结婚之前，听老爹的话；结了婚之后，听老公的话；不幸老公一命归天，则听儿子的话。女子们如果奉行唯谨，当一个男人真是舒适得哎哟哎哟。三从似乎仍不够劲，接着还有「四德」的学说，四德者：妇德、妇言、妇容、妇工。妇德，大概指的是三从而言，一个三从牌的女人，才叫道德高超，而且既贞又烈，你就是送给她一栋花园洋房加上一部汽车，她连陪你跳一次舞都不干。妇言，不但贞烈，而且还会说温柔缠绵，丈夫听了既悦耳又窝心的话，丈夫脾气上来，骂了个狗血喷头，即令她有一百分的理，也不顶嘴，更不要说对骂啦，反而低声下气，向他解释赔罪。如果是她的错，那就更不用提啦，她的嘴更甜得像蜜。妇容，容颜和蔼也，一辈子都是笑嘻嘻的教男人高兴，不但不敢怒，也不敢愁；不但不敢表示悲哀，也不敢表示痛苦。老公一旦发了脾气，臭揍一顿，她还是满面笑容，不作兴啼哭，盖啼哭起来，老公就更不耐烦，就更生气矣。妇工，织布焉、纺线焉、种田焉、灌溉焉，啥苦活都会，至于做饭洗衣，更不在话下。
呜呼，发明四德的是班昭女士，发明三从的是谁？尚待查考。全中国的臭男人都应凑份子请她们二位喝一盃。按说中国女人比日本婆子还要教臭男人心痒才对。可是，自从鸦片战争之后，欧风东渐，中国的老一套，垮台的垮台，完蛋的完蛋，不垮台不完蛋的，苟延残喘，寿命也不太长。三从四德的名目尚在，而内容全变。盖现代女子，未嫁的从男朋友，已嫁的从女朋友，丈夫死了的从乱七八糟朋友，此新三从比旧三从厉害得多啦。结婚之前，涂脂抹粉，疯疯颠颠，父母的话使她「烦死啦」，父母的意见也千篇一律的归纳为「老顽固」，心目中只有男朋友焉，教她逃学她逃学，教她向父母宣战她宣战，教她反抗「礼教和家庭的迫害」，她就反抗，教她偷钱偷东西去「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她就偷之，唯男朋友的话是从，是一从也。结婚之后，度蜜月的那一个阶段还好，一旦蜜月过去，新娘就开始发现她嫁的丈夫竟是一个奇大的混蛋，这也不如意，那也不对劲，百般失望，此时该臭男人的地位逐渐没落。同性的朋友取而代之，张太太穿了一件怪旗袍，她要从之；李太太穿了一双怪皮鞋，她也要从之；王太太家有一个电冰箱，她更要从之；赵太太出门必汽车嘟嘟嘟，她眼睛大睁，更是非从之不可矣。从不上就闹，小者猛噘其嘴，合家不欢，大则不用说啦；此之谓唯女朋友的模样是从，是二从也。
从前女人，丈夫死掉，就安份守己，关在家里，教养子女。而现在则不行矣，除了少数真正值得崇敬的贞节女士外，大多数当太太的，一听说成了寡妇，起初可能真的又哭又喊，表示非自杀不可，家人如果防范不佳，也可能真的吃点巴拉松。可是过了些日子，则朋友开始如云，如果自己再长得年轻貌美，朋友就更多啦，有女性朋友焉，有男性朋友焉，有善良朋友焉，有坏蛋朋友焉，有想娶她为妻的朋友焉，有想把她当情妇的朋友焉，有想仅揩揩油的朋友焉，有只不过跟着她吃吃油大的朋友焉，有骗她几个钱的朋友焉，有骗她几分感情的朋友焉，反正是乱七八糟，挑也挑不清，分也分不明；有的劝她守寡守到底才对得起过去的爱情；有的劝她算了吧，嫁给打狗脱王去美国也不错；有的警告她去美国还不是要自己洗碗拖地，不如嫁给张老板，有的是钱，汽车洋房，无一不备；有的劝她找个小白脸过几天快活日子，才算不虚此生。至于上了年纪的女士，则吃斋有吃斋的朋友，打牌有打牌的朋友，来来往往，无非是三姑六婆，帮忙帮闲，气象万千。唯乱七八糟的朋友是从，是三从也。
三从既已成为今天这种惨不忍睹的局面，四德又如之何哉？第一德「妇德」便叫人气喘如牛，这年头贞操观念大变特变，去岁不是有一位电影明星的太太，以和野男人有一手为荣乎？事关风化，不谈为宜。便是最普通的和丈夫相处之道，似乎也走了模样，从前的家庭中，妇女都是以婉顺为美的，到而今当丈夫的还没有多说两句，太太的黄脸便像铁幕一样拉了下来，如果作丈夫的人性未泯，受不了那种气，又多说了两句，好吧，看谁的嗓门高吧，别看有些太太在交际场合中风度翩翩，弱不禁风，好像你打一个喷嚏她就要栽筋斗，可是一旦发作起来，简直像赵子龙先生大战长坡，在斗室之中，一身是胆，所向披靡。有理的时候，固然气壮如虎；无理的时候，眼泪就是理；泪越多，理越大；哭的声音越高，自己阵地就越坚强，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