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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吃南瓜的人-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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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结球一向有早睡的习惯,她不能熬夜,一到午夜,金星乱冒,非躺下来不可。
  那天,她记得很清楚,是九月二十七号,初秋,天气很好,大暑已过,是憩睡的好日子。
  她十点多就寝,熄灯之前,还扬声同在邻房作客的思讯说:「明天还要上学,早点睡。」
  思讯是她男朋友王庇德的女儿,十二岁;因父母离异,她觉得有特权可以扮问题儿童,成日板着脸,四处诉苦。
  这几天她暂住结球家,因为庇德飞往英国开会,怕她寂寞,托结球照顾。
  或许,思讯的确有权诉苦,生母另外嫁人,又有两个孩子,不大理会她,住同一城市,一个月也见不到一次。
  就这样,责任有时落到结球身上。
  结球隐约听见思讯在厨房找东西吃。
  然后,她睡熟了。
  不知隔了多久,电话铃尖声响起来。
  结球睁开眼睛,呻吟。
  她取起听筒:「谁?」
  「结球,我是周令群,开电视看十六台。」
  「什么?」,
  令群的声音焦急得有点歇斯底里,「十六台,快,看十六台。」
  结球清醒了,她跳下床扭开电视机。
  新闻台上打着红色「突发新闻」字样,记者这样报告:「和谐式飞机第一次坠毁,飞机上一百十八名乘客及工作人员全部丧生……」
  结球一时间还未能将事情联系起来。
  她呆呆地看着荧幕。
  「当时飞机由伦敦飞往纽约途中——」
  「结球,结球。」令群在电话中叫她。
  「是,我在这里。」
  「结球,王庇德在那只飞机上。」
  「不,」结球像做梦一样,「庇德在伦敦。」
  「纽约总公司有急事,老板叫他去一趟,因他距离最近,是我帮他订的机票,我记得班机号码。」
  结球张大了嘴。
  「结球,我现在就回公司查清楚真相,你与我在办公室会合。」
  结球不再说话,放下听筒。
  抬起头,看到王思讯站在门口。
  那小女孩皱着眉头,非常不耐烦的样子,「什么事,半夜三更,开大电视,这么吵,早知不在这里睡。」
  结球怎么会同她计较,立刻梳洗出门。
  思讯问:「你到什么地方去?」
  结球说:「你自己换衣服上学。」
  她给她零用及锁匙。
  结球匆匆出门。
  天蒙蒙亮,结球忽然觉得冷得彻骨,她两排牙齿竟嗒嗒碰撞。
  她叫了部街车往公司驶去,一路上握紧双手。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不知怎地,她脑袋不接受这是事实。
  好像精魂出窍,向不知名的荒野奔去。
  半晌听见司机同她说:「到了。」
  她付了车钱,往办公大楼走去。
  有同事迎上来,「结球,这边,周小姐叫我来等你。」
  呵,周令群都设想到了,真不愧是人事部主管。
  给球觉得晕头转向,脚步也不大听话,幸亏有同事带她上楼,平时走价的走廊今日有点像迷宫。周令群一见她便走近,「结球,这里坐。」招呼她到私人办公室,叫人斟热茶给她。
  案头私人电脑荧屏上正播放详尽飞机失事消息:「飞机起飞不久便着火燃烧,成为一团火球,有途人拍摄得骇人片段……」
  只见那架不幸的飞机拖着烈火浓烟挣扎地飞行。
  接着,便看见大堆冒烟的灰烬,焦炭似残骸难以辨认。
  周令群说:「我们已派人通知他前妻。」
  热茶杯有点烫手,但是结球已不懂放下茶杯。
  「真可惜,」周令群声音中的哀悼是真实的,「那么年轻,真是公司的损失。」她索一索鼻子。
  结球仍似不大明白,她轻轻问:「他不再回来了?」
  怔怔地看着上司兼好友。
  「结球,人生多意外,希望你振作,王庇德有父母兄弟,有妻有女,他家人自然会按章办事,他因公出事,公司一定会作出妥善安排,结球,你明白吗,没有你的事。」
  结球看着令群,「不关我事?」
  周令群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你想想,你是他什么人?」
  平时聪敏的结球被令群一言提醒。
  真的,她是王庇德什么人?
  毫无名份,这下子没有资格哭丧着脸扮孤孀。
  「结球,你千万不要出面,愈低调愈好,你照常上班,你不提,没人问你。」
  结球张大了嘴,又合拢。
  周令群忽然紧张起来,「你有话要说?」
  结球轻轻说:「我失去他了。」
  周令群吁出一口气,铁石心肠地道出事实:「会过去的。」
  结球用手掩住面孔,这时,才发觉胸口被人揪住似,低头一看,又不见什么不对,但感觉心房像穿了一个大洞,生生世世不能弥补。
  「我们还能帮你什么?」
  「呵,他的女儿在我家里。」
  令群讶异,「谁?」
  「十二岁的王思讯。」
  令群急说:「快送她回家,这孩子不管你事。」
  「她刚失去父亲——」
  「轮不到你与她抱头痛哭,她生母仍在,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一大堆人,怎么会在你家度宿?」
  结球答:「她父亲托我照顾她几天。」
  「她现时在什么地方?」
  「学校里。」
  「把校名及班次告诉我,我差阿清去通知校长,由她母亲接她回家。」
  「她母亲另外有子女——」
  「林结球,那是人家的事,你要我说几次才明白?」
  「令群,为什么教我撇清?」
  周令群压低声音,凝视结球,「我态度太冷酷,建议太不近人情,可是令你失望?我年纪比你大,生活经验比你丰富,我给你的忠告,听不听由你。」
  结球不出声。
  「我、你、庇德三个人是同事,我与他同一日进这间公司,十年共事,我太了解他,你是小师妹,两年前踏进大门他就看中你,交到我门下叫我提拔你,我对你们的事也很清楚。」
  结球忽然流泪。
  「你心底下知道我说的都是忠言,你知道我不会害你,王庇德绝对是个好人,但他的感情债是一笔烂账,你不该牺牲,你不应牵涉在里头。」
  周令群字字珠玑。
  「回去你房里静一静,听首音乐,这个时候叫你用理智控制言行是不切实际的事,但是至少不要冲动。」
  结球握紧周令群的手。
  回到自己房间,看到时钟,才早上八点半。
  奇怪,一个世纪彷佛已经过去,但是实际上一日还未开始。
  同事们纷纷上班,听到噩耗,都叹息哀伤,窃窃私议。
  他们见林结球照常办公,不禁诧异,都传说她与王庇德是一对情侣,关系亲密,不过他俩低调隐蔽,谁也没亲眼见过两人有亲密举止,会不会是谣言呢。
  结球非常软弱,但是麻木的表情在旁人看来,同镇静没有什么分别。
  男友意外辞世,她却为着自己的前途佯装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现代人非要这样冷酷严密地保护自己吗。
  这两年来亲友均反对她同王庇德在一起。
  「结球,还年轻,何必一早锁定一人。」
  「结球,王又烟又酒又赌,每年缴薪俸税都得往银行举债,前妻女友一大堆,还拖着个女儿,一无是处。」
  「他比你大十二岁,过一阵子,你正当盛年,他已经退休。」
  「这人年薪一早过百万,但一点节蓄也无,连租的公寓都是公司帮他津贴,百分百是个享乐主义者,结球,他不是好对象。」
  「张志威、陆福和、萧慕文他们,条件都比较好。」
  「结球,袁健忠一表人才,人家又喜欢你。」
  「陈基侠是电脑工程师,追你也不止一朝一夕了。」
  结球用手托看头。
  都是金石良言。
  可是,与王在一起,她觉得快乐。
  结球落下泪来,是他教会她一切:开会怎样应对,见客用什么态度,是非缠身又如何自救,几次三番,内部斗争时他指点她脱身,教她作出适当的取舍。
  结球伏在办公桌上,所有回忆一下子涌上来,挤在悲怆狭小的通道里,叫她呛咳。
  他这样同她说:「结球,你为何流泪?在办公室里,流血不流泪,人头滚在地上,是等闲事,以后,永不永不叫我看见你在公众场所啼哭。」
  结球是个好学生。
  他又告诉她:「有一个英国人,背上中箭,还若无其事,另一个英国人揶揄地问他:「痛吗?」他轻描淡写答:「只有在我笑的时候」,结球,这是我们都需要学习的地方,你不呼痛,旁人犹豫,也就不敢即时落井下石,你也就获得喘息机会。」
  之后,结球在人前从不淌泪抹眼。
  今日也不例外。
  他带她跳舞,陪她看欧洲电影,欣赏爵士乐,到欧洲旅行,他选择酿酒出名的罗华谷,踏遍美术馆,向结球说:「我爱你是因为你有一张拉斐尔前派画家笔下的面孔。」
  在美国,他引诱她坐最新最可怕的过山车,「这一座,冲力是四点五G,亦即是说,同航空母舰上喷射机起飞时力道相若。」
  结球被速度吓得目瞪口呆,连惊呼的力气都没有,到站的时候,她双腿发软,不能直立,需要他搀扶,大刺激了。
  今日,过山车像脱了轨,出事,被离心力抛脱,车毁人亡。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周令群。
  她捧进一大杯黑咖啡。
  「公司已通知全体有关人士,同时,答允随时协助。」
  结球轻轻问:「王思讯呢?」
  「已自学校带到她母亲那里。」
  结球低下头,「她与她母亲不和。」
  「是吗,」令群答:「我也是。」
  「令群,我想出面——」
  令群问:「做什麽?胸前挂〃情人〃二字,呼天抢地去主持大局:以後半辈子,你脸上就刻著王氏旧爱四个字。」
  「我不在乎。」
  「相信我,你会的,不是现在,而是三两年後都没人来约会你,当你是月下货的时候。」
  结球知道这都是真的。
  现实多残酷,什么社会风气开放,人们嘴里说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像黄锦屏离了婚五年,工馀学语文打发时间,大家觉得她几乎连拉丁文都学会了,仍然没有再碰到适合的人。
  当然也有例外,张志阁因是地产大亨的女儿,至今照样有追求者。
  令群轻轻说:「我同你,只得自己罢了,没有靠山,再不自爱,死路一条。」
  说着,像铁人一般的周令群忽然哽咽。
  结球哑声说:「我想回家睡一觉。」
  「还有三个钟头下班。」
  她出去了。
  这时,推广部职员拨电话过来,「林小姐,这件事你最了解,可否向同事们解释几句。」语气像是带些试探性。
  结球答:「请他们过来。」
  她把令群给她的黑咖啡灌到肚子里。
  同事们来了,觉得林结球与平时并无异样:象牙白面孔,浓吁发结在脑後,衣著素净。
  他们放心地提出疑问。
  结球言无不尽,尽量解答,王同她说过:「结球,大将之风是不隐瞒什麽,任由抄袭,抄人的始终是抄人。」
  大班同事陪伴,几个小时晃眼过去。
  散了会,结球头晕,脚步跟舱,扶住椅背,这的确是她最难熬的一天。
  她没有收拾桌面便回家去。
  走进屋内,她喊一声,「可到家了」,倒在床上。
  奇怪,忍足一日的眼泪反而乾枯,流不出来,她感激周令群硬把她留在办公室里。
  结球累极入睡。
  梦中在闹市里,好像是下班时份,下雨,泥泞,人群肩擦肩,伞碰伞,一片慌张。
  结球已经淋湿,她找人,一个个问:「是庇德吗」,看到相似的背影,探头过去,人家转过身来,有些微笑,有些不耐烦,但不是他。
  她的确已经失去了他。
  惊醒,结球把身子缩成一团,不住颤抖。
  她不但失去恋人,也失去了良师益友。
  她紧紧闭著酸涩的双眼,忽然听见大门有开锁声。
  她跳起来。
  「你回来了!」
  她奔到大门前,凝视门锁。
  门钮缓缓转动,推开一条缝。
  结球握紧拳头,是你吗,你有话要说吗,我不怕,你尽管现身出来。
  可是进门来的,是一个矮小的身形。
  「谁?」
  那人轻轻答:「思讯。」
  结球一怔,「你深夜来干什么?」
  她嚅嚅笞:「我有你门匙。」
  「你不是已经回到生母家去了吗?」
  结球开亮了灯,看见思讯还穿著稀皱的校服,拎著书包。
  「怎麽搞的,吃饭洗澡没有?」
  思讯哭了。
  「快,先换下校服,梳洗过才说。」
  思讯听话地点头。
  「你深夜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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