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5期-第7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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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说:“何叔,我给你剪。”她把何廷业的脚搁在凳子上,自己蹲下,握住脚趾挨个儿修过去。其实见梅不喜欢胖,既不喜欢胖的身子,也不喜欢胖的脚掌,但她不允许自己心里生出厌恶的想法。若有一个不好的念头跳出来,她会在心里恶狠狠地骂自己一声,把念头压下去。
第二天,何廷业踱完步,泡过脚,还是觉得不舒服,原来头上起了痒痒。医生说过,要谨防感冒,所以他就少洗澡。少洗澡不等于少洗头,因为身子是躲在衣内,脑袋却露在外头的,不挡脏。他刚一说,见梅便说:“何叔,我帮你洗。”何廷业就叮嘱见梅,洗头虽简单,也有四道工序:一是用香皂打底,去掉污垢;二是用洗发露养发,轻揉五分钟;三是用清水冲去泡沫;四是用清水完全洗净。见梅记住了,进卫生间试了水的冷热,又怕何廷业弯腰吃力,取了凳子让何廷业坐下。何廷业以前一直站着洗头,像是鞠躬,现在坐在洗盆前,正面又有一块镜子,差一点以为自己进了洗头店。见梅按何廷业说的,先洗一遍香皂,又倒上洗发露,轻轻按揉。何廷业脑袋上冒起一堆泡沫。在泡沫里边,何廷业能感觉到一双细手在爬来爬去,很惬意。
洗好脑袋,吹干头发,何廷业还想掏耳朵。他找出一根耳掏,看一眼见梅。见梅说:“何叔,想让我帮你掏吗?”何廷业说:“这事儿我自己还真做不了。”见梅走到何廷业跟前,踮起脚尖,看不清耳洞,就坐下来,让他的脑袋摆在自己腿上。她从来没有与一颗男人的脑袋挨得这么近,而且这颗脑袋这么胖,搁在腿上明显的重。但见梅不怕重。她掏了一边,又翻过脑袋掏另一边。
翻过脑袋,何廷业看见了见梅很细的腰。他闭上眼睛,呼出的热气扑在见梅身上。何廷业忽然有些明白。他想自己先前打发走老保姆,八成不是要省钱什么的,而是觉得与一个老妇人整天呆在一起,容易败坏心情。
接下来的日子,何廷业再也遇不上花力气的事。他要取吊橱里的东西,刚把椅子搬来,见梅已抢先跳上去,踮着脚尖,使劲把手伸向橱柜。他要找溜进桌子底下的东西,还没弯下腰,见梅已把眼睛贴向地面,手里还多出一根扒拉东西的棍子。有一次墙上爬着一只蟑螂,被何廷业盯上了。他拿着拖鞋追打,扑一下没拍住,再扑一下又没拍住,还想扑第三下,被见梅拦下。见梅夺过拖鞋,朝墙上扔去。拖鞋和蟑螂一齐掉了下来。何廷业说:“见梅,你把大小事都做了,我派什么用场呀?”见梅说:“何叔你找些好玩的事。”何廷业说:“我哪有什么好玩的事。以前赶上周末,还可以出去钓钓鱼什么的。现在每天都是周末,我却闲得发霉了。”
过一天,见梅去菜市场买回两条活鱼,搁在水桶里,然后让何廷业取出鱼竿。何廷业不明白,问干什么。见梅说在家里也可以钓鱼的。何廷业说:“见梅你真有意思,我也就是那么一说。”见梅说:“你钓你钓。”何廷业就拿来鱼竿,站在客厅里,把钓线伸进厨间。不一会儿,钓线被鱼咬直。何廷业一抬手,一条鲫鱼从水桶里出来,在空中弹来弹去,溅了见梅一脸的水。两个人都乐了。
见梅也让夏冰满意。毕竟是女孩子,做事嫩一些,可学得快,出手还清爽。现在夏冰回到家,身子正累着,一见桌上已摆好饭菜,心里会轻松许多。见梅又不是粗俗孩子,三个人一起吃饭,似乎比原先两个人的情景要好一些。
饭桌的气氛也影响了何廷业,他有了喝酒的欲念。手术前他每个晚餐都要喝一点儿,现在又想恢复。他取来白酒,喝了一杯,感觉不错,又喝了一杯。两杯过后,他的胖脸渐渐渗出红色。何廷业说:“怪了,原来我不上脸的,现在喝掉两杯,脸就起色了。”见梅听着,就想起父亲,心里怦怦直跳。夏冰说:“何廷业,你还得警惕身体,别以为这就算过去了。”夏冰又说:“你现在是闲着了,闲着更不能弄出点儿毛病,让大家跟着忙乎。”
夏冰说的是有道理的。过一天,何廷业打开窗户,多吸了几口清冷空气,鼻子马上有些不舒服,跟着嗓子也起了痒痒。半夜里见梅起来小解,听到了何廷业的咳嗽声。他很猛地咳两声,歇住了,忽然又咳两声。见梅不安起来,站在客厅里不愿意离去。她想他咳嗽了,他竟然咳嗽了。这样等了半晌,等不到声音,她才回屋。刚一上床,耳边又传来咳嗽声。见梅缩缩身子,再也收不拢睡意。她支着耳朵,顽强地等着那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的不可捉摸,仿佛学着蚱蜢,伏着久久不动,不经意间蹦跳而起。声音响起时,见梅眼前便出现一只鲜红的心脏,伴着咳嗽声抽搐一下,又抽搐一下。这一夜,见梅没有睡熟。
第二天起床,见梅对何廷业说:“何叔,你昨夜咳嗽了,咳得厉害。”何廷业说:“没有呀,我就咳了几声。”夏冰说:“咳几声也不行,得赶紧吃药。”说着找出一些感冒止咳药,叮嘱何廷业按时服下。吃过早饭,见梅掐着时间端上开水,说:“何叔,已经饭后半小时,你该吃药了。”吃过午饭,何廷业进了卧室准备休息,见梅拿着水杯跟进去,说:“何叔,你还没吃药呢。”何廷业笑了说:“见梅,你这保姆当得好,都快成保健护士了。”见梅说:“吃了药病好得快。”何廷业将药服下,说:“我没事儿。其实我现在就是闲得慌,在单位我可以找很多人谈话,在家里就没人说得上话。”见梅说:“不对,白天我可以跟你说话,晚上你跟夏姨说话。”何廷业说:“晚上我跟你夏姨说不上几句话。她要改作业本,还要备课,每天弄得很晚,我只好睡自己的。”他拍拍床铺说:“你看见了吧,我们是两个被窝,她睡她的,我睡我的。”见梅脸上一红,赶紧转移话题说:“何叔,我挺想知道你手术的事。”何廷业说:“好,我跟你说说手术的事。为这手术呀,我等了好几个月,主要是等供心,就是合适的心脏。”见梅睁大眼睛,听见何廷业又说:“手术是上午开始的,他们先给我做全身麻醉,让我暂时死去,然后打开胸腔,取出我的心脏。一般人的心脏只有自己拳头那么大,可我的心脏比我的拳头大了三分之一。这样的心脏只好拿走。这时医生又从冰箱里取出一颗心脏,是暗紫色的,看上去很有劲。医生把这颗健康心脏接在我原来的部位,把左右心房、动脉什么的一一缝合。到了中午,我又活过来了。”见梅说:“可是你做了麻醉,你什么也不知道了。”何廷业说:“这些是后来知道的。”见梅说:“那你知道那颗好心脏是谁的吗?”何廷业说:“我当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是一个死刑犯的。据说为了保这颗心脏,没把那犯人当场打死,取心脏时他还没死透呢。”见梅嘴唇颤几下,眼眶里有热的东西在波动。何廷业说:“见梅,你怎么啦?你害怕了吗?”见梅不吭声,低了头走出卧室。
过一会儿,没等何廷业躺下,见梅又走回来说:“何叔,听着你手术的事,不知怎么我的心口也痛了,一抽一抽的。”何廷业笑了说:“看来我一咳嗽,你的嗓子也会跟着痒痒的。”见梅说:“这不一样,我的心口是真痛。”何廷业说:“怎么会是真痛?你只是一种感觉!”见梅说:“遇上这种感觉,我该怎么办呀?”何廷业说:“想点别的事,就绕过去了。”见梅说:“我绕不过去,现在我脑子里全是那颗取下来的心脏。”何廷业说:“女孩子呀就是胆小。”见梅说:“我不是胆小,我这也是一种病呢。”见梅想一想又说:“这种病会跟我一辈子的。”何廷业忍不住又笑了,说:“你这样的年纪,一说话也敢滑出去那么远。”
下一天,见梅又跟何廷业说话。见梅说:“何叔,那颗很有劲的心脏到了你身上,是不是还有劲?”何廷业说:“你又提心脏的事。”见梅说:“我问你呢,是不是还有劲?”何廷业说:“还是有劲。”见梅说:“你……你有什么感觉?”何廷业说:“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现在能吃饭、肯活动,还喜欢喝一点酒。”见梅说:“还有别的吗?”何廷业说:“有些事儿不能跟你说。”见梅说:“你可以跟我说。”何廷业说:“我能说吗?”见梅说:“你能说。”何廷业瞥一眼见梅,慢慢地说:“晚上睡在床上呀,我很想把两个被窝合为一个被窝。”何廷业说:“说实话,我好久没这么有劲了。”何廷业说:“可是夏冰不让。她说是担心我的身体,其实是为她自己呢。”见梅说:“何叔,你不能跟我说这些。”
何廷业的咳嗽很快好去,但他的脸上仍挂着什么事儿。晚上,大家一起在客厅看一会儿电视,然后夫妻俩进了卧室。卧室里灯长时间亮着,却没有声音。见梅想,八成是夏姨在改作业本,何叔在床上休息呢。又想,两个人在一起不爱说话可不好,到时候一搭话就容易吵嘴。 这天晚上,见梅刚在床上躺下,忽然听到什么声音。她把门轻轻打开一些,果然听到那边卧室有吵嘴声。吵嘴声先是轻着,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后来,夏冰的声音提了起来。夏冰说:“何廷业,你别不知好歹!你的心脏还经不起折腾!”何廷业的声音也跟着提起来:“我的心脏没事,只是你比以前更冷了。”何廷业声音一高,夏冰声音更高了:“是呀是呀,我冷了你还热闹着。你热闹了一辈子闹出点儿什么!光有算式没有答案!”
夏冰的话刹住何廷业的话。空气中一阵沉寂,再也找不到声音了。见梅掩上门,钻回被子里。她想着他们的话,有些不明白,又有些明白。明白的时候,竟觉得自己身上也躁热起来。她心里慌慌的,不禁使劲抱紧自己的身子。
次日是周末,一家人呆在家里。见梅揣摩着他们吵嘴后会怎么样,也看不出什么。他们俩只是不愿意说话的样子,偶尔搭一句话,也是淡淡的。于是空气也变得很淡,一样的屋子,像是比平时大了许多。吃中饭时,何廷业又喝了些酒,脸上浮起颜色,夏冰也不劝阻。午饭后,夏冰说还要去学校上补习课,背起黑包出了门。
何廷业红着脸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然后踱进了卧室。每天午后何廷业都要小睡一会儿,见梅也不在意。可很快见梅隐隐听见什么声音,凑近卧室,竟是一种哼哼声。见梅想何叔出事了,心里一慌,扭开门把奔进去。她看见何廷业又半躺在被子里,闭着眼扭着脸,一只手伸进被子里,奇怪地动着。见梅说:“何叔你怎么啦?怎么啦?”何廷业不睁眼也不答话,只是使劲挣着身子,整个人像是硬了,被子里的动作更显猛烈。忽然,被子里的手僵住,硬的身子一下子松掉。何廷业慢慢睁开眼睛,怪怪地看着见梅。见梅说:“何叔,你没事吧?你看上去很难受。”何廷业说:“不……你不懂,我很快活。”见梅愣了愣,似乎懂了。她脸上腾起一把火,转身跑出房间。
见梅回到小房间。几步之远,她像奔了很长的路,喘着气,胸脯使劲地起伏。她在屋子里转一圈,一头钻进被窝里,让周围黑暗下来。暗色中,她的双手似乎在四处探摸,很快摸到一个词:混蛋。她想何廷业真混蛋真混蛋!他怎么能这样!我明明进去了,他还不停下来!他应该起一个名字叫动物!她又想,不行,我不能在这儿呆下去了,我不能跟他们住在一起。
她掀开被子,跳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她往旅行包里一件一件放进衣裳,又放进梳子镜子肥皂,然后又放进一张报纸。这是从废品站里拣出的那张报纸,上面的标题文字跳入她的眼中。见梅的手停住,身子没了力气,慢慢坐在地上。她想我没办法呀,我的父亲在这里呀。然后她鼻子一酸,泪珠一颗一颗跳出来。
一整个下午,见梅呆在自己小房间里。傍晚时,她走出屋子,见何廷业已站在厨房里忙碌。她默默走过去,把何廷业挤开。何廷业撤出来,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见梅闷头洗菜切菜。过了半晌,何廷业说:“见梅,你不高兴了?”见梅不吭声。何廷业说:“我不是故意的。”见梅还不吭声。何廷业说:“不能都怪我。我在单位大小是位领导,在家里就不是了。当初夏冰是个中学老师,第一次见我时脸上全是尊敬。现在她还是中学老师,我在她眼里却成了不及格的卷子。想起这些我就要生气,我的心里就会隐隐作痛……”见梅说:“你的心脏疼了?”何廷业嘿嘿一笑说:“见梅,你说话了。”见梅说:“我问你心脏是不是疼了?”何廷业说:“不是心脏疼,是肚子里有气。”
快吃饭时,夏冰回来了。她没看出见梅的不快活,倒记起与何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