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 作者:邓友梅-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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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三轮的说:〃皮鞋!〃
那五说:〃您留双鞋叫我走道啊!〃
拿刀的说:〃往哪儿走?上派出所报告去?脱下来!〃那五弯腰脱鞋,只觉后脑勺叫人猛击了一掌,就背过气去了。等他醒来,发现鞋倒在脚上。可天还不亮,赤身露体的上哪儿去呢?只好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浑身冻的都透心凉了。
慢慢的有了脚步声,有了咿咿呀呀喊嗓儿声。〃 我说驸马,你来到我国一十五载。。。。。。〃有人一边说白一边走了过来,听声儿是个女的。那五赶紧又躲到树后头。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天渐渐透白了。有个人弯腰驼背的从他身后慢慢走了过去,那五喊了声:〃先生。。。。。。〃那人停下来,朝这边望望,走了过来。那五眼尖,还差六七步远就认出来是拉胡琴的胡大头!
〃胡老师!〃那五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 怎么着?那少爷呀?怎么总不来园子采访了?上这儿练功来了!哭什么?云奶奶老了!〃“哪儿啊,我叫人给扒光了!〃
“咳,这是怎么说的!〃 胡大头赶紧把自己大褂脱下来给那五披上,可他里边也只有一件没有袖儿的汗背心。看看那五、又看看自己说:〃 不行,这一来不光您动不了窝,我也没法儿见人了,这么着,你先在这儿等会,我找左近人家去借件衣裳。你可别乱动。要不叫警察看见说你有伤风化,还要罚大洋五毛!〃“ 这是到了哪儿了?还有警察吗?〃
“嗨,您怎么晕了,这不是先农坛吗!〃 胡大头又把褂子要回去,穿得整整齐齐走了。那五端详一下方位。冤哉,这儿离清音园只隔着一道街,记得东边把角处就有个挂着红电灯罩的派出所!这时天大亮了,喊嗓的、遛弯的越来越多。那五躲在树下再也不敢动弹,那模样不像被人扒了,倒像他偷了别人的靴掖子!
十
不到一顿饭时。胡大头领着武存忠来了,武老头还有老远就喊:〃 人在哪呢?人在哪呢?〃那五闻声站了起来。武存忠定神一看,哈哈大笑。捋着胡子说:〃我当是谁呢,听风楼主啊,怎么上这喝风来了?快穿上衣裳嘛!再冻可成了伤风楼主了!〃 那五接过武存忠的包袱,一看是块蓝粗布,先皱了皱眉头。打开再一看,是一身阴丹士林布裤褂,洗得泛了白,领子上还有汗渍,又吸了口气。武存忠说:〃 这是我出门作客的衣裳,您将就着穿。干净不干净的不敢说,反正没虱子。〃 那五穿好衣裳,武存忠就请他们一道到家去吃点心。那五问:〃你们二位早就认识?〃胡大头说: 〃我天天在这坛根遛弯,常去看老先生打绳子,见面就点头,没说过话!〃武存忠的家就在坛根西边。远对着四面钟,门口一片空场,堆着几垛稻草。稻草垛之间,有两帮人练武。一帮是几个半大孩子,由一个青年人领着练拳。那青年手里拿根藤棍,嘴里叫着号:〃蹦,劈,专,炮,横!〃另一帮是两个小丫头自己在练剑。一边自己念叨:〃仙人指路,太公钓鱼!〃武存忠一边走路,一边指点:〃 小辛,剑摆平,别耷拉头!〃〃你们那炮拳怎么打的!高射炮啊!冲鼻子尖打!〃 说着话领他们进了个门道,门洞里就摆着架用脚踩的打绳机,地上放了好几盘才打好的粗细草绳。武存忠领他们穿过这里,走进一间小南屋,南屋迎门放好了炕桌、小板凳,桌中间摆了一盘鬼子姜,一盘腌韭菜,十来个贴饼子。武存忠在让坐的功夫,他老伴又端来一盆看不见米粒的小米汤。
〃没好的,就是个庄稼饭。〃武存忠说,〃那少爷也换换口味!〃那五生长在北京几十年,真没想到北京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家,过这样的日子。他们说穷不穷,说富不富,既不从估衣铺赁衣裳装阔大爷,也不假叫苦怕人来借钱,不盛气凌人、也不趋炎附势。嘴上不说,心里觉着这么过一辈子可也舒心痛快。
他问:〃武先生还有点嗜好?〃
武存忠说:〃 你是说抽大烟哪?我哪有那个福气,上一回是借地方办事,图那种地方不惹眼!我打一天绳子不够两烟泡钱,一家人喝西北风去?也当喝风楼主吗! 〃 那五也笑了起来。喝了几口米汤,他缓过点劲儿来了。吃了口饼子,也觉着满口香甜。凑趣说:〃您这嚼谷还真是味,明儿我真来跟您学打绳子吧!〃“您吃不了那个苦!细皮白肉的,干一天手心上就磨得没皮了。您看看我这手是什么手?〃 武存忠把一只小蒲扇似的手伸到那五面前。那五摸了把,〃哟〃了一声,真是又粗又厚。光有茧子没有皮,比焊水壶的马口铁还硬实。
胡大头问那五怎么会遇上恶人的?那五不好意思说和贾家兄妹连手作套摆弄人,只说听大鼓散场晚了,如何如何。大头问他在哪儿听的大鼓?那五说:〃清音茶社。 〃大头摇了摇头说:〃唉!听大鼓东城有东安市场。西城有西单游艺社。这清音茶社可是您去的地方吗?〃那五说:〃反正消遣,哪儿不是唱大鼓呢?〃大头说:〃唱与唱可大有分别。清音茶社里献艺的是什么人?有淌河卖唱的,有的干脆就是小班的姑娘。还有是养人的买了孩子,在这儿见世面!光叫人抢了几件衣裳还真便宜了!〃 那五一听,暗中直咋舌,没想到这里还有许多说道。武存忠听到这里,笑笑说:〃 您要说的是实话,这几件衣裳也许还能找回来。〃那五一听,喜出望外:〃老先生有把握?〃“那倒不敢说。〃武存忠笑笑说,〃 多少有点路子。这天桥管界的合字号朋友,都跟派出所联着,他们有个规矩,不论抢来的偷来的,是现钱是衣物,十天之内不会动它,防备派出所有人来找。过了十天,他们或是卖或是分,照例给局子里一份喜钱。〃那五说:〃那么我马上去报案。〃
武存忠说:〃 只要一报案,当天可就消赃。东西留着不是等报案,凡是报案的都是没门子的。〃那五说:〃那怎么办呢?〃
武存忠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不过可以托人打听一下。
还是那句话,得是偷的抢的。若是报私仇,斗势力,后边别有背景,派出所管不到这个范围,所以我问你是不是实话。〃那五脸红一阵,摇摇头说:〃话是实话。东西不用找了,这点玩意我买得起,犯不上再劳您费心。〃 武存忠笑笑,再没说什么。
吃过饭,胡大头就要送那五回家,那五心想穿这一身苦大力的衣裳进城,难以见人,就说:〃 我把衣裳穿走怎么办,不耽误武老先生用吗?麻烦您上云奶奶那儿给我取一身衣裳来。我在这儿等着。〃武存忠不明白那五的心理,忙说:〃你穿走吧,有空送来,没空先放在那,我不等穿。〃 大头明白那五的意思,心里嫌他这股死要排场劲,就说:〃 不瞒您说,我送您回家是顺路上票房去说戏。下午、晚上又都上园子,我哪有空再来接您呢!作艺吃饭的人,工夫就是棒子面,我哪有半天的闲工夫?〃那五只得和胡大头一同告辞。出来时草绳机已经开动了。
只见满屋尘土草屑,呛得睁不开眼,那个叫号练拳的小伙子赤着胸背,一边踩踏板,一边往机器里续草。那两个练剑的小姑娘头上包了毛巾,蹲在地上盘绳子。那五看了看,觉着实在不是他能干的营生。疾走几步穿过那过道,让武老先生留步。
武存忠拉住那五的手说:“我和您祖父有一面之缘。又比您虚长几岁,我就卖卖老,嘱咐您几句话。〃“您说,您说。〃“依我看家业败了,也未见得全是坏事。咱们满族人当初进关的时候,兵不过八旗,马不过万匹。统一天下全靠了个人心向上立志争强。这三百年养尊处优,把满族人那点进取性全消磨尽了,大清不亡,是无天理。家业败了可也甩了那些腐败的门风排场,断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命脉,从此洗心革面,咱们还能重新做个有用的人。乍一改变过日子的路数,为点难是难免的,再难可也别往坑蒙拐骗的泥坑里跳。尤其是别往日本人裤裆下钻。宣统在东北当了儿皇帝,听说北京有的贵胄皇族又往那儿凑。你可拿准主意。多少万有血性的中国人还在抗日打仗。他们的天下能长久吗?千万给自己留下后路!〃那五说:〃 这您倒放心。政界的边我是一点也不敢沾。我没那个胆量!〃 武存忠几句话说得那五脸上直变色,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他忽然感觉到:原以为自己与贾凤楼合伙捉弄人的,到头来倒像是自己叫人捉弄了。原来自己不光办好事没能耐,做坏事本事也不到家!不由得叹了口气!
胡大头错会了意,就说:“武先生说的是好话,你别挂不住。依我看,你也该找个正当职业,老这么没头苍蝇似的不是办法!前些天听说你又辞了画报的事。这我倒赞成。那些报棍子吃艺人、喝艺人,还糟踏艺人,梨园界没有人不骂的!〃 那五说:〃就算我想改弦更张,干什么去好呢?〃胡大头说:〃 只要拉下脸来,别看不起卖力气活,路还是有的。〃那五想了想:〃您教我唱戏怎么样?”
大头笑了出来,说道:〃 少爷呀少爷,您算是江山好改秉性难移了。这张口饭是这么好吃的吗?坐科是八年大狱呀!出来还要再认师傅,何况您都这么大岁数了。按我跟府上的交情,给您说几出戏算什么,可那能换饭吃吗?〃那五说:〃我也不求下海,也不想成名。能会几出在票房混混,分俩车钱,拿个黑杵儿就行!我小时候跟我爸爸学了几段,您不还说过我有本钱吗?〃 胡大头看出这那五是再也难学会安分守己老实地谋生活了,便不再进言。
云奶奶见那五半夜没回来,急得整宿没睡,一早起就给菩萨上香,祷告许愿,求佛爷保佑少爷别出差错,让她死后难见老太爷。看到那五这么个打扮回来了,城不城乡不乡,粗布裤褂又大又肥,脚下却一双锃亮的新皮鞋,实在哭不得笑不得。及至听说他遇了险,又哆哆嗦嗦地劝告,求那五安生在家,再也别去惹祸。她拿衣裳给那五换过。把武存忠的衣裳洗干净,压板正,又不声不响放了两块钱在那衣裳口袋内,等武存忠来取。过了两天,胡大头来了,说是来东城票房说戏,顺便把衣裳给武老头带回去。
云奶奶说:〃又劳动您了不是,好歹赏个脸,吃了饭再走,要不我心里不落忍。〃 胡大头在府里原是见过这位姨奶奶的,也就不客气。喝茶的功夫,那五又提学戏的事,大头哼哼哈哈,不说准话。过一会那五出去买菜去了,云奶奶就问:〃 刚才怎么个话头儿?〃大头就说那五想跟他学戏。〃老太太,您想想十年能出个状元,可未必出个好戏子,他这么大岁数了,能吃那个苦吗?
这不是又云山雾沼吗?〃
云奶奶说:〃 胡大爷,看在我面上,您收他吧。我不求他能挣钱,只要有个准地方去,有件正经事拴住他,他没空再去招三惹四,您就积了大德了!〃 大头想了一想,等那五回来时,就对他说:〃 您要学戏也行,一是进票房跟大伙一块学,我不单教你;二是你可别出去说你是我的徒弟!〃那五说:〃这都依您,就这票房得出钱,我有点发怵!〃大头说:〃这你放心,我带着你去,他们不能收费。〃从此那五就学了京戏。
十一
这票房有穷富之分,票友有高下之别。一等票友,要有闲,有钱,还要有权。有闲才能下功夫,从毯子功练起;有钱才能请先生,拜名师,置行头;有权才能组织人捧场,大报小报上登剧照,写文章。二等的只有钱有闲,也能出名,可以租台子,请场面,唱旦的可以花钱拜名师。然后请姜妙香、言菊朋等名角傍着唱。三等的既无钱又无权,也要有条好嗓子,有个刻苦劲,练出点真本事,叫内行外行都点头,方能混饭吃。那五算那一等呢?他只是跟着胡大头,作为朋友,到票房玩玩。跟着转了两年,学会几出不用多少身段的戏。《二进宫》、《文昭关》、《乌盆记》。别人花钱租行头、赁场子也没有让他过瘾的道理,所以一直没上过台。
日本投降前,云奶奶给人洗洗缝缝,还能挣口杂合面。国民党一回来,贪污盗窃,投机倒把,苛捐杂税,没有谁做新衣裳了,也没有谁把衣服送出去洗了。只得让那五搬到北屋与她同住,南房腾空,贴出一张招租的条儿去。这时房子也并不好租。因为解放军节节胜利,有钱人,当官的纷纷南逃,空下不少房子。普通百姓能将就则将就,物价一天三涨,谁还有心搬家换房?云奶奶当尽卖空,三天两头断顿儿了。
那五没机会上台,总得想法混饱肚子。那时社会上不光有唱戏的票友,还有〃 经历科〃 的票友,专门约业余演员凑堂会。那五先是经这些人介绍到茶馆唱清唱,后来又上电台去播音。茶馆只给很少一点车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