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红飘带 作者:魏巍-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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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礼拜之内关饷,不过是王家烈机智应变的退兵之策,实际上反使自己陷入更大的困境。在一连几日内,他三番五次向郑不凡要求,先借一部分款子以济燃眉,而郑不凡却说,委员长已有训示,不搞好整编,不先行点验不能发饷。找白、赫二师长商议,二人已避而不见。真是山穷水尽,聪明的夫人也宣告智穷无术。眼看一周之期将满,王家烈夫妇最后议决:与其在群起而攻之中狼狈逃窜,倒不如主动辞去军长职务,还有几分体面。
这样,在一礼拜将要期满时,王家烈随郑不凡到了贵阳,来见蒋介石。蒋介石听到王家烈亲口说出要辞去军长职务,这次是真正从心里笑了。不过他还颇带几分惋惜的口气说:
“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王家烈咧着大嘴苦笑。
“唉唉,真是太辜负你了!”蒋介石叹了口气,“不过,我是不能亏待你的。你到我身边工作,我要发表你一个中将参议。你还可以进进陆大,我跟他们说一声,可以免予考试。”“这我可要谢谢委员长了。”王家烈说,“委员长,你看我是否可以到外洋考察一下?”
“中国也有许多可看的嘛!你可以到国内各地转转。”
王家烈见被拒绝,再多坐也无益,就说:
“委员长,您看我什么时候办交接?”
“急什么,不忙嘛!”蒋介石显示出一副豁达大度的派头。但紧接着眼皮向上翻了翻,眼珠一转,又说,“张学良来这里汇报工作,明天要启程回武汉,你就跟他一起走吧!”
谈话到此结束。王家烈一生苦辣酸甜、五味俱全的创业史也基本上就此结束。当王家烈走出大厅的时候,郑不凡对蒋介石笑嘻嘻地说:
“恭喜委座!贵州总算统一了!”
蒋介石也笑容满面,带着颇为自负的口气说:
“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人喜欢钱,还有人想当官,我蒋某人就有办法!”
“而且,这次花的代价也不多么,通共也不过七八万块钱!”郑不凡也满意地说。
这个不幸的消息很快为王家烈的夫人所获知,她真是五内俱焚,肝肠寸断。她发挥了出色的组织能力,在短时期内竟联络了十几个团长共同签名,向蒋介石提出对王将军的挽留。而当挽留信寄出的时候,王家烈已经坐飞机飞上天空去了。
当天,已被免去警备司令职务的王天锡跑到万淑芬那里,揭开了一个谜底:原来在郑不凡第一次到达黔西县城的时候,白师长和赫师长都已接受了收买,白师长得款五万元,赫师长得款三万元。包围军部闹饷的事,也是他们按预定计划煽动的。蒋介石作为报答,已将他们正式列入中央军系统的编制,两人分任一○二、一○三师师长。
万淑芬不听则已,一听真是愤不欲生,牙齿咬得咯嘣咯嘣作响。她最后恨恨地说:“他们挖我的墙脚,我也要挖他们的墙脚!这两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想当官想疯了,我要把他们的团长挖过来,叫他们这个师长也干不成!”
万淑芬是一个敢作敢为的女子,她这样说了,也就这样做了。第二天晚间,她就约了几个心腹团长,来到家里夜宴。其中还有一个神秘人物,就是广西桂系中的一位特使。在酒宴进行中间,万淑芬呼地立起身来,慷慨陈辞,历数蒋介石排除异己的种种恶行,说到沉痛处,不禁声泪俱下。她要家人拿了一个大海碗,把酒斟满,然后捉了一只鸡,割断咽喉,将鸡血滴到大海碗里。然后说:
“我这回是反蒋介石反到底了!我们家烈辛辛苦苦拉起来的队伍,他想一口吃掉,他办不到!他不发饷,我们有地方发饷。这不是,广西已经来了人了,你们愿去的,就把这酒喝下去。
说着,万淑芬端起一大碗鸡血酒来,两眼含泪,一连喝了几口。其他人也接过来,一个个喝了。
这席酒边喝,边说,边骂,边哭,差不多喝了一个通夜,直到第二天早晨,人们才纷纷散去。万淑芬把人们送走时,送报人已经送来了《贵州日报》,她展开报纸一看,头版头条赫然登着一个大大的标题:
共匪朱毛残部西窜,贵州境内已无战事。
(三十三)
当红一军团佯攻贵阳,蒋介石手忙脚乱的时候,红军主力和中央纵队已经越过湘黔路,迤逦西南,连克惠水、广顺、紫云,越过北盘江,向云南大踏步前进。这时红军前进的方向,与驰援贵阳的滇军,正好相背而行。毛泽东佯攻贵阳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调出滇军,他说,”调出滇军就是胜利,“这一着是完全实现了。这样就把蒋介石的几十万围剿军,远远抛在后面。比起前几天,部队在精神上显得轻松多了。再加上遵义大捷所激发起来的欢乐情绪,也还没有过去,那些兴国老表们,在行军途中,总是不断地要亮亮他们的歌喉。
从贵阳向云南走,一路都是上坡。那些圆圆的馒头山,尖尖的草帽山,以及那些瘦瘦的桂林风味的小山渐渐看不见了,山势渐渐高耸起来。
这天,大军进入盘县县境,再往西去就是云南省界了。董必武率领的休养连来到一个小小的山村,村庄平淡无奇,却有一个有趣的名字,名叫猪场。这时,夕阳已经衔山,霞光还很明亮。设营人员进村号房子去了,大家就在村边,靠着山边田坎休息起来。因为大家觉得天已薄暮,不会再有什么事了,人马的防空伪装就统统揭去。那时,由于敌人空军镇日价穷追不舍,对红军威胁很大,部队对伪装的要求是很严格的。每个人都扎有用草或树枝编成的伪装盔,骡马和担子也不例外。
休养连的连长侯政和指导员李樱桃,还有一些青年人围着董老说说笑笑。大家对猪场这个村名兴趣很浓,都说,贵州这地方真怪,已经到过两个猪场了,也没有看见有多少猪;羊场、牛场也是这样,虽然不多却总是有;至于猴场那是一只猴子也没有,这是为什么呢?樱桃就笑着说:
“董老,你学问大,你来给大家讲讲。”
董老捋捋他的胡子,笑道:
“我学问不大,可我注意调查研究。你问问老百姓就知道了嘛!这里讲的猪场、牛场、猴场,都是讲的赶集的日子,是用十二个属相来命名的。并不是讲猴场,就是猴子很多。”
樱桃听了,又笑着问:
“还有那个懒板凳呢,咱们部队在那里抓了不少俘虏,咱们也走过几次,就不知道为什么叫懒板凳。”
“这个还亏我问了一下,不然真叫你考住了。”董老笑着说,“懒板凳就是那种又长又宽的大条凳,也叫春凳,摆在那里是成年不动的,所以贵州人就这样叫它。那个街上我见有几家客店,大概是有这种懒板凳的。”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董老见时光尚早,就说:
“樱桃,你的山歌唱得好,你给大家唱个歌吧!”
董老一提,大家就立刻起哄。因为樱桃是个歌篓子,不单在江西、福建跟那些疯丫头们学了许多山歌,还常常能触景生情地编一些,所以大家很喜欢听她唱歌。樱桃见大家催她,也不太推辞,就掠了掠额上的短发,站了起来,手里托着一顶红星军帽唱道:
哎呀嘞——
十月里来秋风凉哟,
中央红军远征忙哟,
星夜渡过于都河哟,
古陂新田打胜仗哟。
她的歌声还没落地,大家便一片声喊起来:
“不行,不行,这歌老掉牙了!”
“来个新的!”
“来个你自己编的!”
樱桃用她那滴溜溜的眼睛向大家一转,笑着说:
“嗬,你们的要求很不低呀!”
说着,略一思索,又唱起来:
哎呀嘞,
三月里打回贵州省哟,
二次占领遵义城哟;
打垮王家烈八个团哟,
消灭薛吴两师兵哟。
歌声一停,大家便热烈地鼓起掌来。她的歌不同于演员的歌,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妩媚,何况歌词也符合大家的心意呢!大家刚要掀起那个“好不好,妙不妙”的波澜,她眼珠一转,说:
“有一个女同志唱得好极了,你们请她唱个好不好?”
“你说的是谁?”人们问。
樱桃笑着冲贺子珍一指:
“你们没有听她唱过吧,她唱得比我好听多了。”
贺子珍这时坐在一个小坡坡上,比大家的位置稍高一些。由于生孩子尚未满月,头上还蒙着一块白毛巾,脸色依然苍白,就象白牡丹的花瓣。她正很有兴致地听樱桃唱歌,没有料到那“死丫头”突然点到自己,脸上便泛起一层浅浅的红晕。江西山歌她自然会唱,但她平时在人前就不太爱说,何况是唱歌呢!
“对对,欢迎贺子珍唱一个!”大家纷纷地嚷。
贺子珍有几分害羞地推辞着。但是,她终于抵不过那热情的波浪,还是勉勉强强地站起来了。
当贺子珍刚唱了一句“哎呀嘞——”,董老便摆手让她停住,因为隆隆的飞机声已经传到耳际。大家抬头一看,一架又黑又大的敌机,突然从山后哇的一声象贼一样地窜了过来。由于它飞得过低,地面上人和马都揭去了伪装,药箱子上的铁皮闪闪发光,自然,这一切它看得清清楚楚。尽管董必武、侯政、樱桃喊着叫大家隐蔽,已经来不及了。人们还没有跑出几步,那架飞机张着宽大的黑翼已经俯冲下来,咕咕咕打了一阵机关炮,接着又扔下几个炸弹,才扬长而去。休养连刚才休息的地方,已为几支粗黑的烟柱所笼罩。
侯政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等烟气消散,才发现不见董老哪里去了。原来一颗炸弹正落在他们上面的田坎上,他仔细一看,才看见董老的大半截身子全部埋住,只露出头和胸部,帽子和两肩也全是土了。侯政和众人急切地跑上去扒土,才把董老扒了出来。董老还一边拍土,一边笑着说:
“他们想提前活埋我呀!”
这时,只听樱桃在那边喊:
“快来吧,贺子珍负伤了!”
董必武一惊,挥挥手说:
“快,到那边去!”
说着,董必武和侯政等人立刻向一个小山坡跑去。只见贺子珍修长瘦弱的身子软软地躺在小土坡上。她头上包着的那块白毛巾,早被炸弹的巨风吹到一旁。樱桃正俯下身子看她的伤势。董老他们走近细看,见贺子珍的头上、胸脯上、膀臂上,全是鲜血涔涔,一身灰军衣已有多处被弹片撕破。她两眼闭着,已经昏迷不醒。毛泽东派来照顾她的警卫员吴吉清,眼泪滴滴达达地说:
“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侯政和樱桃粗粗地检查了一下,除腿部不曾负伤外,上身共负伤八处,其中头部和胸部负伤最重。
董必武想到贺子珍生孩子还不到一个月,刚刚能够骑马,现在又出了这事,心中甚为难过。同时,自己作为休养连的支部书记,一时疏于防范,愈感心中不安。为今之计,只有迅速采取措施,挽救她的生命。想到这里,他立刻果断地说:
“快抬到村子里手术!天黑了,就更不好办了!”
“要不要通知毛主席呢?”侯政问。
“当然要,派个骑兵通讯员去。”
侯政一面派通讯员,一面叫了一副担架。樱桃和吴吉清小心地把贺子珍抱到担架上,在模糊的夜色中送往村子里去了。
这次突然而来的空袭,使休养连损失不小:除贺子珍外,还有两人受伤,两人牺牲。侯政让董必武带队先进村休息,自己带了几个人在后面掩埋牺牲的同志。等到诸事完毕,已经七八点钟了。
这里离村庄还隔着一大片稻田。夜色很浓,侯政就叫通讯员点起马灯,沿着田埂向村子里走去。刚刚来到村边,就听到村西大道上卷来一阵急雨般的马蹄声。说话间,约有五六匹马来到村前。首先跳下一个人来,跑过来问:
“这里住的是休养连吗?”
侯政借着灯光一看,是毛泽东的警卫员小沈,就说:
“毛主席来了吗?”
警卫员看出是侯政,就说:
“来了,傅连暲医生也来了。”
说着,身披大衣的毛泽东已经下马,大步跨了过来,声音急促地问:
“侯政,你们遭到空袭了吗?”
“是,我们太大意了。”侯政深感歉意地说。
“伤亡怎么样?”
侯政简要汇报了伤亡情况,最后迟迟疑疑地说:
“就是子珍同志的伤比较重些。”
毛泽东没有说话。在夜色里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出他的感情十分沉重。
傅连暲在旁边以行家的口气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