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第1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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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这全是神秘主义,惟有我们掌握的才是真正的基督教精神,经过
理智和健全思想分析过的。这简直是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冒牌的基督形
象。‘你们用什么量器量给人,也必用什么量器量给你们,’辩护人这
样喊着,接着就立刻下结论,说基督教训世人应该照样用别人量给你的
量器量给别人,——这话是从真理和健全思想的讲坛上发出来的!我们
刚刚在讲演的前一天,朝福音书上溜了一眼,以便炫耀一下我们对于这
部新奇的著作毕竟还是相当熟悉,这一点在必要的时候(一切都是为了
必要!),准会有点用处,博得一些效果的!可是,基督恰巧吩咐我们
不要这样做,切记不要这样做,因为惟有罪恶的世界才会这样做,我们
却应该宽恕一切,把另一面脸送上去,不要用我们的侮辱者量给我们的
量器去照样量给别人。我们的上帝教训我们的正是这个,而并没有教训
我们说,禁止孩子们杀死父亲是一种偏见。我们不应该在真理和健全思
想的讲坛上修正上帝的福音书。辩护人竟把他仅仅称为‘被钉在十字架
上的仁爱者’,这和向他呼吁:‘你是我们的上帝!’的全体俄罗斯正
教徒是恰恰相反的。? 。”
这时首席法官进行了干预,制止这位说得忘情的人,请他不要过分
夸大,保持适当的分寸等等,总之,说了一般首席法官遇到这类情形时
通常应说的一套话。同时旁听席上也变得不大安定。群众开始乱了起来,
甚至有人发出了愤懑的喊声。费丘科维奇简直没有怎么进行答辩,只是
站到台上,手抚着心口,用受了冒犯的口气十分庄严地说了几句。他不
过嘲笑地重新又稍稍提了提“小说”和“心理学”的话,在一个地方还
顺口插了句:“裘必特,你发怒,可见你无理。”——这句话在观众中
引起了许多人赞美的笑声,因为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实在太不象裘必
特了。对于责备他纵容青年人杀父的话,费丘科维奇带着异常庄严的态
度说他简直都不屑加以反驳。关于“冒牌的基督形象”和他不肯尊基督
为上帝,只称他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仁爱者,“违背了正教教义,不应
在真理和健全思想的讲坛上说出来”之类的话,费丘科维奇表示这是一
种“毁谤”,说他动身到这里来的时候,至少指望这里的讲坛上总还不
至于发生会“危及我本人作为国民和忠实臣民的名誉”的事。? 。但是
他刚一说出这几句话首席法官也把他制止了,于是他鞠了一躬,结束了
他的答词,听众间随着普遍发出了一片赞美的低语声。据我们的太太们
的意见,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是“被压垮得永世不得翻身了”。
接着让被告本人发言。米卡站了起来,但是只说了不多几句话。他
在身心两方面都已疲乏到了极点。早晨他在法庭上出现时那种坚强和昂
然的神气几乎一点也不剩了。他在这一天似乎经历了某种终身难忘的体
验,使他学到和意识到了一些他以前所不明白的极其重要的东西。他的
嗓音变得衰弱无力了,已不再象刚才似的大喊大叫。他的话里显出了一
种新的、驯服的、俯首帖服的意味。
“我有什么话可说的,诸位陪审员!我受裁判的时间到了。我感到
上帝惩罚的手已经降临在我的身上。一个荒唐的人走到了末路!但是我
要象在上帝面前忏悔那样地也对你们说:‘我对父亲的血是没有罪的!’
我最后一次重复说:‘不是我杀死的!’我固然过的是荒唐生活,但也
羡慕美德。我时时刻刻都在向往改过自新,但所过的生活还是象野兽一
样。我很感谢检察官,他告诉了许多关于我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
但是他说我杀死了父亲,那是不实在的。是检察官弄错了!我也感谢辩
护律师,听他说着,我不由得哭了,但是说我杀死了父亲,那是不实在
的,就是假设也是不应该的!至于医生的话你们不必信,我脑子很健全,
不过我的心里十分难受。你们如果赦免我,如能释放我,我将为你们祈
祷。我要努力做一个好一些的人,我可以起誓,在上帝面前起誓。你们
如果定罪判刑,我也将自己折断佩剑,并且亲吻那断剑的碎片!但是请
你们赦免我,不要把我的上帝夺去。我知道我自己:我将来是会反抗的!
诸位,我的心灵是多么痛苦? 。请你们赦免我吧!”
他几乎倒在了他的座位上。他的声音哽住了,最后一句是勉强说出
来的。随后,法官们开始提问,请两造发表最后的意见。我不再详细写
了。陪审员们终于起身离座,退出去开会。首席法官很疲乏,因此十分
无力地对他们说了几句临判嘱辞:“你们应该公正无私,不要为各种滔
滔的辩辞所影响。但是你们应该反复衡量,时刻记住你们身上负着巨大
的责任”等等。陪审员们退出以后,法庭宣告休息。可以站起来走一走,
交谈一下各自的印象,在餐室里吃点东西。时间已经很晚,已经将近半
夜一点钟,却没有人肯散去。大家的情绪都十分紧张,顾不得休息。大
家都心头沉重,屏息等待着。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这样。太太们只是歇
斯底里地不耐烦,心里却很安然,认为“反正会宣告无罪的”。她们大
家都一心期待着那个皆大欢喜的动人时刻。说实话,男听众中也有许多
人深信宣告无罪是肯定无疑的。有些人高兴,另一些人皱眉,还有些人
则拉长了脸:他们不愿意听到被告宣告无罪!费丘科维奇自己也深信事
情一定会圆满成功。他被团团围住,受到大家的祝贺,许多人对他竭力
奉承。
据以后传述,他曾在一堆人里面说:“有那种无形的线把辩护人和
陪审员们的心连在一起。这条线已经连上了,在演说的时候就感到了。
我感到它,它是存在着的。这件案子我们是赢定了,你们放心吧。”
“不知我们那班乡下人会怎么说呢?”一个城外的地主,满脸麻点
的胖子走到一堆正在谈话的人跟前,皱着眉头这样说。
“并不全是乡下人。里面有四个官员。”
“是的,有官员。”一位地方自治会委员边说着,边走过来。
“你认识普罗霍尔?伊凡诺维奇?纳扎里耶夫么?就是那个陪审员,
佩着勋章的商人?”
“怎么样?”
“他是有脑子的人。”
“可他老是默不作声。”
“不作声倒是不作声,但这样更好。他用不着彼得堡来的人教训他,
他自己倒可以教训全彼得堡的人。他有十二个孩子,你们想一想!”
“对不起,他们真的会不肯宣告无罪么?”一个年轻的官员在另外
一堆人里大声嚷着说。
“一定会宣告无罪的。”传出一个坚决的声音。
“不赦免他的罪简直是可羞可耻的!”一位官员高声说,“即使是
他杀的,但是那个父亲,那个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呀!再说他当时处在疯
狂的心情中。? 。他也许真的只是挥了一下铜杵,那一个当时就倒下了。
只是把那个仆人牵连在里面,可真有点不大对头。这简直是开玩笑。我
要是辩护律师,会老实说:他杀是杀了,但是没有罪,滚你们的蛋吧!”
“他是这样做的,只是没有说‘滚你们的蛋’罢了。”
“不,米哈伊尔?谢苗内奇,他几乎也说了。”第三个声音插进来
说。
“对不起,诸位,有一个女戏子割断了她情人的老婆的喉咙,在四
旬斋的时候不是也宣告无罪了么。”
“但是她最后并没有割断。”
“那也一样,那也一样,反正她总割了。”
“关于孩子们的话他是怎么说的?说得真妙!”
“妙极了。”
“还有关于迷信,关于神秘主义的话他是怎么说的?”
“得啦,您不必讲什么神秘主义了,”另外一个人嚷着说,“您替
伊波利特设身处地想一想,想想他往后的日子吧!他那位检察官夫人明
天会为了米钦卡把他的眼珠子都挖出来的。”
“她也来了么?”
“怎么会来了?她要是来了,当场就会挖出他的眼珠子来的。她呆
在家里,闹牙痛哩。嘻,嘻,嘻!”
“嘻,嘻,嘻!”
在第三堆人里。
“米卡也许真会被宣告无罪的。”
“有什么好处,他明天准会把‘京都’饭店闹翻了天,喝它十天十
夜。”
“真见鬼!”
“鬼总是鬼,没有它插一手还成么。它不上这儿来插一手,又叫它
上哪儿?”
“诸位,尽管他说得头头是道,但总不能用秤杆什么的砸碎父亲的
脑袋呀。要不然我们会落到什么地步?”
“高车大马,高车大马,您记得么?”
“是的,大车一下子变成了高车大马。”
“明天再由高车大马变成大车,‘在必要的时候,一切都是为了必
要’。? 。”
“现在这班人真机灵。可诸位,我们俄罗斯究竟有没有真理?还是
根本就没有?”
但是铃声响了。陪审员们不多不少,整整讨论了一小时。旁听的群
众刚坐好,全场就马上一片寂静。我现在还记得陪审员们怎样走进大厅
里来。终于来了!我不想把各项问题依次叙述一遍,况且我也记不全了。
我只记住对于首席法官第一个主要问题的答复,这问题是:“有没有预
谋抢劫杀人情事?”(原话却记不清了。)大家都屏住呼吸。首席陪审
员,就是比别人年轻的那个官员,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洪亮而清晰
地宣告:
“是的,被告有罪!”
随后对所有列举的各点都一一作了同样的回答:被告有罪,是的,
被告有罪,而且竟丝毫没有可以酌情从轻处罪的话!这真是出乎任何人
的意料之外,至少对于从轻处罪一层是几乎大家都曾经深信不疑的。全
场继续一片死寂,大家简直全象石头似的僵住了,希望定罪和希望宣布
无罪的人们都是一样。但这只是最初几分钟的事情。接着就掀起了一片
可怕的骚乱。男旁听群众里有许多人十分满意,有的人甚至搓着手,毫
不隐瞒他的喜悦。不满意的人们似乎露出垂头丧气的神色,耸肩,唠叨,
但仿佛还没有完全弄清是怎么回事。至于我们的太太们,天啊,真不知
道该怎么说才好!我简直以为她们要造反了。她们起初好象还不相信她
们的耳朵。接着突然从全场各处发出了一片喊声:“这是怎么回事?怎
么还会有这样的事?”她们纷纷从座位上跳起来。她们准以为这一切是
还会马上发生变化,重新改正的。这时候米卡突然站了起来,向前伸出
双手,用一种令人心碎的凄惨声音喊道:
“我用上帝和他可怕的裁判的名义发誓,我对于父亲的血是无辜
的!卡嘉,我现在饶恕你!兄弟们,朋友们,请你们可怜可怜另一个女
人!”
他没有说完就放声痛哭起来,这是一种新的,仿佛不是他自己的,
完全出于意料之外地不知突然从哪儿发出来的声音。从楼上旁听席最后
的角落里传来一声尖厉的女人的悲号:那是格鲁申卡。她是刚才央求别
人在法庭辩论开始前又重新把她放进来的。米卡被带走了。宣判延期到
了明天。全场的人都忙乱地站了起来。但我已不再等下去,也不想去再
听大家说话了。只记得走到门前台阶上的时候听见了几个人的感叹声。
“这回他要尝尝罚做二十年开矿苦工的滋味了。”
“不会再少了。”
“是的,我们的乡下人没有被说动。”
“把我们的米卡给干掉了!”
尾 声
一 营救米卡的计划
米卡受审后的第五天,天还很早,也就是上午九点钟光景,阿辽沙
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里去,以便最后决定某种于他们两人都极为
重要的事情,此外,还有一桩受委托的事情要和她相商。她就坐在曾经
接待格鲁申卡的那间屋子里和他谈话。伊凡?费多罗维奇躺在隔壁房间
里,发着寒热,神志昏迷。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在闹出了法庭上那一
幕以后,立刻吩咐把发病而且丧失知觉的伊凡?费多罗维奇抬到自己家
中,完全不顾以后社会上一切难免的议论和责备。和她同住的两个女亲
戚,有一个在出了法庭上的丑事以后立刻就回了莫斯科,另一个留了下
来。但即使她们两个都离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也不会改变她的决
心,仍旧会侍候病人,日夜守护他的。瓦尔文斯基和赫尔岑斯图勃在为
他治病。莫斯科来的那位医生当时就已回了莫斯科,拒绝就病情发展的
可能后果发表他的看法。那两位医生尽管竭力安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
和阿辽沙的心,但是显然他们还不敢坚决让他们抱着病一定会痊愈的希
望。阿辽沙每天两次前来看望得病的哥哥。但是这一次他是有一件极为
麻烦的特殊事情,而且预感到这件事十分难于启齿,但他偏偏又很忙:
他今天上午在另外一个地方还有另一件不能耽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