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的青春(雪克)-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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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玉笑道:“看样你还真恼了我呢!”
两人并肩走着。天已经黑了,风吹得人站不稳脚,尘沙像大雾一般黑蒙蒙地笼罩着村庄和树林,天空偶然露出一下星光,随后又消失了。地上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只见一簇簇神秘的黑影在大风里晃动着。
远处的枪声停止了。从附近的苇塘里,飘飘忽忽地传来几声咯咯的蛙鸣。许凤和胡文玉从树林里走出来,沿着菜园子和麦田里的小路走着。只见三三两两的人影在村头、树林里走动着。这是出来藏东西的和挖洞的人。他俩紧挨着小声地说着话。胡文玉用肩膀碰她一下说:“小凤,还记得咱俩在船上第一次见面吗?我常奇怪,为什么我们一见面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呢?”
许凤只是不言语。胡文玉又碰了她一下,她这才嗯了一声说:“这还能忘的了吗?”她说着不由地又想起了当时的情景来。
那是一九三九年秋天,冀中闹了大水灾,她被派到北乡几个村去工作。一天晌午,她从小梁村回区里去开会,刚和李秀芬上了船要摇走,跑来了一个穿草绿军装的高个漂亮青年,挎着手枪,束着崭新的皮带,背着背包,招手喊着要搭她们的船到区里去。那青年上了船,替她们摇着橹,不住地说笑唱歌。他的歌声是那么清亮好听。他的活泼愉快的情绪立刻感染了她们,也跟着唱起来。后来许凤她们才知道他就是新来的区委书记胡文玉。这胡文玉是北平一个大商人的儿子。因为他父亲强迫他和一个官僚的丑小姐结婚,又叫他去经商,不叫他接近搞革命运动的同学,他忍受不了,“七七”事变以后,赌一口气跑出来,到冀中军区参加了革命。因为他表现很积极,不久就入了党。胡文玉不只生的魁伟俊秀,而且工作上有魄力,有办法,写得一手好文章,讲起话来又头头是道。一九三九年因原来的区委书记调去开辟新区,胡文玉就从县委宣传部调到这区当书记。他一来就轰轰烈烈地干起来,工作特别活跃。最突出的成绩是他坚持发动群众展开反资敌斗争,围困敌人,把这区最后一个敌人的据点挤跑了。这一点大大提高了他的威信,他也就更加自负了。许凤常和他在一起工作,他对她真是知冷知热处处关心。就是在敌人扫荡中跑到野地里的时候,也从不放松帮助她学习。在许凤生病的时候,他亲自煎汤弄药,温存地服侍,那种体贴的样儿常使许凤既感激又害羞。……许凤像是又看见了胡文玉在全区群众大会上讲话,看见了那慷慨激昂的姿态……
许凤正出神地想着,被胡文玉一拉才清醒过来。这时已经走进了避风的浓密的树丛中。两人并肩坐在坡上,胡文玉握起许凤的手轻轻地问道:“怎么,还生气吗?”
许凤说道:“不,我不生气。你就不明白我的心。我为什么批评你?”
“我怎么不明白,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吗?”
“我又不是傻瓜。这还用老是说!”许凤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红艳艳的绸手绢,给胡文玉系在枪把上。又说:“大扫荡就要来了,我在准备着,万一遇到不幸,我就拚死,绝不给党丢脸!”许凤说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理了一下。
胡文玉展开看那用白丝线绣着一个凤字的红手绢,正笑得闭不拢嘴。听她这么一说,立刻急得说:“你怎能这么想!
不能死,我们谁都不能死,我们还没有结婚!……”
许凤正在低头寻思,突然被胡文玉拥抱起来,她吓得挣扎着,拚命推开他。胡文玉狂热地亲她。她又羞又急地叫了一声:“胡文玉同志!”一下把胡文玉推开了。
许凤忙弄弄头发,扯扯衣襟,喘息着,脸上热烧火燎的。胡文玉亲热地小声说:“世界上没有比你再好的了,我愿意为你活,愿意为你死。你知道吗?没有你,我真活不下去。我求你答应我,大扫荡一过,咱俩就结婚。”说着又去拉她。
许凤急得推开他的胳膊说:“不!不能结婚,就是不能结婚。”
胡文玉急得摇着她的肩膀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结婚?”
许凤声音颤抖地说:“不行就是不行,干什么老是刨树找根的!”
胡文玉难过地叹了一口气说:“那么你是爱着另外的男同志吗?”
许凤气恼地一推他说:“原来你这么不了解我,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哪?”说完赌气把脸扭向一边不理他了。
胡文玉忙央求她说:“算啦,别生气,可是我想知道你现在为什么不想结婚。”
许凤仰起脸一笑说:“这很简单。现在我根本不考虑这个问题。至于为什么,你就更不用问了。”
“好吧,你不说我也猜的着。我一定永远等你!好,我们走吧。”
两个人立起来,肩并肩地走着。胡文玉一会儿走在她左边,一会儿走在她右边,不住温存地去扶她的肩膀,问道:
“怎么,又在想什么?”
“我想我应该批评你,因为我听见有同志说你不好,我心里受不了。”许凤说着被一阵扑面的风沙迷了眼睛,一脚踏空了,身子一歪,胡文玉忙去扶着她说:
“啊,又批评我!那好吧,反正几乎每一次见面,你都给我一顿批评,你愿意批就批吧,我洗耳恭听。”
许凤郑重地说:“你跟朱大江同志的关系越来越坏,我看应该你多负些责任,不能光责备别人!”
胡文玉反感地哼了一声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都怨县委叫朱大江来当小队长。他简直是土匪性,专门跟领导上做对,净向县委胡乱反映我。昨天他又跟我吵了一顿,一口咬定说我跟赵青同志拉拢搞小集团。你看今天他在会上对我的态度,简直是个反党分子,非叫县委调走他不可。我跟这种人一辈子也合不来。你在这个问题上不要当无原则的调解人!
……”
许凤听到这里,突然往路边草坡上一坐不走了。胡文玉忙蹲下问道:“怎么?又生气啦!你这个人简直是……一句话不顺耳就闹气。好,好,快起来,有意见只管说嘛。”
许凤一挥手说:“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你走吧。”
胡文玉发急地说:“到底为什么?你说明白嘛,这样叫我怎么走?”
许凤沉思地说:“也没有什么,现在我才明白,其实我并不真了解你。”
胡文玉着急道:“什么,你不了解我?你这话多叫人寒心哪!要是可以的话,我真想开膛拿出心来叫你看看。得啦,我一定接受你的意见就是啦。好,别生气啦。”
许凤立起来。胡文玉送她往张村走去。两人就这样,一会走,一会站下,吵一回,和解一回。现在又站到张村村头一个岔路口上了。两人默默无语地站着,风沙旋转着在身边扑过去。许凤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向漫洼里看着。胡文玉叹了口气,又温存地说:“我真怕这一次分别是我们的永别呀!”他说着趁许凤不提防,猛一下子搂着她亲了两下说:“别生气啦,我一定听你的话!”许凤赶紧推开他,后退了几步说:“你快走吧!”两人可都还立着不动,沉默地互相看着。这时候两人还有满腔的话想说,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只相对出了一口气。胡文玉突然过去使劲握握许凤的手说:“好,多加小心,你自己进村吧,我要到小队上去了。”说着撒手转身向大路走去。
许凤呆立在路边,出神地望着胡文玉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了。忽然东北方向响了一枪。路边大杨树上几只宿鸦扑簌簌地惊飞起来,啊啦啊啦地叫着在空中盘旋着。许凤拔出手枪,迈着急速的步子向村里走去,一阵凉风扑来,她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二、姐妹们
张村是五百多户的抗日模范村,整个村庄坐落在一片黑沉沉密丛丛的树海里,遇上这大风之夜,只听得忽忽飒飒,风声格外响得惊人。张大娘家虽住在村中央,院子里那两棵高大的老槐树也趁风势摇曳着密茂的枝叶哗哗地响。北屋窗户照射出来的灯光,在摇晃的枝叶中间时隐时现,风声里飘飘忽忽地从窗中传出低低的悠扬婉转的少女的歌声:
姐妹卸红装,
一齐背上枪。
中国的妇女们,
都要上战场!
哎嗨哟……
为了求解放。
……
唱歌的是张大娘的十四岁的女儿小曼。她一边唱着,一边对镜子梳着头发,一会向镜子里看看,一会向坐在对面的区妇会干部李秀芬看看。她把浓黑的齐颈的短发,梳成两条小辫子,前额留着齐眉刘海,天真纯洁的瓜子脸,眼睛清亮的像一汪透明的春水。她梳完了头,立刻拿出小本子和钢笔,伏在炕桌上急速地抄起歌词来,一面抄一面唱。李秀芬收拾起文件,也凑过去挨着小曼坐着,跟她一起合唱起来,秀芬那灵活的大眼睛,睁得亮晶晶地向空中望着。白圆脸两颊绯红,声音被满腔的感情激动得颤悠悠的。小曼用手打着拍子一顿说:“来另唱一个。”说了把头依在秀芬的胸膛上,两人又小声地唱起来。歌声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唱的是:
小小的灯儿,
黯幽幽,
哥哥打仗把我丢,
不悲不伤我也不愁,
给他缝件衣裳暖柔柔。
……
两人正唱着,张大娘在外边说话了:“一天价唱啊,唱啊,这是什么时候还唱,你们这些闺女就是不知道愁。”张大娘一边说着走进屋来。她四十多岁,生得中等个儿,微瘦的椭圆脸,前额和眼角虽然都有了皱纹,但是举动仍然挺利落的,身子骨还很结实。说着用小笤帚扫着身上的土,向她女儿小曼又嗔又爱地瞪了一眼。
小曼冲娘笑着,一撇小嘴,撒娇地说:“愿意唱嘛,死不了就唱!”
秀芬笑着拍了小曼的脊背一下说:“别叫娘着急!”
张大娘用小笤帚指着小曼说:“瞧你,净画眉掉嘴的,东西都藏完了,还不快去看看,天这时候啦,外边黑灯瞎火的,你凤姐怎么还不来呀。”
正说着,听得院里冬冬的紧急的脚步声夹着吹口哨的声音。张大娘笑道:
“看吧,支部书记张立根来了。”
“婶子,许凤同志来了没有?”人还未到,话声先到,只见一掀门帘,走进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来,瘦长脸,大眼睛,穿一身整齐的紫花色夹衣,腰里束着皮带,左边挎着一支带红绸的独决枪①,右边挎着个灰布背包,头上戴着洗的干干净净的八路军旧军帽,进了门,一下跳到炕沿上向窗外叫道:
“张俊臣同志,进来吧,许凤同志来了一定先上这儿来的。”
大娘也跟着叫道:“老张同志啊,屋里来吧!”随后指着张立根道:“看你这个样,敌情这么紧,你还是这个打扮,你就一天价光想去当八路了是不是?”
小曼笑道:“人家是八路迷嘛!脑袋掉不了就得这个打扮,时刻准备着远走高飞哪!”小曼说着就去翻张立根的背包,拿出一本书之后,接着扯出一个褂子,一块毛巾,还有一双布袜子。小曼笑的前仰后合的,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抖落着给人们看。张立根忙夺了往背包里塞,几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随着洪亮的话音,一掀门帘进来个高大粗壮的人,那结实样就像是用生铁铸成的一般,宽大的肩膀,闪披着一件带补丁的破蓝布夹袄,土布对襟褂敞着扣子,露出毛茸茸红铜似的胸膛,饱受风霜的黑瘦四方脸满是青丛丛的胡楂子。他微笑地紧闭着阔嘴巴,用他那忠厚亲热的眼光向大家看看,伸出铁钳似的大手,一把抓过板凳来,一屁股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谷面饼子,大口地咬着吃起来。这张俊臣是高村的支部书记,在这一带群众中很有威信,是个出名大公无私忠实坚定的好干部,这一带的地主豪绅、地痞流氓都非常怕他。“七七”事变前他是大地主张扒灰的佃户。他这人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冻死迎风站,饿死挺肚行”,有①独决枪:一种土造短枪,一次只装一粒子弹。
一股穷人的豪气劲。种地吃不饱,春冬两季就当石匠糊口,绝不到财主面前低声下气去求借。因为游荡远近乡村打石碾石磨,见识的人多,打听到了红军北上的消息,他就到处传播说:“红军一来就好了,打土豪分田地。”因为他为人正直,从不多言多语,他一说人家就信,他一带头,闹得张扒灰的佃户们也不愿交租了。这事惹恼了张扒灰,花钱买通了巡警局去抓捕他,非要他一死不可。亏得穷朋友给他送了信。他正在铡草,一听这信,二话没说,拉了铡刀片就闯到张扒灰家去。张扒灰正从城里回来,把笼子挂在树枝上玩鸟,一见张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