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大结局)-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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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宁担心被贞美拒之门外,故意到了公寓楼下,才在传达室打了电话。
客厅里有两个孩子在玩耍,一男一女,都六七岁的样子,彼此至多相差一岁。善美叫孩子们回房间玩电子游戏。
房子看上去有一百多平米,三室两厅,客厅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应该就是这个家的男主人,背景是英国白金汉宫和骑马的皇家卫队。听载佑说,善美的丈夫在外务部当公务员,去年被派到驻英国大使馆工作,独自一个人赴任去了。
“进去吧!”
善美说要去泡茶,示意喻宁自己开门进去。
喻宁敲了敲门,听到贞美简短地应了一声,那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声音依然如故,一时间喻宁的耳边像有一群蜜蜂在嗡嗡作响。曾经一度,自己对那声音的反应是多么热烈啊!面前的门紧闭着,跨过这道门,如同跨过一个世纪,握着门把的手剧烈地抖动着。
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呢?头一句话说什么呢?两个星期以来,他夜夜无眠,在床上辗转反侧,苦闷,痛苦,思量再三。
他打开门,踏进去一步,顿时感觉唇干舌燥。
啊……贞美!长时间蒙在心里那面钟上的雾气似乎一下子散尽了,她……贞美仰面躺在窗边的床上,清亮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哈,喻宁,你更帅了!好久不见了。”
贞美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喻宁内心松了一口气。
贞美躺在单人床上,头发剪得很短,脸上有着阳光般灿烂的笑。薄棉被下面盖着的身体看上去比以前瘦了些,眼睛更明亮也更深沉了。或许因为背光的原因,脸上有白色的光点在跳跃。
喻宁微笑着走过去。
你……真的在这里!一个小时就能抵达,却让我花了7年的时间,走过遥远的……心灵的地平线。
喻宁看着贞美,说话都不连贯了:
“嗯……你也……更漂亮了。”
“哈哈!我呀,天生丽质嘛。喻宁,你先别坐,转一圈我看看,像时装模特那样。”
贞美的睫毛极轻微地抖动着。刚才,她也紧张极了,不知所措,但在听到敲门声的那一刻,她迅速控制住了自己内心奔涌的激情。
“嗯?转一圈?”
“是啊,这件大衣很合身,乍一看,还以为你是《杀手里昂》里的让·雷诺呢!嗯,再来点儿肌肉,蓄上胡子就更像了。”
“是称赞吧?”
“当然了。你变得比我想象的帅多了。”
善美在客厅里放的音乐传进贞美的房间。
那是一首钢琴曲,叫做《诺言》,是电影《钢琴课》里迈克尔·尼曼演奏的原声带,旋律充满激情,又不失细腻,如泣如诉。传进来的音量不大不小。
贞美大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同时在心里无声地喊着:
他……他来了!真的,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来了,风度翩翩地来了。多年前的那个男孩,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来到我面前。啊,真的不是梦吧?真的不是春天里的一场梦吧?
就在刚才,姐姐善美告诉她喻宁在楼下传达室里的时候,贞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办?让不让他上来?”姐姐问。
“这个嘛……他就在下面?”
一知道喻宁就在6层楼下面,离自己不到20米,贞美突然真切地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势不可挡。她心里地动山摇,电闪雷鸣,眼前仿佛有一树繁花在风中飘落、飞舞。
“他……到了楼下?那就见一面吧。”
“你……没事儿吗?”
“姐姐你真是的,这有什么啊?”
“我有点儿怕。”
“怕什么?因为我吗?不会有事儿的,我这副样子,不可能变得更好,也不可能变得更糟。本来只是担心喻宁承受不了,现在他既然找上门来了,想必也做好心理准备了。看来他刚知道事实真相,这样的话,我们总该给他个机会跟我告别才公平是不是?我想逃也没法逃,再说又不是犯人,逃什么?叫他上来吧!我也想看看他变成什么样了。”
善美出去后,贞美紧紧咬住嘴唇。
真想照照镜子!
我居然会有这种想法!是不是像植物一样过了这么久,我也变成淑女了?
她接连做了几次深呼吸,仍忍不住抖个不停。
就像以前那样见一面吧!无论如何这一面都是要见的。
悲伤、惊讶、悔恨、思念,所有这些情绪都藏到内心深处,关得严严实实。不要失态,要像卓别林一样轻松地走过时间!躺在床上的7年里,自己不是已经像修士一样修习了控制感情的方法了吗?
13破碎的灯泡又亮起(2)
迄今为止,贞美一直努力适应躺在床上的生活,应该说她适应得很不错。父亲去世后那段时间,她曾在绝望中徘徊了很久,但还是慢慢恢复了宁静平和,对生活产生了更强烈的爱。虽然连累了姐姐,给姐姐增添了很多辛劳,但姐姐的确是爱自己的,为自己提供了尽可能好的条件。对生活的每一天,贞美都充满感激。
喻宁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前。
贞美点了点头。
“听说你当了客座教授,还是特级待遇的建筑设计师呢!”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就是学这个的呀。”
“我可是最近才听说的,还在电视上看到了你。”
“嗯?这么说,载佑来的时候,从来都没告诉过你我的情况?太过分了!”
“喻宁,你特有的语气一点儿都没变,真是久违了!”
喻宁定了定神,环顾四周。
屋子十四五平米大小,并没有寻常瘫痪在床的人房间里常有的那种气味,看上去整洁大方,墙上贴着米色的壁纸,窗户周围嵌着白边,电视和录像机上方分别挂着卓别林和巴哈的照片。
卓别林!
贞美看着环顾房间的喻宁,无声地诉说着。
喻宁,虽然我们都有很多话想说,但还是不要再提了吧!过去的那些事,不说彼此也都清楚。回顾车祸后的那段日子,不外乎泪水伴随着不眠的日夜,痛苦、彷徨、恐惧、绝望、妥协……现在,那些就如同车窗外的风景,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能见到你,我已经很高兴了,就让我们满足于现在吧,好不好?你也同意我的看法,是不是?
两人同时沉默不语,气氛凝重起来,为了冲淡这种气氛,他们对视着笑了。贞美容光焕发,脸色几近透明,虽然她的眼神里有了30岁女人的成熟,但很多表情还跟从前一样。
她的千言万语都写在眼睛里,短暂的对视让喻宁读懂了她的心。
今天太高兴了!我从来没有中止对你的思念。谢谢你让我进来,也谢谢你这么平静地对待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吧?有件事我一定要说清楚:你对我撒这样的谎,太不应该了!当然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这件事你的的确确做错了。没关系,毕竟以前你没有足够的时间了解我的心。
喻宁用眼神和微笑回答了贞美的问题,贞美快活得笑出声来,喻宁也跟着笑起来。
中断了7年的对话就这样轻松、自然地重新开始了。
“怎么不叫朴前辈一起来啊?他忙吗?”
朴载佑?两个人同时做了个鬼脸。
“别提了,那家伙太讨厌了!要是带他一起来,情况不是明摆着的嘛,我们俩又该因为你展开情敌大论战了……不过,现在情况已经变了,那家伙已经没资格了,他可是有家室的人。我来之前,他闹着要跟来,没办法,只好把他捆到办公室的转椅上,我一个人来了。”
贞美的眼睛夸张地瞪大两三次,然后笑得眯成了两条缝。
“喻宁,你怎么还这么贫啊?嘴也不生锈?你现在可不同往日了,是有身份的人,说些文质彬彬的话,才能显出品位来吧?”
“那可不行,我还是我,跟过去一样。再说了,贞美,你不也一样吗?你的语气也一点儿都没变。”
“对了,我就剩这张嘴了。”
“就剩这张嘴”虽然是句玩笑话,但也容易联想成别的意思。怎么这么说!贞美连忙接下去:
“哎呀,也就是说,我的口才和快活劲儿还跟以前一样,美貌也不输给任何人,是不是?”
“当然了!”
喻宁顺着她的话头接了一句。
“见到你真高兴,要是朴前辈也在这儿,一定更高兴。”
“我也这么想。噢!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载佑那家伙居然这么能保守秘密,守口如瓶,那么长时间……”
贞美猜到他说的是自己的事,扑哧笑了。
“嗯,你这个房间真不错。”
没有植物,连贞美以前最喜欢的那种会动的含羞草也没有。车祸后,贞美怎么处理那些花草了呢?不是说家里有很多盆花的吗?是不是金校长去世的时候贞美姐姐因为没精力照看就全送人了?要不就都在阳台上?
贞美房间的一角摆满了录像带和CD,喻宁一一察看,心里不住赞叹。
这都是贞美父亲和载佑为贞美一张一张一盘一盘搜集起来的。
金校长去世后,载佑为贞美做的事更多了。他每个月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一部分交给照顾贞美的善美,后来索性每月直接存到银行账户里,因为善美有时候也需要请人照顾贞美,需要的费用不是小数目。
虽然载佑千叮咛万嘱咐,叫善美别告诉贞美,但贞美又如何不知道呢?
载佑是个好人,每次出国都给贞美带来纪录各地风土人情的录像带,还买了“世界文化遗产系列”录像带、非洲土著部落的故事、“昆虫生态系列”、美国国家地理出品的“自然纪录片”、“法国博物馆纪行”,以及大量关于电影、百科辞典、哲学和文学的影像资料,以及几百张CD。
贞美微微一笑。
“你似乎过得很不错?”
“我?什么?”
“听说你身兼两职:教授和建筑设计师,怎么样?是不是赚了不少钱?”
13破碎的灯泡又亮起(3)
“有点儿吧,可是,没能像你这样生活在文化堆里。”
他轻轻耸了耸肩。
“是谦虚还是摆谱呀?”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善美端着茶和果盘走进来。
看到妹妹的表情,善美心里吃了一惊。在此之前,妹妹脸上挂着的一直是牵强的微笑,但现在的气氛完全不同,她脸上有了血色,声音也充满活力,连房间里的空气都似乎变轻变明亮了。
善美不想妨碍两个久别重逢的人,把带进来的东西放到桌上就匆忙出去了。
喻宁把手伸向果盘。
“你吃橘子吗?要不吃点儿梨?”
“我现在不吃,你先吃吧,要不就喝点儿茶。”
“我一个人喝不好吧?”
“我可以喝香味啊,味道真不错,淡淡的,甜甜的,应该是茉莉花茶吧?”
喻宁端起茶杯放到嘴边,味道的确像贞美描述的那样。
本来说要当法官的,现在你变成道士了啊!你的眼睛里刮着台风,表情却毫不动摇,就内心的深度来说,你比我厉害多了。
喻宁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动起来,热茶被晃出来一点儿。他的眼角突然湿润了,心里有点儿慌乱。怎么搞的,一直都是很小心的呀!
贞美悄悄掉过头去,装作没看见。
“……味道怎么样?”
“很好。”
“喝茶一个人一种口味,可能有人会不喜欢这种香味。”
不会的,那种隐隐约约的香味……怎么说呢,就像从耕得非常平整的心田里采来的贞美你的目光的味道。
两个人仿佛在通过一片雷区,不,就像是在一片沼泽地里,用干燥的心作为独木桥,小心翼翼地搬运着思想和感情,像湖面上的小虫张开纤细的腿在水上行走,一旦两个人中有一个没管好自己的感情,扑通陷了进去,局面将无法设想。
喻宁和贞美,都明白这一点。
是啊,像从前那样,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必须驯服这个瞬间,把7年多的漫长分别当作7天来看,以此来约束自己的言语和表情。他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彼此内心深处的伤口。
“还画画吗?铅笔画?”
“嗯,偶尔。”
“给我画一张好不好?”
你……果然没有变。
“我们果然心有灵犀,我正想问能不能给你画张像呢!”
喻宁放下茶杯,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4B铅笔和一张折叠的16开图画纸。刷刷,咝咝,在音乐的间隙听得到铅笔和图画纸摩擦的声音。
“嗯,说实话没关系吧?”他把铅笔垂直竖起画着鼻子,开口问道。
“什么?”
“贞美,你的脸更漂亮了,像雕塑,眼睛闪着光,简直耀眼!”
“喻宁,别开玩笑,小心我发火。”
“我说的都是真的!”
是的,铅笔一点一点地把她的脸画到了白色的平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