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呼吸-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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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模棱两可地说:〃做化疗时,可以吃中药辅助。〃仅仅是〃辅助〃?
我还是不肯罢休:〃那么,在没有西医西药之前,中医用什么方法治肿瘤?〃中医、中药是国宝,民间的神医、草药能治百病,为什么惟独没有对付肿瘤的办法呢?!〃是真的没办法,还是现在的中医对治疗癌症采取了保守、退却的态度?〃我略有耳闻,在中国,中医反而渐渐失去了作用和地位。
对我的疑惑,那位医生的回答倒也干脆:〃过去,你听说过谁生癌了么?〃
我很失望,他的思辩是拐弯的,没有正视我的提问。我不想再问下去了。但出于礼貌和尊重,我还是请他开了药方。离开医院时,我的心情已是晴转多云,黯淡了,还有些阴冷,仿佛被劈头盖脑的一盆凉水浇得浑身湿淋淋的,说话的劲头都没了。
坐在车上,盛曙丽和电视台的那位朋友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导我,显然,她们很赞成那位医生的观点。但她们的〃开导〃很小心,既不想惹我不高兴,又希望我不要太固执,能够多听听医生的话:〃人家毕竟是专家、是名医啊!〃
〃是专家、是名医就不应该说这样的话,我为什么没权利选择治疗方案?!病在我身上,我最知道自己,我不想化疗就不化疗!〃我抓住那位医生的一句话不放,耿耿于怀,像个孩子似地跟人怄气。我知道,我情绪的反复无常,是因为心虚、因为无助,〃不化疗〃的决定毕竟像踩着地雷走路,太冒险了,谁肯在这样的时候支持我〃踩地雷〃呢?总是保险一点为好么。可一旦打定主意,我已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了。
盛曙丽沉默了。
我赶紧收敛情绪,让自己住口。我不愿使朋友为难,怎么说,大家都是为我好。
回到家,我把那位医生开的药方寄给姐姐请她帮我抓药。可刚把信扔进信筒,我立刻反悔。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吃这味药了。在医院感受到的那种不舒服,还储存在心里不肯散去。我觉得,吃中药讲究〃信则灵〃。草药是有灵性的,要心悦诚服才有作用。那位中医既然不相信中药对肿瘤有治疗作用,我为怎么还要吃他的药?他不是认为病人没有选择的权利么,我倒要偏偏选择不吃他的药!
我的情绪还在〃兴风作浪〃,难以平静。出师不利啊,〃不化疗〃的想法,不仅没得到一点认可和支持,而且,一脚踢出去就给挡了回来,我当然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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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5月28日 再次碰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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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小鹰陪我去华山医院复查,做CT,做B超,做胸透,还要验血,查各种指标。
原定,复查后立即进行第三次化疗,我不仅拖延了复查的时间,而且,还蓄谋着抵制化疗,所以,一踏进华山医院,我心里就发虚,像个没完成作业的学生害怕进课堂、见老师。昨天,在龙华医院虽然碰壁,我却不死心,晚上给华山医院中医研究所张新民医生打电话,约定今天复查后再去找他咨询。认识张医生是皮肤科的方医生引见的,手术后,方医生把张医生带来病房看我,一方面,我们都是〃黑兄、黑妹〃,只要有这层关系,一见如故,五湖四海皆兄弟。另一方面,当时方医生就认为要用中药配合化疗,请来张医生给我号脉、开方。现在,我是得寸进尺,又想在张医生这里得到对〃拒绝化疗〃的认同,当然,最好他能给我开药,接受我的托付。
做完体检,找到张医生,他请我们在干部病房底层的茶室小坐。张医生长得清清爽爽,为人柔心弱骨,为医行云流水,说话慢条斯理且有几分保留,特别对我这样的病人,他说话更加小心了,譬如,谈到我的病情,我自己再三强调,我的病变细胞属于早期:〃书上说,早期胃癌,可以不用化疗。〃
张医生不予否定,却换个角度说:〃其实,癌这个东西只要查出来,就很难区别是早期还是中期。无论如何,化疗是把握生命的一次机会。陆星儿你为什么要放弃治疗的最好时机?!〃
我强词夺理:〃我不是放弃机会,只是想争取另一种机会。我哥哥讲,他们单位一个老同志胃癌手术后不能做化疗,一直吃中药,已经四年了,还活得好好的,这说明中药是能够抑制肿瘤的。〃我语气急迫,还有点强加于人。
张医生的对话仍不慌不忙:〃中医治癌症,不是说绝对不可能,但西医的化疗,终究是经过大量临床试验、效果明显的治疗方法。〃
看来,张医生的立场也倾向于做化疗,他不会自告奋勇地站到我一边的。我有点沮丧了。而且,我一直认为自己是早期癌症,也被他一口否认,并说出对我极为不利的事实:有可能是中期……
再去见为我做手术的黄广健医生。我感到两条腿都有点飘飘忽忽了。但说好复查身体时要和黄医生照个面的。今天,正好是黄医生看专家门诊。黄医生是位年轻的医学博士,普外科的主治医生,和我是老乡,南通人,他对我的关照不同一般。正因为不一般,我更加不能指望黄医生的赞同了。
快近中午的时候,才轮到我看病,在转不开身的小屋里,黄医生热情地接待我。我有自知之明,不化疗的想法在黄医生这里是绝对行不通的,说什么理由都是白费口舌。果然,黄医生简明扼要地说了两点意见:〃第一,在中国,胃癌的治愈率最低;第二,最低限度必须口服化疗药物。〃黄医生已经把话说到底了,没有丝毫商量余地,而且,他马上打电话,帮我了解一种进口口服药的价格,并负责地将药名、价格写在纸上,郑重其事地递到我手上。我拿着那张小便笺,木然地坐在黄医生面前,无话可说了。
坐上回家的〃隧道四线〃,我同一只瘪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座椅上,精神疲惫,灰头土脑,像个一路溃退的残兵败将。我靠车窗坐下,把头枕着椅背,希望能随着车子的颠簸稍稍睡一会儿,把化疗不化疗的烦恼暂时扔到脑后。但累到了极至,虽四肢无力,脑子却停不下来,反而更加活跃,每个医生的表情、每个医生的台词,就像过电影,在脑海里不停地闪回。龙华医院那位医生在我们告辞时,挖苦地劝告我一句:〃你是作家,比较自以为是,写作是可以由着你自己,天马行空,但生了病,就得老老实实听医生的,为什么医学院要读五年才毕业,不是没道理的。〃当然,他的〃挖苦〃、〃不满〃都是善意的,但他误解了我的不肯〃听话〃,我没有不尊重医生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倒是医生缺乏对病人的体会、体察,缺乏个性化治疗,每个病人都是一个个体,同样的病,可内在的情况,是千差万别的,治疗不能千篇一律,尤其像我这种有主观能动性的病人,医生应该听听我的想法。可我知道,我现在的做法,就像一个不服从老师管教的学生,有点大逆不道,毋庸质疑,肯定是〃学生〃不对。没有人会换个角度想一想,也许学生的不听话,是因为老师的管教有问题。我是做过学生的,我有体会,老师只是一个统称,老师不代表正确、不代表真理,老师是分类的,有优秀的,有一般的,也不乏差劲的,所以,听话的学生,不见得好,不听话的学生,也不意味着是坏孩子。做过学生,我有发言权。可我第一次做病人,没有经验,能否以此类推?
我的心茫然了,仿佛钻进一条走不到头的隧道。
四线车缓缓地开进隧道,果然被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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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5月29日 最难忘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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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下,仍毫无睡意。捧一本书定定神,还是丰子恺的散文集。
出院回到家,床头一直放着安忆借我的《丰子恺散文集》,我没问过她,为什么单单要把这本书拿来陪我养病。也许,安忆只是信手拈来?不,这不像安忆,她从不会随意地待人接物,尤其对家人、对朋友、对书籍,她更是用心细致。把丰子恺散文一篇篇读下来,我似乎明白了读这部书用来养病的好处,丰子恺先生对生活风趣的眼光、田园的心态,以及他作为父亲的舔犊之情,如春风化雨,总能让人会心地微笑,读着、读着,心里自会滋养出有灵有性的东西。而对于有病的人,微笑、春风和灵性,比药物更重要。
可今晚又不能入眠,是我的胃突然出了问题,丰子恺先生的文章、漫画再幽默,好像都帮不上忙了。
自从手术以来,我仅剩的那一块胃,除了能感觉它体积小盛不了东西以外,没有了以前那些隐痛等不舒服,就像一座熄灭的火山,沉寂了,安静了。有时,朋友来电话问候:〃你心情怎么样?〃我的回答是:〃现在,我已经没有心情了,只有'胃情'。胃好,我一切都好。〃不是玩笑,真的,只要不闹胃,我会觉得每天都幸福。可今天不知什么原因,躺下不多一会儿,胃突然像烧着了一样,好像有东西在作怪,一股灼热的涡流在腹部打旋,又时而上升,烤着胸肺与气管,热热地憋在喉咙口。我害怕了,我以为那种烧灼感,一定是胃部出血的缘故。难道,前两次化疗没能杀死那些残存的〃癌细胞〃,它们又开始闹腾了?!难道,是我的胃在提醒我、警告我,你不能不听医生的话,不能自作主张地停止化疗!
别想那么多了,得赶紧先把灼热制住啊。
但身边没有胃药,也不知道应该吃什么药。我惟一能做的,就是让〃气功〃助我一臂之力。我立刻侧身躺成一个弧度,然后深呼吸,把充足的空气吸入体内,停在丹田处,然后再缓缓地呼出,好像〃用力呼吸〃能保治百病、救助一切。在住院时,哥哥曾教给我这个办法,他说这是气功的基本动作,能缓解情绪、能催人入眠。回家,我也翻阅了有关〃气功调摄养生〃的一些资料,老子《道德经》所说〃虚其心,实其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以及庄子的〃吐故纳新〃,《内经》的〃呼吸精气〃,就是以呼吸锻炼为主的一种流派。
可我一遍遍地吐纳,怎么呼吸,都压不住来势凶猛的〃灼热〃。我只得下床,把南妮送来的一盘由〃菩提功研究会〃录制的、练静功的音乐带放进录音机,希望能依靠入静的佛家修持法来抑制〃灼热〃,虽然,我这是〃临时抱佛脚〃,走投无路的时候,抱,总比不抱好吧。也许,我太恐惧、太急切,而情绪的撩拨,使得胃里的那股〃灼热〃火上加油了。胃病的俗称,为〃胃气痛〃胃是表达情绪好坏最敏感的器官之一,〃胃〃和〃气〃是紧密相连的。我猜测,这些日子为决定〃化疗〃还是〃不化疗〃,我思虑过度,我忧心忡忡,是极度紧张的情绪和沉重的精神压力,把胃〃烧〃着了。我不得不警告自己:〃必须快刀斩乱麻,当机立断,要做,马上去医院做第三次化疗,如果铁了心不想做,那么,不管什么人的话,一概不听!不能让这件事再折磨自己了。〃
我翻身下床,站到窗前,把眼光送到黑沉沉的夜幕深处。我看到一颗小小的星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向我微微地眨眼,好像明白我缭乱的心绪,便用无言的相视送来最遥远的安慰。我立刻闭上眼睛,感受眨眼的星星,感受习习的夜风,同时用力呼吸,渐渐地吸入星空的安然与恬静,渐渐地让心融化在宁谧的夜空里……我不知站了多久。我只感到身体像只摇篮在轻轻晃动。我觉得窝在胃里的那团〃火〃在一圈圈地缩小。
火辣辣的灼热感终于在天亮时分消失。我几乎在窗前站了一夜。
这是手术以来最难忘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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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5月29日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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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盼到天亮。
醒了一夜的我,却在天亮的时候才感到有昏昏沉沉的睡意。可惜,我没有大白天睡觉的习惯,像只公鸡,天一亮就爱打鸣。有睡意却不能睡,是最难受的,精神萎靡,头脑发胀,额角的太阳穴一鼓一鼓地跳,神经犹如一根已撑到极限的皮筋,再不松弛,马上会崩断。
化疗还是不化疗?我仿佛站在悬崖边问自己:跳还是不跳?!尽管,我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当机立断!但面临〃一锤定音〃的决断,我仍然缺乏果敢的、这最后的一锤之力。
〃妈,你在干什么,我想马上过来。〃我拎起电话。我的声音像在求救。火烧眉毛了危及生死的时刻,我下意识地向母亲求救对我发自心底的、危急的呼唤,只有生命休戚相关的人,才有息息相通的呼应。
打的,直奔南码头。
母亲住在弟弟家,虽然,弟弟一家都移居澳大利亚了,但年迈的母亲还是独守着那幢老工房的六层楼,每天吃力地爬上爬下。这是我心里最大的不安了。家家都有难念的经。现在,我病了,自身难保了……尽管,哥哥姐姐都不愿把我的病情如实告诉母亲,可母亲毕竟做了半辈子厂医,一听说我要做胃部手术,她就偷偷地落眼泪。我出院那天,她一早来我家等着了,